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子塬面无血色,他当即便奔向院中一间矮房前,他一把推开门,却见内里一片杂乱,却依旧空无一人。他胡乱在那片旧衣裳和满地的杂物中翻找几下,却一无所获。

    他飞奔出屋子,满脸爬满了仓惶和惊恐。

    怎么会?怎么会!

    人到哪里去了?他不是特意交待过,一定要藏在这间院子里,好好躲着么?怎么如今,却空如一人了......

    “有人么!”

    他不死心地向四周空荡荡的院墙高声嘶吼,却只听到雨水冲刷下自己声音的回声。

    万籁皆静,秦子塬发疯一般在空中挥舞着长刀,泪水混杂着雨水一同落下。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却听得身后响起一道分外冷静的声音。

    “秦子塬。”

    他慌忙回过身去,却因地面湿滑而打了个趔趄,险些滑倒在地,唯独以长刀撑地方才定住身子。

    抬头而望,却见院中不知何时竟站了一人。满园青绿,那人长身而立,一身再素净不过的米色直缀,却眉目清冷,似融进那丝丝雨中去。

    那张面孔,亦是再熟悉不过。

    虽多年未曾相见,然而那人周身的气质却半点未改,反而沉寂些许,有些成年男子成竹在胸的韵逸与洒脱了。

    “弈徊兄,好久不见。”

    想了想,秦子塬又堆起笑,补了一句,“昔日武场我与奕徊兄情同手足,如今数年未见,当真感慨颇多。不过奕徊,雨势瓢泼,你怎会在此?”

    窦言洵面无表情,向前伸出手去,手掌向上而接了些雨。

    他淡然勾唇,低眉看着掌中雨水,淡淡道:

    “今夏雨水颇多,倒似当年之景。”

    言罢,他缓缓抬起眼眸,眼底浮上一丝极为浓郁的阴鸷,再不见往日的半点清澈。

    “秦子塬,我来杀你。”

    秦子塬没料到窦言洵会如此回答,一时间未免怔愣。他面色浮起几分尴尬笑意,随即干笑道:

    “奕徊兄可莫要同我开这样的玩笑。”

    窦言洵眼帘低垂,翻掌向下,方才积攒在手中的雨水便尽数洒落,他唇边缓缓浮起一抹嘲弄的笑,神色清淡却带着丝丝细雨也化不去的寒意。

    那抹笑容,秦子塬看在眼里,却不知为何,控制不住的打了个寒战。

    约莫便是四五年前,他第一次在京中校武场见到窦言洵。那时的窦言洵身材消瘦,连一袭长衫都因身子骨过于瘦弱而撑不起来,空空荡荡的似缕幽魂一般。

    他那时初来乍到京城,唯有一身武艺超群,却对其他诸事十分陌生而胆怯。彼时的武场诸生里世家子弟如云,窦言舟矜贵风流,自然格外夺目,他只想着日后出人头地,便格外与窦言舟交好,久而久之,也与他那位庶弟走得近些。

    有别于窦言舟很早便名满沐京的丰朗俊逸,窦言洵当时却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传言自小便因身份低贱而遭家中厌弃,早早便因不服管教被送出府去,多年后才得窦家宽宥仁悯而接回沐京。

    秦子塬成日跟在窦言舟身边,时间长了,即便身为外人,也曾听过几次窦言舟对其弟的奚落与不屑。

    身份卑贱而性子乖戾,怎么看都不讨人喜欢。

    怎么看也不足为惧。

    于是,他便也从未将那个彼时瘦削的少年,放在眼里。

    不过是凭借着家世及窦言舟的关系,对他稍加客气罢了。

    毕竟,若真论起武艺功夫,年少病弱、还曾因病自武场操练不过半年便休退的窦言洵,怎会是自己的对手?

    秦子塬忆及往昔,再看向面前那张脸,张了张口,笑道:

    “奕徊,今日不巧,我身有要事缠身,不能与你好好叙旧,待他日若得空,还应亲自前去窦大人府上,同随齐、奕徊你们一同喝酒......”

    他笑吟吟望着窦言洵,眼底却有着几分谄媚之下掩藏不住的嫌弃。客气话方说到一半,秦子塬忽然觉得脖颈后一阵凉风闪过。

    迅疾无比,让他根本来不及躲避。

    “砰——”

    他尚未回头看清究竟发生何事,便四肢尽失力气,砰然倒地。手中那把长刀也骤然摔落,溅起泥泞雨渍。

    抬眼望去,却是一双制作精良的软底乌皮尖顶靴踏着雨水,走到他的身前。

    “少爷,他已深中毒针,半个时辰便会身亡。”头顶上方一道陌生而沉稳的男声响起。

    秦子塬用尽浑身力气,却全无挣扎之力,只觉五脏六腑都疼痛难忍。他不甘地瞪大双眼,看着头顶上窦言洵那张格外冷漠的面孔,用尽力气,却吐出一口黑色的血。

    “为......为......什么......”

