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人闻言,当即便变了颜色。

    即便当下众人围坐在一处,但人群中唯有他与林栩二人站立着,是以也只有他方才听到了她的低声逼问。

    亲子塬不动声色地平复着心中的慌张,随即拿起桌上的酒壶为自己斟满一杯,又举起杯敬她,却在酒杯递向她的一瞬间,用唯有她能听到的声音压迫道:

    “——你是何人?”

    林栩的身子却丝毫不为所动,她亦没有接过酒杯,只是静静地看着面前那张面孔,双眼中的寒意犹如冬夜寒霜。

    而当她缓缓开口一字一句时,话音中竟有着与那副容颜格格不入的坚决与笃定。“昔日校武场内,我曾与秦副将有过一面之缘,秦副将不记得我,想必不过是贵人多忘事罢了。”

    秦子塬被那副神色晃了神,片刻后方回过神来,努力想从那薄纱之下探出些端倪。可碍于周遭嘈杂,他无法更加明显的盘问,只得沉下声音,向前方空荡的围栏处伸手道:

    “既有要事相商,还请这位姑娘借一步说话。”

    言罢,便指引着她向前走去。

    四处团坐在一起的士兵将领未曾听到二人言语,不明所以,只作是秦子塬何时欠下的风流债如今找上门来,是以都低低哄笑一团,还有人趁着酒醉吹起口哨。

    秦子塬则挑了挑眉,假意迎合众人的哄闹,仰头一口饮尽杯中酒,将酒杯随意搁在桌上。他的目光悠然扫过宴席上的欢笑喧哗,随即转头看向她,似漫不经心地开口,双目却透着森森狠意。

    “你兄长?你兄长又是谁?这位姑娘,莫要说些不相干的话,你可是认错人了?”

    林栩冷嗤一声。

    “秦副将还要与我作戏到何时?你借惠东一役的余波构陷梁徵元,更以梁徵元刻意隐瞒他剑术一事而大做文章,欲置他于死地。更妄图挑拨朝堂对我们林家的疑心。秦副将打得一手好算盘,怎么如今却一副浑然未知的模样了?还是说……你以为自己能操控局势,可若局势反噬,秦大人难道还能独善其身不成?”

    那声音里尽是漠然与轻蔑的口吻,她的嗓音本就清冷,恍惚间似乎与四处飘渺的酒雾氤氲在一处,几厢交融,变幻出似能蛊惑人心的轻柔。可那双紧盯着他的眼眸却始终锐利如刃,分毫不肯相让。

    秦子塬听罢,不怒反笑。他面色重新沉静下来,心想不过是个手无寸铁的妇人罢了。他反而向前压下身子,低声道:

    “原来竟是京中鼎鼎大名的林小姐,倒是秦某失敬。不过敢问林小姐,所谓秦某机关算尽,步步为营,每一步都在我的掌控之中,究竟是为何意?倒是你,为一个不日便会杀人偿命的案犯费心劳神,当真是情深义重,让秦某好生敬佩。”

    林栩缓缓勾起唇角,声音冷冽:

    “秦大人颖悟绝伦,自然明白我言下之意。十四师如今于京城可谓是尽显殊荣,就连大人恐怕也不日便会有破壁而飞的荣华,只不过自古以来福祸相依,福过灾生的道理大人必定明白,还请大人莫要太得意忘形。”

    秦子塬眸中闪过一丝寒意,他缓缓直起身子,脸上本就稀薄的笑意散去,唯独留下几分意味深长:

    “我竟不知林小姐看似柔弱,竟如此为人,谈话间更是好大的口气。我秦子塬与你那身陷囹圄的落魄表兄不过从前有几分武场相熟的缘分罢了,入编十四师后早就不曾往来,再者他自己杀害旁人,举证的又并非我梁某,与我又有何关系?林小姐救兄心切,可莫要信口雌黄污蔑本将。”

    言罢,他似想到些什么,眼底流露出愈发痛快的神情,只接着嘲讽道:

    “我听闻这件案子不日便会审理,想必梁徵元能活在在世上的时日已然不多了,你若当真心疼此人,还是别浪费时间,多去给他烧几柱香吧。”

    林栩早便料到秦子塬不会承认,他极尽讥讽的语气也并非勾起她的恼怒,反而闻言不过低下头去,从袖口中摸出一团柔软的锦帕向秦子塬递去。

    秦子塬疑心有诈,并未伸手接过,林栩便笑道:

    “怎么?秦大人是担心我在这锦帕中下毒么?”

    随即不待他回应,便将那手帕摊开,缓缓道:“秦大人所言或许能哄骗得了五岁稚童,却终究铁证如山,瞒不过所有人。”

    只见那团锦帕用料柔软,于烛火下闪烁着莹润光泽。却是上好的织金锦,边缘绣着一朵蓝紫色的五瓣花朵,花样于沐京十分罕见。

    秦子塬不过匆匆一瞥那抹蓝紫色,当即便嘴唇发白:“你——你——”

    林栩唇角的笑意愈发深了些许,眼眸中静静流淌着诡秘的光,看得秦子塬不禁心神一颤。

    她好端端的怎么会有这件东西?!

    怎么会?!

