然而几日之前,亦是白氏的院落中,在福琏通传她的来意后,林栩又站在殿外萧瑟冷风中等了许久,白氏方才放她入殿。

    那时也是一向以和蔼慈爱示人的婆母头一次对林栩面露冷色。一贯温和的眉眼中皆是不满,她安静跪在殿内,白氏却看也不看,只静静地转弄着手中佛珠,直至她双膝发麻,才悠悠开口道:

    “——你可知错在何处?”

    林栩低着头,轻声说:“回母亲,栩儿错在未曾辅佐好夫君,不曾在夫君每日行踪上过多关心。若能早些留意到夫君的异样,或许便不会拖到今天才使事情败露,从而酿下大错。”

    白氏冷冷道:

    “非也,你错在未曾尽到为人妻者的指责。”

    她闻言身子一凛,头也垂得更低了些。

    白氏接着缓声开口,冰冷没有一丝情感的声音在殿内悠悠回响:

    “我一直知道奕徊待你,不如你待他那般仔细用心,也知道我这个庶子委实是一个扶不起来的阿斗,横竖也管教不过来,这么多年,我和怀生更是早已心灰意冷。可你既已嫁给他,成为我们窦家的儿媳妇,那我们窦家的规矩便不能不立,你亦不能坐视不理。

    正所谓无规矩不得方圆,你既然不是外人,那我便也将话摊开来讲给你听。奕徊这孩子是个庶出,而其生母性子狠毒阴辣,是个上不得台面的毒妇,府内人人皆知,从前奕徊还小不懂事,可如今已临弱冠,却依旧这般不成器。我也知道龙生九子各有不同,我早已不盼他能像长子那般懂事体恤,对他的要求,也只是不给我们窦家添乱丢脸便是。”

    白氏抬起双眼,直直迫向跪在地上的林栩身上。她猛地一拍桌子,低沉的怒意伴着那一声轻响回荡在殿内的每一寸角落。

    “——可你却连这个最基本的都做不到!”

    她那时原本独自待在房中,用过午膳便觉得头昏昏沉沉。正准备倚窗小憩时,却听到竹苓慌忙来报,只说白氏骤然发了好大的脾气,命窦言洵去祠堂跪着,谁也拦不住。原本她还不明所以,一路匆忙赶来,也从各处听闻了些只言片语。

    竟是窦言洵每日假意去衙门报道,实则依旧日日外出鬼混之事不知为何突然暴露了。

    彼时正值窦怀生调任的关键时期,节骨眼上窦言洵的丑闻愈发非同小可。白氏更是大为动怒,任谁求情都不成,更将满心的怒气迁连到前来求情的她身上。

    那时林栩明明早已做好了被白氏骂得狗血淋头,甚至陪着窦言洵一同罚跪的准备。可当她亲耳听闻白氏如此厉声责问,更是不留情面的数落窦言洵的生母夏氏时,还是不禁心头一震,脸上也渐渐失去血色。

    当着她这个外人的面上尚且若此,若对起窦言洵来,岂不是言辞只会更为尖锐而令人难堪?

    她心中闪过种种十分复杂的情绪,一时只觉得有千言万语想要开口。然而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只得紧紧咬着双唇,一字一句道:

    “母亲教诲的是,栩儿以后定会谨记在心,不再懈怠。”

    她低头静静地看着眼前一块块冰冷的青石板,努力压抑着心中所有的不甘、委屈、甚至那些隐隐约约却汹涌澎湃的恨意。

    而当她刚迈出殿门,心灰意冷之时,却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并不熟悉的低沉声音:“弟妹,请等一下。”

    回头望去,不远处的回廊处依稀站着一位身穿玄色长袍的男子。那张俊朗清润的面容之下满是担忧,目光颇为深邃地看着她。

    自林栩嫁入窦府以来,还从未曾与这个家中最受宠爱重视的嫡子,窦言舟两两相对地说过话。

    窦言舟快步走上前,沉默地看着她半晌,眼中闪过几丝不忍和担忧,却也不过转瞬即逝,便恢复了一贯的镇定从容。

    “大哥安好。”林栩有些拘谨地向其盈盈一福。

    她与窦言舟并不相熟,那时也全然未有谈天叙旧的心情。

    窦言舟目光微微收敛,像是看出了她心底的不如意,压低了几分声音:

    “方才在殿内,母亲可曾为难你?”

    林栩轻声道:“多谢长兄关怀,夫君犯了错,母亲动怒也是应当的。”

    窦言舟静静凝视着她的脸庞,目光中似有千言万语,片刻后唯独剩下淡淡的叹息。他缓缓侧开视线,接着道:

    “二弟平日里虽顽劣不成器,但我这个兄长自小与他还算亲近些,知道他本性并不算坏,不过散漫了些。这件事来得突然,母亲又一向严厉,一时气的急了些,眼下怕是无论谁去求情她都不会听进去的。只能委屈二弟先跪在祠堂中,我会守在这里,若待会儿母亲气消了,我便再进去好言相劝。”

    林栩抬起眼眸,窦言舟双眼中有关怀流露,神情殷切,并不像是与她做戏。她便轻声道:

    “妾身谨记今日母亲的教诲,自此不敢再懈怠,也多谢兄长对夫君的关照与爱护。”

    窦言舟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随即点了点头,语气也略微缓和起来:

    “无妨,这都是我这个兄长应该做的。日后若二弟再有何行为不妥之处,你作为他的妻子也需及时劝阻,不可放任。我知道他的脾气有时恐怕过于倔强,倘若你有棘手的,只管来找我这个做兄长的便是。咱们如今都是一家人,不必拘礼。”

    .

