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薄云雾笼罩着庭院之上,林栩早早起来,穿了件极为素雅的月牙白对襟小衫,下配淡紫色嵌珍珠芙蓉裙,披着一件白底绿萼梅风毛披肩,安然地站在正厅前。一晃数日,眼见便到了要再分别的时候。

    高宥仪站在一旁,眼中已然盈满泪光,勉力克制着情绪,却在林栩将要上前行礼时,终于忍不住握住她的手,低声叹道:

    “栩儿,你如今虽已嫁入窦家,但你要记住,这里永远都是你的家,无论何时都欢迎你回来。你父亲那日说的很对,若是日后遇上什么难处,尽管回来,不需要有半点顾虑。”

    说罢,她一边拭去眼角的泪水,一边从袖中掏出早已准备好的厚厚一沓银票,一股脑儿全塞进林栩衣袍宽大的袖口之中,温声道:

    “这些银票你且收着,此次回去后还得多加小心,我这也一时不知还能如何帮衬你,想必有了这些银钱在身边,谅他们也不敢轻看了你去。凡事不必委屈自己便好。”

    林栩见状,心中一暖,果然还是那个熟悉的出手阔绰的高宥仪。她不免轻声道:

    “多谢母亲关怀。栩儿记住您的话,往后自然会小心行事,不敢辜负母亲的体恤。”

    一旁的澜月走上前,眼中虽含着笑意,眼角却也闪烁着盈盈泪意。她将一件叠的十分整齐的淡青色的衣物放到竹苓手上,温柔道:

    “澜月粗鄙,不太懂风雅之事,思来想去还是得聊表对小姐的一番心意,故而这几日便抽空绣了这件披风,还望小姐不要嫌弃才好。”

    澜月身边的画眉素来伶俐,在一旁接过话头道:

    “小姐您可不知道,这披风可是我们主子一针一线亲手绣出来的呢,澜主子还特意去绫罗庄那里买了眼下京中最为时兴的面料,熬了几宿才绣好的。只希望您回了那边,冬日也能添一份温暖呢。”

    林栩低头轻抚着披风上绣工细致精美的纹路,眼中闪过一丝柔和的光,轻声道:

    “那便多谢澜姨娘了。澜姨娘温柔细心,荣哥儿年纪还小,相比平日里也难免辛苦,还请姨娘也仔细着身子,不要过分操劳才是。”

    她话音未落,便听到父亲林甫的脚步声从廊下传来。

    林甫才处理完政事便匆忙赶了过来,虽一如既往面色沉静,但林栩只是与他对视一眼,便看透了父亲眼中万般不舍。

    他走到林栩面前,目光中带着慈爱与不舍,张了张口,终于还是叹了口气,温声道:

    “这一去又不知何时才能再度相见,你务必要照顾好自己。”

    林甫的目光扫过竹苓绒薇等人,多了几分锐利:“你们几个随栩儿出嫁,自然要务必护得小姐周全,在外一切小心谨慎,万不能生了事端。”

    林甫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在她耳边道:“栩儿,窦府规矩森严,凡事不可逞强。为父知你心性坚韧,但到了夫家,切莫太过执拗,一切都以你自身安危为重。”

    林栩眼中微微一湿,点头道:“父亲请放心,栩儿定会谨记教诲,不负您一片苦心。”

    林甫见她如此心中虽感慰藉,然而终究不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低声道:“若有难处,切记传信回来,林府永远是你的后盾。”

    众人依依不舍,目光齐聚在林栩身上,仿佛要将她的身影深深刻入心中。她微微一笑,将众人的叮咛、关切和依恋尽数收在心底,朝着林甫和高宥仪最后行了一礼,缓缓转身,在众人注视中迈步走向府门,身影渐渐消失在晨曦的薄雾中。

    .

    暮色低垂,夕阳余晖洒在回程的马车上,将她那抹孑然的身影映照得愈发孤寂。她将手中握紧的披风拢了拢,心中翻涌着离别的情绪,眼角不觉泛起泪光。

    她轻轻拭去悄然滑落的泪水,再抬起头时,眼中又恢复了往日的沉静清冷。

    当马车终于停在窦府门前时,天色已近黄昏,沉沉暮色笼罩在府门之上,衬得硕大的府宅格外肃穆。此番带回来的诸多行囊被仆从们整齐卸下,皆是高宥仪和林甫为她细心准备的东西,几乎将整个车队挤满。侍从们忙碌地来去,只顾着搬运着箱笼。

    林栩下了马车,探头看了窦家府宅一眼,眉目间已然恢复了那抹从容及平静。她深吸一口气,径直向前走去。既然回来了,过往的礼数自然不能少,当即便得向白氏与窦怀生请安。

    白氏早已得知她归来的消息,早早便在厅内等候,端坐在主位上,身旁的窦怀生难得赋闲,也是神色威严地坐在厅内。

    见林栩风尘仆仆而归,白氏低下头将手中茶盏放下,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与冷静,但脸上却挂着温和的微笑。

    林栩上前恭恭敬敬地行礼,轻声道:

    “父亲母亲,绰言回来了,特地刚落了马车便赶来向您二老请安,唯愿双亲安详康健。”

    白氏微微颔首,眼神中带着一丝打量,缓缓道:

    “既然回了府中,就放下心来安心过日子。看来此次林家到底心疼你,更是待你不薄,我听说单是带回来的东西,便已经将前厅摆满了?倒是备得齐全。”

    与白氏先后交锋两次,她早已习惯了白氏的为人和暗中刁难,也不气恼,只低头柔声回道:

    “此番回去,我与爹爹许久未见,一时难免心中感念。爹爹更是感念父亲母亲二老平日里对我的照顾,因而特意吩咐栩儿带了许多家中的赠礼,以此来聊表心意,还请父亲母亲一一收下。”

    窦怀生轻轻点头,慢条斯理抿了口茶,叮嘱道:

    “回来便好,林右丞如此客气,倒叫窦某汗颜。你既然已是窦家妇,那对我们而言也是一样的亲近,往后在这里多听从母亲的教导,凡事谨慎仔细着,耐心学习便是。若有不懂的,除了你的婆母,府里的老人,便是我,你也只管问便好,无需顾忌。”

    林栩顺从地应道:“是,栩儿谨记父亲教诲。”

    白氏面上微微露出一丝满意之色,淡然道:“今后你在窦府中若有需要,尽可吩咐下人去办。林府待你周到,你也该知恩图报,切莫生出旁的念头。”

    林栩微微垂眸,早有福琏为她安排了座椅,她捧起手中茶盏,看着杯中青叶随着水波起伏,心绪也渐渐地飘至了数日前,与父亲在书房内的那一日。

    .

    书房内窗棂半掩,阳光洒在案头,书香与茶香萦绕不绝。她安静地坐在父亲对面,神色平静,心中却紧张,生怕错过任何一丝细节。

    林甫则端坐在书案后,一边低头写着案卷,一边目光深沉而睿智地抬起头望她一眼。依旧是平日里沉静温和的模样,但不知为何,她却觉得那时爹爹却似乎和往日有所不同,仿佛只需一眼便能看透她心中所有思量。

    她想了想,终于试探着轻声开口:

    “爹爹,栩儿在窦府已小住数月,得见家中诸事,也算渐渐熟悉起来。只不过......栩儿虽知窦家倚仗长公主和驸马的庇护而能有今日的局面,但数月来,栩儿却从未见到廖驸马的踪影。不仅从未到窦府小聚,甚至平日里也未曾见家中其他几人登门拜访......栩儿思来想去,总是觉得其中或许有些蹊跷,甚至颇有玄机。”

    林甫闻言,握笔的手顿了顿,却依旧不动声色地写着手下卷宗。待他终于写完最后一个字,方才将手中笔毫放下,抬眼看了看她。

    林甫将茶盏握在手中,指尖轻轻敲击着杯沿,片刻后方才缓缓开口道:

    “哦,以你之见,你心中可有何揣测?”

    她自小顽劣,从不操心笑闹玩耍之外的事,更是很少与林甫这般静坐相对。即便是重生之后,她对窦家颇有提防,甚至痛下杀心,却因为一直觉得林甫对此事毫不知情而未曾与他商谈过,也一直自己摸着石头过河,所为不过皆凭着心底一腔热血和孤勇罢了。

    然而便是此次归家,才让她忽然觉得父亲谈话间仿佛意有所指,像是在隐晦的提醒着什么。

    她只想知道,能让父亲如此晦暗的提示却不肯言明之意,究竟指的是什么?

    林栩抬眸看向父亲,眼中透出几分不解,低声道:

    “女儿对政事从不曾过多上心,但若依女儿看来,恐怕窦家与长公主的势力并不想熟,不过只是从前街头巷尾夸大罢了。倘若窦家真的为廖驸马爷马首是瞻,缘何女儿至今未看到他们之间的一次牵扯?”

    林甫闻言淡淡一笑,目光中透出一抹深意:

    “你自小于书本之事从未深耕钻营,是以我从前也从未过多于他事上要求于你,只希望你平安长大便好。不过这一年内栩儿到底逐渐懂事起来,自芝琼堂进学一事,便可看出你是真心想要改变。于此,为父心中甚慰。只不过......朝堂之上素来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多得是一朝落子而输的一败涂地之事,于此,为父虽心中有所猜测,却也不愿你卷入这复杂的诡谲局势之中。”

    她听得入坠云雾之中,并不懂父亲所言何意,只是轻轻地蹙起眉头。

    ”爹爹难道是说,你早知道窦家有所图谋?”

    林甫闻言,轻轻摇了摇头。

    “非也。换言之,满朝文武,数百位朝廷肱骨大臣,又有哪一位堪称出淤泥而不染,濯濯不受其扰而保留当年清姿?”

    见她似懂非懂,林甫又叹了口气。“栩儿,你还尚且年轻,并不懂为官之事,最难做的其实是坚守本心而已。于此事之上,为父即便入仕多年,亦难以谬称一尘不染。”

    她只觉得心跳的砰砰,十分紧张,只得轻声道:“......父亲的意思是,朝政之道,所有人都沾染其中,没有所谓的清流或浊污之派?”

    林甫站起身来,在一片窗前云雾之中微微长叹一口气,双眼皆漂浮着一丝她看不明白的深色。

    “为父身任纳才取贤之责数年,阅人无数,许多人心中所想我只需一盏茶的时间便可尽知。所谓选贤任能,既然无一人清正至极,便只能于满地营汲名利之人中择取那最为聪慧刚正之人。窦如瑾写得一手好公文,我于万千册子中择取了他,也正是因为看出其他日必有所成。”

    她怔怔地看着林甫,只觉得有如五雷轰顶。一时间用尽所有力气都无法反应过来,只觉得什么都听不太懂了。

    ......父亲竟是指,他早就看出窦怀生其人的真正面孔,但为了江山社稷,还是亲自将其推选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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