    秦子塬登时心跳如鼓,还来不及细想,便再顾不得伪装,当即便本能地想要伸出手去欲夺那方绣帕,却见林栩像是早已料到他会如此,不过侧身一闪,便灵巧地躲过了他伸出去的手。

    明明瘦弱看似不堪一击的身躯,却远比他想象中的敏捷,不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躲过他的攻势,将那团绣帕重新塞回袖筒之中,甚至身姿向斜侧方偏去。

    而恰恰便是这一倚,倒让他伸出手去夺的姿势变得没那么清白——

    他的手刚好落在她腰间那缕薄纱之上,即便他发现之后拼命躲闪,却丝毫来不及,反而被那抹纱巾险些缠住了手掌。

    没待他反应过来,下一瞬,便见蒙着面纱的眼前人向后仓皇而退,紧接着以袖掩面,泫然低下头去。

    而从远处遥遥相望,却浑然是一副男子动作轻佻而女子当众受到惊吓而避之不及的光景。

    先前团簇在一处的士兵们本就喝得烂醉,些许好事之人一边举盏喝酒一边不忘频频向这边瞄几眼,当即便看到栏杆处的的好戏,平日里与秦子塬分管部分其他营部的副将当即便大声哄笑起来,“老秦,可千万莫要借着酒意行那轻薄行当啊!”

    随着这声哄笑,便立刻有越来越多的人向这边望过来。

    秦子塬本就心神不宁,蓦地便红透了脸颊,连连摆手,可还未等他出言辩解,便见一旁立着的那瘦削却清丽之人眼眶泛红,隔着那层掩面的薄纱,隐隐有啜泣声传来,那抹身影随之轻颤,似是受了满腹委屈。

    眼见向这边看来的人愈发多了起来,那抹清丽的身影似是不堪其扰,只伸手扶了一把面纱,便低着头匆忙离去。她步履匆匆,却因仓促而将那原本挽在手臂处的纱巾,不慎掉落在地。

    而一团嘈乱及哄笑之中,唯有一名好心的士兵踉踉跄跄站起身,将那薄如蝉翼的纱巾捡起来,攥在手中。

    .

    借着巷道高处悬挂着的微弱的烛火,林栩几番避闪,终于匆忙从那拥窄幽暗的巷子中逃离出来。

    而巷口处,早已有周齐为她备好了轿子等候许久,见到她终于走了出来,周齐那早已皱成一处的眉毛终于舒展开来。

    眼见他担忧地看向自己,林栩一边飞快扑进轿中,一边趁着轿帘缓缓落下之际,轻声开口道:

    “一切都如我所料,并无大碍。”

    回到窦府时早已夜深,周齐早已提前打探好了侧门处家丁的换值时刻,一路趁着夜色掩人耳目,回至别院时并未被任何人察觉。

    忙碌奔走了整整一日,如今她才终于能好好地喘一口气,竹苓知她忙碌,一边体贴的捧上一盏晾好的茶,一边担忧道:

    “夫人如此奔波,委实操劳,可要仔细别累坏了身子啊。”

    林栩轻抿一口茶,缓了口气道:“累又怎么要紧,到底梁四还一条性命压在刑部那里。我如今若慢一些,他便离死亡更近一些,我又该如何向爹爹和外祖交差?”

    梁徵元之事近日正式堂审,早已闹得满城风雨,林甫更是早便得了消息,更有高宥仪传信来,只说林甫平日虽和刑部诸人并无过多交情,却连夜便去了牛侍郎的府邸拜访,唯恐耽误了梁四一案。

    可朝政之事各官员不过各司其职罢了,父亲担忧梁四而一时情急去寻了牛闻远,却恐怕会适得其反,落下一个托公行私的污名。也正因如此,她才在一开始并未告知林甫。

    而算算时日,想必如今远在荷城的外祖也已知晓此事。

    外祖年事已高,近年更是再不问政事,若是骤然得此噩耗,想必定会心慌意乱,荷城那边恐怕也早已乱作一团。

    梁四此案,无论最初如何而起,如今都已经到了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局面,不仅是他生死攸关之际,也是影响林、窦两家,及远在荷城的梁家的至关重要之事。

    于此,即便她已经用尽所有方法去查,却还是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不能掉以轻心。

    她口渴许久,慢慢将杯中茶饮尽,摸索着将袖筒中藏着的那方锦帕拿出来。

    那抹点缀于织金锦上的蓝紫色,在室内盈透的烛火之下,愈发灿然夺目。

    她指尖轻轻婆娑着那朵花瓣,勾唇向竹苓一笑:

    “你虽未曾见过此花,却绣的很好。”

    迷迭花开五瓣,焚之辟邪,可驱鬼气,除叶入袋佩之,芳香甚烈,除此之外无他用尔。

    自西域传入后曾受几代世人追捧,然至今日,早已被崇尚风雅喜爱素雅之花的大昱之人抛弃,唯独极少数沿海南部一带人仍作香囊信物装饰而用。

    事发仓促,她来不及去搜寻到真正的迷迭,只能让竹苓依着医书中的描述而绣,却也足够凭着那抹逼真的颜色而扰乱秦子塬的心神,让他信以为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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