    而今不过数日,窦言洵因罚跪一事跪了许久,眼下身体还未曾痊愈,她便又坐在了这里。林栩喝了口茶,做好对抗一切可能来临的风暴的准备,缓缓将思绪收回,对着白氏轻柔一笑道:

    “回母亲,别院一切比起往常虽忙乱了些,却也还算井井有条。”

    白氏点点头,又拨弄了几圈佛珠,方抿了口热茶,接着道:

    “如此甚好。这几日我也忙得不可开交,你们也知道前日里府内来了好些平日里在外面做事的管事和掌柜们。我和他们一一对着账,平日里不盘问还不知道,如今倒是吓了一跳。只能说这帮人,个顶个的人精,单是错漏,我只匆匆扫了几眼便发现好几处,怪不得连年家里处处亏空,皆是这帮人吃里扒外,不得力的缘故。”

    看来白氏早已知晓她今日来此的目的。

    明明面上一副轻描淡写的模样,话语间却处处暗藏不满与敲打。

    林栩心中冷笑一声,面色依旧低眉垂目,十分恭敬:

    “母亲所言极是,听闻母亲掌管这府内家事多年,自然一切都得心应手,更是心如明镜。栩儿凡事也该多向母亲虚心请教,仔细学着才是。”

    白氏淡淡瞥了她一眼,笑道:

    “你倒是个懂事的,既然有心替府中分忧,我自然不拦着。想必你从前在家时,也曾协管过家里事务吧?”

    林栩轻轻颔首,柔声道:

    “回母亲,栩儿家中人丁稀薄,府内唯独一位张管事颇有经验,父亲也将各类账目全权交给他。张管事人很老练,做事也靠谱,是以栩儿也只是在旁耳濡目染,从而知晓了些皮毛。栩儿继母高氏亦聪慧心细,她平日里曾教给栩儿不少。”

    冯黛珠方才一直静坐着默不作声,此刻亦端起茶盏,然而不过轻轻一抿,便险些被新换过的茶水烫到,轻声咳嗽起来,身后的赵嬷嬷更一时便手忙脚乱起来。

    白氏的目光被吸引过去,眉头皱起来,责备道:

    “你们怎么当差的?一杯茶的温度都掌握不好么?咱们府里何时有如此不中用的人了?”

    方才给冯黛珠换茶的小丫头当即便白了脸色,都如糠筛:“奴婢该死,都怪奴婢一时不小心。”

    冯黛珠以帕掩口,摆手道:“母亲,没事的,是我方才没留意,该仔细吹吹的。”

    小丫头得了冯黛珠出言相救十分感激,连连躬着身子,白氏方神色不耐的示意其退下。

    待小丫头退下后,白氏方转着手中佛珠,缓缓看着林栩道:“府内的人如今当差是越发应付了,我看是人员更换的还不够,总该让这些不尽心的挨顿板子,以儆效尤,往后其他人才不敢造次。”

    林栩道:“母亲高明,栩儿受教了。”

    好一招杀鸡儆猴之意。

    见林栩始终态度恭谨,白氏便也不再过多言语。几人闲坐着又谈了会天,不多时便到了白氏每日念佛的时刻。

    临走前,白氏叫住了林栩,目光深邃地看着她,缓声道: “二房媳妇,你进门不久,慢慢地也该明白这府中每一件事,皆有规矩。你如今已为人妇,那凡事便不可随意妄为,毕竟所有的细枝末节都有可能牵动全府上下的安危。万不能再如上次一般,以奕徊一人之力牵连我们全家。”

    林栩垂首应道:“母亲教诲的是。栩儿身为二房媳妇,理应守规矩,只管尽好内室职责。”

    白氏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抿了抿唇,缓缓道:

    “既然你如此知晓分寸,那再好不过。只是此后你二房若有了旁的事务,也需先同我商议,凡事不可私自决断。”

    林栩微微颔首,恭敬地答道:

    “母亲放心,往后栩儿定会凡事多请教母亲,不敢擅作主张。如今夫君在外为官,栩儿更该谨守府中之事,方能无愧于窦家。”

    白氏闻言,神色略显满意,面上冷意消退了些,淡淡地说道:

    “如此甚好。你下去吧,日后无事便多来我这儿听训,也是为你将来能有些担当。”

    她应声告退,一路缓行至殿外的回廊之下。竹苓见四下无人,方轻声答道:

    “老夫人今日也太过严厉了......”

    林栩抬起头来,目光落在远处一重又一重望不见尽头的院落,心中逐渐涌起一股决绝的冷意。

    窦言洵在府内地位尴尬低微,而白氏又对她从来没有过任何信任,看来最初刚入府时对她的和蔼不过是掩藏在冰山角下的一抹随时可以化掉的假象罢了。

    她甚至隐隐觉得,以白氏的心思与手段,绝对可以在任何时刻,不留一丝痕迹地除去她和窦言洵。而这份威胁,更是从前在林府,在芝琼堂都全然未曾遇到过的。

    正思索间,她忽然听到不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声音低沉稳重,甚至带着些许压迫的气息。

    她抬眼望去。

    窦言舟一身浅灰色圆领直缀,款款向她走近。有别于那日的凝重,此人反而周身散发着轻松自在的气度。

    林栩微微一怔,随即镇定自若地向他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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