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牛闻远自衙门处理完卷宗已至夜深,他睡眼惺忪,顺手接过了随行小厮递上来的大衣,随意地披在身上,却见那躬着身子的小厮岿然不动,依然候在原地。

    牛闻远面色闪过一丝不悦,沉着嗓子问道:“新来当值的么?”

    小厮本就弯着的身子闻声抖了抖,声音轻颤:“大人......”

    牛闻远素来脾气暴躁,“牛阎王”的名声响彻沐京,自然并非浪得虚名。他当即便吹起胡子,斥道,“混账,哪里学的规矩,如今都这般当差了么!有话但说便是!”

    小厮额前的汗珠在隐隐月色下闪烁,他连忙低声求饶,“小人该死,还望大人恕罪,只是小人得了吩咐......”

    牛闻远性子急,最听不得人说话吞吞吐吐,正欲发作,却听得身后一道清朗男声响起:

    “牛大人切莫怪罪,这小厮方才是得了在下的吩咐,才欲请牛大人留步,或许是在下话没说清楚,才引得牛大人误会。蒋某于情于理都当给牛大人赔个不是才是。”

    牛闻远身子一滞,连忙回头望去,却见朗朗疏月下似有一瘦高身影。褪去官袍后那一袭浅碧色长衫愈发飘然,棱角分明的脸庞上眉目清隽,与一旁随风轻舞的柳枝遥遥相映,倒像是蒙了层雾气的画中人一般。

    他不敢怠慢,当即便堆起笑颜,拱手行礼道:

    “原来竟是御史大人,牛某愧不敢当,还望蒋大人莫要怪罪下官方才怠慢之罪。”

    蒋衡勾起唇角,亦拱手回礼,清然一笑:“牛大人何须如此自谦,倒叫晚辈汗颜,但唤在下一声梧桥便是。”

    顿了顿,他接着道:“听闻牛大人家中有北原来的厨子,烹制起北原菜肴来堪称一绝,不知今日蒋某可有口福?”

    牛闻远自然不便推拒。二人各自上了轿,深夜巷子空荡,并无拥堵,不多时便到了牛家坐落在在沐京南城的宅子前。

    既有贵客前来,虽已值深夜,牛家的下人一向颇懂规矩,自然不敢怠慢,不多时便有好酒好菜及香喷喷尚还冒着热气的北原特色一并呈上蒋衡与牛闻远所在的前厅来。

    蒋衡抿了一口金斗泉,果然清冽舒爽,不禁赞道:“如此好酒,果然满城唯有牛大人此处得以惬享,可算不虚此行了。”

    蒋衡虽年纪轻轻,却为人处事颇为老道,牛闻远本就心怀芥蒂,不明白他今日缘何而来,是以不禁多了几分心思,却见酒足饭饱,蒋衡始终一副闲适模样,也未免愈发惴惴起来。

    蒋衡乃是如今从三品的御史大夫,年少有为,官职及前途远在自己之上。况且其手握监察及弹劾重权,更有不少传言曾说其自殿试后便颇得肃帝青眼,入仕以来并无亲近党派,似是肃帝身边亲手培养的一根傲然耸立的肱骨。

    而这些闲言,牛闻远原本也未曾果多留意,他专注于审案,平日里也甚少与御史台打交道,传进耳朵里的渐渐也不过是哪些老臣为官不利又被御史台弹劾,哪些重案要案本压积在刑部,却因御史台执意而被夺去云云。

    此外,两人再无其他瓜葛,而今日蒋衡骤然造访,除却手头上那件近日颇为轰动的案子,他再想不出其他缘由。

    牛闻远便终究还是捧着酒杯,向前一敬,低声道:“蒋大人漏夜前来,想必不只是向下官来讨酒喝如此简单。恕牛某愚钝不曾参悟,还请大人明言。”

    蒋衡正夹起盘中炸的酥脆的干炸小黄鱼,他手中的筷子随之停下,脸上那抹清淡的笑容却愈发深了起来。

    “三两杯酒下肚,果然周身都暖和起来,”蒋衡将那只泛着黄金光泽的酥鱼送入口中,“这酥鱼亦香脆可口,难怪牛大人家中的大厨享誉沐京。多谢大人款待。”

    蒋衡抚了抚稍显褶皱的衣摆,站起身来。来时他只穿着一身浅碧色软缎直缀,初春时节白日虽暖,夜里却分外单薄,不足以御寒。蒋衡从袖口中摸出一方干净的素色锦帕,擦了擦嘴,又冲牛闻远拱了拱手,笑道:

    “今夜多亏了牛大人款待,便不多叨扰了,还请大人安寝,梧桥告辞。”

    牛闻远满头雾水,却见蒋衡步履匆匆,只得好言相送。待蒋衡的轿子消逝在巷口的夜色中,牛闻远方听到身后传来的低声。

    “大人,蒋大人方才落了件东西......”

    见牛闻远满脸愕然的回过头来,小厮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是一封未封的书信......”

    .

