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吏骤然高声责问,令张伯远不由得身心俱颤。到底他是头一回被带到衙门大堂,终究还是害怕得紧,周遭又戒律森严,一时也不禁被吓得面色发白。

    张伯远的声音减弱几分,随手拭了拭额头上的汗,低声道:

    “回牛大人,草民已然如实相告……”

    眼见那名小吏闻声又要张口,张伯远连忙拱了拱手,汗如雨下:

    “梁兄平日里在武场名列佼佼,所涉武器甚多,若是非要择选其一,草民只能说梁兄于红缨枪、骑射、及剑术皆颇为擅长,难分伯仲。草民绝无虚言。”

    牛闻远闻言摸了一把胡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一旁的小吏见状,俯下身低声道:“大人,可要小人去通传下一位证人?”

    牛闻远扫了一眼堂下低着头的梁徵元及站在一旁汗流不止的张伯远,缓缓颔首。

    不一会儿,便见脚步声传来,又是一名新的人证被带到。梁徵元在心底叹了口气,回过头一看,果然这名证人不是别人,亦是从前自己十分熟悉之人。

    时隔近半年未见,比起从前在武场挥汗淋漓的模样,马覆却是面色红润了不少。

    他一身淡色锦袍,头发高高竖起,整个人倍显精神。

    只见他不慌不忙地掀起衣袍一角,认真的向堂上坐着的牛闻远及坐在旁侧两位大理寺寺正行过礼,方勾起唇角,谦卑而笑。

    “证人马覆,你与梁徵元可是曾经一同在武场训练?”

    马覆点点头,举手投足皆是气度非凡。

    “启禀大人,学生马覆确为沐京校武场二年生,也确实与梁徵元、张伯远同在武场操练,皆为旧识。”

    牛闻远接着问道:

    “既然如此,那想必作为同窗,你也对各人所善之术有所了解。那本官便问你,依你平日所见,本案嫌犯梁徵元平日可有何善用之物?”

    马覆闻言拱了拱手,沉声答道:

    “回大人,依学生所见,梁徵元平日训练刻苦,涉猎极广,却尤善御剑。”

    此言一出,堂下瞬时陷入一阵哗然。

    那名倒在田地间的尸体,身中多处剑伤的消息早已不胫而走。马覆此言,无疑愈发让梁徵元的嫌疑难以洗清。

    梁徵元站在那里,感受着身后侧那人的气息,不过咫尺相隔,方才还觉得分外亲近,如今恍然便变得陌生起来。

    张伯远更是震惊的抬起头来,难以置信的看着马覆:

    “马兄……何出此言,你与我从前与梁兄皆颇为亲近,何以便能如此笃定梁兄尤善剑术呢?况且......”

    ……况且你明明知道,如今眼下时刻关键,分明只需一句话,梁徵元便可能因杀人而陷入牢狱之灾啊!

    张伯远那半截话终究还是没有机会说出口,便见小吏将腰间别着的刀拔了半截,闪着明晃晃的光,高声嚷道:

    “衙门重地,不许喧哗!”

    四周再度陷入一阵安寂之中。

    马覆却丝毫未见惧色,神情坚定地缓缓抬起头,看向被铁链束缚着手脚的梁徵元,只见曾经的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如今却俨然成为一个蓬头垢面的阶下囚,时过境迁,一时只觉恍如隔世。

    他眸色深了半分,片刻后,沉声道:

    “学生所言,句句属实。因曾于夜色中偶然窥见梁徵元背着众人悄悄练剑,方暗中知晓此事。”

    方才一直沉默不言的梁徵元忽然抬起头,目光微动。

    张伯远尚在怔愣间,却见马覆目光灼灼看向自己,一字一句道:

    “而在平日武场操练时,梁徵元一直对其剑术有所隐藏,是以博士和我等学生共习许久却始终无一人发觉。张兄,此事你不知晓底细,并不怪你。”

    众人闻言,皆是神色大惊。

    如此,竟是梁徵元此人道貌岸然,连平日在武场操练的行径都刻意隐瞒,实则居心叵测么?!

    简直是恶劣狡诈、机关算尽的凶徒!

    堂下众人皆逐渐愤懑起来,唯有张伯远难以置信,他对上梁徵元的目光,急得满头大汗,快要从额头上滴落下来。

    “梁兄……你快和牛大人解释啊……梁兄……”

    却见梁徵元于众目睽睽之下,缓缓闭上眼睛,良久方开口道:

    “梁某确实最擅长使剑,一众刀枪剑戟虽均有涉猎,但因自小习剑的缘故,舞剑之时更为顺手。在武场时,因想摒弃旧习,多习些不同兵器,是以刻意藏拙,平日里多练骑射及一些旁的兵器。是以张兄并非偏袒梁某,刻意隐瞒于大人。一切还请大人您明查。”

    两名大理寺寺正闻言不约而同的低头扫了眼堆叠而起的本案卷宗,随即各自神情变幻莫测,再微微对视,互相交换了一眼神色。

    “梁徵元,字郢之,年方二十,祖籍荷城,沐京校武场一年生,后征招入十四师,随军南下镇守惠东。随军期间表现优异,无大小违纪……”

    如无意外,此番平定流寇后定当擢升,前途无量。

    可偏偏,意外便发生了。

    牛闻远眉头皱起,细细打量了梁徵元一眼。

    一旁的小吏一向最会揣度上峰神色,跟在牛侍郎身边端茶倒水时间久了,自然知道这是牛侍郎打心眼里对梁徵元方才这番话有所怀疑,当即便挺直腰板,抬头道:

    “大胆嫌犯,公堂之上,岂有容你信口雌黄之理!”