    窦言洵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狼狈挣扎的模样,眼中毫无半丝波澜。仿佛方才所发生的一切,都再自然不过。

    “数日前,你于酒肆庆功,却当众折辱我的发妻。

    这毒,便是报你不敬我妻之仇。”

    .

    庭审中骤然出了命案,还是此案的关键人证,一时公堂内的众人都不免人心惶惶。自有仵作仔细验完尸身,又有小厮将方才的糟乱都清理干净,饶是如此,围观的百姓也因惊吓而散去大半。

    牛闻远浓眉紧皱。上次庭审时他便早已察觉到马覆作为证人,证词过于完美,当时便留了疑心。

    事满则缺,他当堂对答如流,倒像是早有准备,并不像是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没想到,今日再审不过刚刚恐吓他几下,便当场咬舌而一命呜呼,那岂不是,此案的线索又断在这里了?

    眼见牛闻远满脸愁容,蒋衡却站起身来,慢悠悠的舒展着双臂。

    趁着满堂骚乱,蒋衡在堂内踱了几步,来到牛闻远身侧,脸上光风霁月般的笑意格外刺眼。

    “牛大人,看来这起案子,着实不算简单啊。辛苦牛大人。”

    牛闻远鼻子里闷哼一声,心中腹诽不断。

    这还用得着你蒋衡特意说?明眼人都看得明白的局势。

    蒋衡依旧笑眼眯眯,“只是不知,方才这自尽的学生马覆,究竟意欲为何呢?牛大人一向断案如神,想必早有高见,还请大人不吝赐教,为蒋某指点迷津。”

    牛闻远虽自觉是实干派,与蒋衡并不对付,但面上的官场功夫自是不可少的,何况是众人之前。便呵呵一笑,拱手回礼道:“御史大人莫要说笑。”

    牛闻远接着道:“牛某断案无数,这些年来观察人心甚久,虽算不得资深,却也略通一二。所谓证人翻供,多为心中有鬼,兼之马生改口不过片刻便当堂自尽,行为着实可疑。依本官之拙见,此举当不外乎两种可能。”

    他喝了口茶,道:“其一,便是证人或因何我等尚不得知道缘由作了伪证,自知难脱其罪,内心惊惧而出此下策。因牛某之见,绝非他自己所言,内心嫉妒之由。”

    “而这其二,便是证人受人胁迫,受其好处或把柄被人拿捏,而不得供出背后主使。他的死,便能切断线索,也使幕后之人,难以浮出水面。”

    蒋衡点点头,满脸颇为赞同的模样。

    随坐堂前的两位大理寺寺正听着也来了兴趣,一位闻言便忍不住点头,轻声附和道:“下官亦觉得牛大人所言甚是。这马覆死得突如其来,恰在大人发觉其证词颇有蹊跷之余,想必是其见事情败露,而慌忙自杀,以掩护身后之人。”

    牛闻远在场为资历最久之人,他见蒋衡几人皆面露赞同,一时也不免心中得意几分。谅他世出北原名门、断案之家,不也才只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小子么?当真要论个深浅,自然无法与自己比肩。

    念及此,他不禁装模作样的轻咳一声,须臾,便有候在一旁的小厮殷勤走上前来,给在座的几位大人都新添了热茶。

    既然他已推测出马覆自尽的真正目的,那么接下来,只需派人好好前去盘查马覆此人生前都与谁交好,近日可否有何行径诡秘,是否受到他人背后指使即可。

    牛闻远自是胸有成竹,便低声吩咐衙役几句,便有一堆人马匆忙赶去马覆的住所搜查。他抬起头,却看见蒋衡正低着头,随意翻看着面前那一份关于本案的卷宗。

    可不知为何,他却觉得蒋衡虽然端坐在那里,面色如常,眉眼中却好似另有深意。

    .

    刑部历来规矩森严,下属亦是个个出众,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先前外出搜查的人马便传了消息回来。

    马覆,江州永安县人氏,年二十二,家境清寒,后因武学出众于元贞十四年入选沐京中央武场进学,入京后租住于沐京旧城一破旧小巷中,平日除武场同窗之外,鲜少与他人往来。

    而领队侍卫彻底将其住所搜寻一番,却未发现异样,唯独床头前,一堆破旧衣衫之内,藏有半封残缺的书信。

    尚有残灰。

    牛闻远接过证物,那半截尚未被烧成灰烬的书信仔细端详片刻,视线停留在信封的落款初。他片刻方抬起头,对着掌管本案卷宗及各类名册的书吏疑问道:

    “沐京校武场内,可有谁名叫至庭?”

    梁徵元自方才马覆忽然咬舌自尽后便一直沉默,还因脸色惨白而被带下去歇息了一会。此刻却闻言缓缓抬起了头。

    不仅是武场,此人便是随军南下讨伐流寇时,都一直与他身在一处。他自然再熟悉不过。

    牛闻远见梁徵元神情异样,便道:“嫌犯梁徵元,你可有何话要说?”

    “梁某,恰巧认识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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