    三日之后,便到了再审梁徵元一案之时。林栩一夜未得安眠,很早便坐起身来,看着窗外稀薄的月色缓缓而落,而隐在层叠云雾中的那轮红日却迟迟未曾出现。

    绒薇见她心神不宁,一边将新沏好的茶端上来,一边忍不住柔声劝道:“夫人,表少爷吉人自有天佑,定会平安顺遂的。”

    林栩回头看去,床榻右侧空空荡荡,她醒来时尚且未及平旦,身边人却已消失不见。

    她多日来一直忙于梁四一事而身心俱疲,细细想来,已有多日未曾与窦言洵好好说过话。唯一一次算得上的亲近的行径,还是上次她泪意盈盈地扑在他的臂弯之中,低声啜泣着关于对梁四的担忧。

    那时,窦言洵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将她环抱在怀中,任由自己的泪水打湿他的肩颈。

    她还记得窦言洵身上那股极淡的雪松气息,好闻的令人心安。良久,她方听见他的声音自自己的头顶处传来,沉稳而带着些许极易被忽略的轻颤。

    “栩栩,别怕。”

    “栩栩,我会帮你,渡过难关。”

    她看着空床塌许久,绒薇见她神色怅然,以为是心中失落,便柔声接着道:“二爷一大早便起来了,怕打扰您,在书房批了会公文便出门去了,许是傍晚便能回来。”

    “......他可有留下些什么话?”

    绒薇摇了摇头。“许是爷走的时候匆忙,未曾说些什么。”

    见林栩闻言眸光黯淡许多,绒薇许是想到了些什么,接着道:

    “今晨是弄玉在书房当值,奴婢不曾去那里,没准儿二爷吩咐了弄玉而奴婢不知道。夫人可要奴婢唤弄玉过来?”

    她放下茶盏,时辰已然不早了,梁四尚在狱中收押候审,更是性命攸关之时。

    早有轿子备好候在府宅大门前,周齐腰间别着刀,正原地抱胸踱着步子,见她前来,周齐大步走上前,抱拳行过礼。

    旧主遇险,忠心如周齐、周全二人自然心急如焚。周齐脸色发青,眼窝更是因许久未曾好眠而深陷,本就面相森严的面孔如今更是长满了胡茬,若非林栩与他相熟,单是于大街上偶遇这幅面孔,都有可能被他吓到。

    周齐趁她弯身入轿之际,低声道:

    “二、三少爷那边亦传来回音,今日会审之际会有人手混在围观人群之中,已经交代清楚,自会见机行事。”

    林栩自轿帘后静静地看着那副如今格外沧桑的面孔,良久,方垂下眼睫,轻轻点了点头。

    轿帘之外,周齐抬起头看了一眼穿破云层的红日,布满血丝的双眼缓缓闭上,他不动声色地握紧了拳头。万般准备,只待今日还梁徵元清白。事成则皆大欢喜,倘若万一前功尽弃......

    自然有人替梁家偿命。

    他与周全自小奉命拼死跟随梁徵元,自然明白血债血偿的道理。

    .

    层叠飘逸的朱纱帐内,廖珚倚在窗旁的罗汉榻上,一袭月白长裙素净安然,长发仅以素簪挽起。窗外垂柳如丝,轻拂碧水,和煦的晨光洒进殿内,却未能驱散她眉间半点寒意。

    她以指尖缓缓拂过身旁的案几,目光却格外幽深,透着濯濯寒意。

    贴身侍奉的丫头掀起珠帘轻声走了进来,手中捧着一碗温热的药,低声劝道:

    “郡主......该服药了。”

    廖珚却连眼皮抬都未抬,依旧神色冷淡,声音更好似覆着一层积年霜雪,毫无半点温度。

    “拿下去罢。”

    那丫头迟疑片刻,正欲开口再劝,却猝不及防见廖珚不过向前素手一挥,药碗便随着她宽大的衣袖扫落而应声而四分五裂。碗中的碧色药汁随之四散,点点洇入织锦毯上,留下诡异的深痕。

    丫头当即便慌了神色,那药汁刚煮好便呈了上来,如今骤然洒落,还有好些泼及到她的身上,然而她不敢喊痛,只得一边低头求饶一边收拾,守在殿外的乳母嬷嬷闻声也匆忙赶来。

    正当殿内乱作一团之时,却见又是一阵珠帘翻动声响起,随着一阵清风,又有人走了进来。

    廖千身着常服,眉目如春风般和缓。他目光扫过散落的药汁与低头不语的廖珚,却未显怒意,只叹了口气,上前坐到榻边,柔声道:

    “晔儿,何须对下人动气?你身子未愈,总得顾惜些。”

    廖珚依旧未曾言语,眼神落在窗外,只冷冷吐出一句:

    “爹爹。”

    廖千见状,也不多言,只道:“为父知道你心绪不宁,特意请了一位旧人前来,或许能让你心情纾解些许,你们许久未见,正好也可相伴说说体己话。”

    话音未落,门外便已然传来一阵清朗的笑声:

    “臣女参见郡主。”

    廖珚眉心蹙起,怔怔回身看去,便见苗意蕴一袭浅碧罗裙翩然踏入。

    她肤色胜雪,眉目清丽,身姿端正却神情洒脱,手中提着一篮鲜艳还带着水滴的月季花,步履间透出几分风华自在。许久不见,苗意蕴倒是打扮的愈发出众明艳了。

    廖珚眸光淡淡扫过苗意蕴弯身行礼的模样,眉间隐去一丝厌烦,语气未曾缓和分毫,只冷冷道:

    “昭颐县主近来颇为忙碌,如今怎会有闲情来我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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