    还未待梁徵元回答,便见自公堂之外匆匆走进来另一名衙役装扮之人,不由分说便快步走到牛闻远身边,随即附身在其耳旁低语几句。

    牛闻远神色一变,随即道,“既然蒋御史与赵将军已然到了,那便快请进来。”

    小吏闻声应是,连忙又有人添了两张座椅。果然不出片刻,便见一缕清风徐徐吹进,随即伴着清风,却是两人昂首阔步,走进大堂内。

    为首之人身着团蝠官袍,头戴乌色纱帽,面如冠玉信步而来。

    身侧则是一位面色黝黑,右颊赫然有一道疤痕的矮个男子,那人身着戎装,步履沉稳,举手投足间都透露着一股沙场行伍之气。

    眼见御史台近日于朝廷之上颇为瞩目的蒋衡蒋御史亦骤然来此,围观的群众也不免发出一阵哗然。

    蒋衡略略环视堂内,便与牛闻远互揖见礼。他撩起衣袍款款而坐,声音清朗而冷峻:

    “蒋衡奉旨协理此案,嫌犯梁徵元此事涉及惠东当地,事关重大,须谨慎审理,不容草率,是以前来参询一二,还望牛大人见谅。”

    随行的那位黑脸男子则是此次十四师的副将,赵强。只见他神情严峻,沉声接着道:

    “梁徵元此人此行随军惠东,屡建奇功,在我部下时亦是毫无懈怠,堪为军中榜样。是而赵某私以为,若此案审理稍有差池,则恐损朝廷公信,尤伤士气。”

    蒋衡则不动声色地抿了口茶,转头望向牛闻远,语气中透着几分锐利:

    “刚才我等来时对此案堂审亦听闻一二,自觉颇有意趣。譬如,梁徵元之剑术非一人所知,然军中剑法广为流传,以此认罪未免失之偏颇。不知与此,牛大人听闻后有何高见?”

    蒋衡虽年轻,官职却不亚于在座的牛闻远与赵强二人,他虽言语温和若徐徐清风,但只是一开口,便自含威严。

    牛闻远闻言,眉头微皱,沉吟片刻,终于点头:

    “蒋大人所言极是,本官亦认为此案牵涉甚广,不可轻易妄下定论。且如今相关证据并未全然查明,应当案卷暂押,待细查再议。”

    赵强本就是五大三粗之人,闻言不免呵呵一笑,手里的茶杯重重放下,险些洒落至桌案上。

    .

    夜色深沉,沐京城内却是一派欢庆气象。街巷间士兵举杯畅饮,为此番平定惠东之役开怀畅谈,笑声隐隐传至远方。

    城北一隅,林栩头戴兜帽,身着一袭素衣,独行于灯火辉煌的小巷内,衣袂飘然。

    她驻足于一间院落前,抬手轻叩门扉。

    院门前依稀有浓郁的烤肉香气和酒气顺着灰暗的夜色飘来。她在门外静候半晌,趁着小厮迎宾之际,一个转身,便侧身悄悄走了进去。

    庆功宴上,灯火辉煌,觥筹交错。殿内则杯盏交错,笑声此起彼伏,众将士在杯酒间畅谈平定惠东之役的威风,酒香伴着炙烤的肉香弥漫开来,显得格外热闹。

    她一袭淡紫色衣裙,缓步走入喧闹的人群中。神色淡然,周身笼罩着一层寂寥的光晕,隔着薄纱的面容透着微光,与周围的欢庆愈发格格不入。

    不过驻足片刻,她便发现了此次前来寻找之人的身影。

    放眼望去,众人皆把酒言欢,数名将领喝得满面通红,时不时高声言笑。人群中却有一人身影格外瞩目,在一群东倒西歪的酒醉人中显得格外身姿挺拔。

    秦子塬正与几名军中将领谈笑风生,举杯相邀,满面皆是从容,漾着分外舒缓的春风。

    林栩静立片刻,抬步向他走去。

    未及近前,秦子塬已然察觉,转头望向她,眼中晃过一丝愕然。

    早有眼尖的将领发现端倪,兴奋的扬起嘴角,上下打量林栩一眼,冲秦子塬暧昧一笑。

    薄纱将她的面容遮掩大半,唯有那抹红唇,朦胧之中更显娇嫩。

    “秦兄这副将的位子还未坐稳,便有如此佳人青睐,属实让我等艳羡啊!”

    一片男子的哄笑声中,林栩微微蹙起双眉。

    秦子塬放下酒杯,被身旁人拍着肩膀,他站起身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敢问这位姑娘......可是有何要事?”

    林栩在他身旁停下,目光冷然,语气中透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凌厉:

    “——秦子塬,你为何要陷害我的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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