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周萤做了个梦。

    梦境混乱,几乎让人分辨不清时间。

    有时,她长着一张稚子的脸,满目天真,分明还是牙牙学语的年纪,却已华服加身,黑漆漆的眼睛懵懂无情。有人眼含热泪,朝她跪下,口中念念有词,目光几乎是狂热的虔诚;

    有时,她又变作瘦削的乞儿,形销骨立,满身脏污,同路边野狗抢夺发霉生蛆的食物,明明什么都没有,手中却执拗地握着一个东西,似乎是会钻出手掌的活物,说什么也不肯放开;

    有时,梦境里的人又化作一个看不清形貌的女人,头发散乱,身上的道袍随风而起,已经破损地不成样子,满身鲜血。然而,女人模糊的脸上只有笑容,从脖颈到脸颊,生长着细密的黑色鳞片,她似乎轻轻张口说了什么,随后,火焰竟然将一整片海面点燃。

    梦境驳杂,混乱不堪。

    她听见有人喊她:

    “阿萤……”

    “阿萤……”

    “阿盈。”

    “……若这世上真有来生,下辈子,你不要再做我的女儿了。”

    ……

    周萤猛地坐起。

    晨光熹微,天色已渐渐亮了。

    她感到一阵难言的心悸。

    北境的每一天都很冷。透骨的凉意随着酷烈寒风将房屋吹得哗哗作响,周萤感觉自己的额角渗出了细密冷汗。

    内室空间狭小寒酸,仅有一张石床石桌与石椅,桌上正摆放着一只燃到一半的蜡烛,烛液顺着烛身淌下,在寒冷中迅速凝结。

    床脚整齐地叠着一套白底绣有蓝色云纹的道袍。

    周萤缓缓回神,盯住那崭新的道袍。

    ——对了,今日是通玄学宫的入门日。

    通玄学宫坐落于北境最北之地,终年严寒,方圆千里难觅人烟。

    学宫乃是北境现存唯一仙门,由昔日的北境四大宗联手建立。依附学宫在通玄山脉山脚下生存的凡人,也是北境唯一的凡人聚集地。

    学宫内道门丹药法器无数,道门典藏更是数不胜数。学宫掌门更是在整个修界都算是顶尖的修为,已近合道。

    这样的庞然大物,顶级宗门,招收弟子的条件却很简单——不拘出身、天赋高低,只要你是个活人,能修炼,便成为学宫弟子。

    “有教无类”,便是学宫秉持的信条。

    又因学宫的入学门槛极低,地处北境这个荒芜之地,生源在四境一州内都是垫底的存在。这数百年来的四境修士大比,来自的北境的修士从未摘得过第一。

    不过,今年的情况倒是大不一样。

    换好道袍的周萤,看见院子中站着的几人,恍惚想到。

    传闻隐居在通玄闭关的剑尊即将出世收徒,而他的手中,还手握了一个帝子名额……

    她垂眸看向身前一名青年的腰间,还挂着一个刻有“太微”二字的玉牌。

    太微宗亲传弟子,碎空,也是这次带队他们六人经由传送阵送来的大师兄。

    太微,中州三大宗门之一,门内法藏无数,尤为推崇剑道。

    “师妹。”碎空朝她微微点头,英挺的脸上表情平静淡漠,“等会便是学宫的入门遴选了,我们六人中,你修为最低,只是先天境,还得多加小心。”

    通玄学宫中的院系有数个,神兵院和道法阁,一个地方遍地是剑修刀修,另一个则推崇法修,也是通玄学宫五个学院中进入难度最高,也最考验天赋的地方。

    万春堂堂主一副人嫌狗憎的脾气,对自己喜欢的天才爱不胜收,天赋不佳的在他眼中便如路边野草一样不值钱。但医修向来吃香,堂中又细分了丹修、医修、毒修三个方向,每年报名的人犹如过江之鲫。

    天衍阁从未对外招过生,据说,这几十年来,也不过只招进去两人而已。这在弟子数量足够庞大的学宫来说属于万中选一。

    还剩下一个地方,乃是五个学院中,门槛最低的一个——杂修院。

    简而言之,里面的学生,修习什么的都有。

    简称:垃圾大杂烩。杂修院也别称“下院”,乃是在入门前的第一次比试中落败之人去的地方。杂修院中弟子可以依靠学宫内的诸多途径晋升,晋升成功者可以进入其他四院。

    其他几人都神色莫名地看着周萤。

    谁不知道,周萤只不过是云彻仙尊在云照月诛妖失踪后,不知道从哪个偏僻角落捡回来的,明明是个除了主脉其余经脉破损得吸纳多少灵气便溢出多少灵气的废物,却偏偏在太微宗上下宣布,这是他的关门弟子。

    这次来学宫的六人中,每一个都是亲传。

    年纪最小的与周萤相仿,已逼近金丹期。

    而碎空更是其中翘楚,年纪轻轻早已踏入金丹,放在中州这样天下中心也是难得的天才。

    只有周萤,一个先天境的废物,跟凡人没什么两样。他们不懂,为什么云彻仙尊一定要力排众议,将这最后一个有机会争夺帝子的名额给了她。

    十五六岁的周萤看着尚有些稚嫩,肤色莹白如玉,从额角上一路蔓延至脖颈处的暗红色纹路仿佛玉质中透出的颜色,被零碎发丝遮住些许,看不真切。她顺从地点头:“我明白的,师兄。”

    通玄学宫给未入门者住的地方统一在云来峰。而测试的地方,则是整个北境的最高山——剑峰之上。

    周萤抬头望去,只见那如断剑一般斜插入北境万年不化的皑皑白雪之中的山峰显出几分肃杀般的剑意,再往上,云遮雾绕,将山顶半遮住,只露出宫殿的轮廓来。

    一阵钟声忽而响起,惊起无数飞鸟。

    众人抬眼向剑峰峰顶望去,那里是钟声来源。

    “定风波……”有人道,“学宫三大至宝啊。”

    周萤似有所感,与说话的人对视,那人朝她挤眉弄眼地一笑,容貌算得上清秀,只是在遍地美人的修真界里,就显得有些路人了。

    宋行云,太微亲传弟子,在这个六人队伍里行三。

    论天赋,他在亲传弟子里不算出众,然而拥有鉴宝商行的宋家的财力却把他的修为硬生生堆到了和太微宗内弟子的顶尖水平。

    对于宋行云来说,这世上,没有什么是灵石解决不了的事情。

    当然,他的立场也跟随灵石而动,相当随心所欲。

    “测试要开始了,我们该走了。”碎空道。

    他的神色从刚才起一直很冷淡,这时却突然朝身旁一绿裙女子温声道:“照月,你身子不好,得保存好灵力,等会便乘我的灵器一起上剑峰吧。”

    女子侧身凝望剑峰,这时才转过来,轻声说了句好。

    她看上去比周萤大了两三岁,已是窈窕秀美的少女身姿。那张脸尚带病气三分,却丝毫无愧于她的名字——如明月般秀美,又似夜中盛放的幽昙,苍白病态的肤色并未折损她的容貌,反倒添了些许楚楚动人的意味。尤其是通身的气质,简直如月上嫦娥一般。

    碎空祭出一把飞行灵气,和云照月一起站了上去。

    旁边有人冷笑出声:“云师妹还有点灵力,可周萤却是个彻彻底底的凡人,大师兄你怎么不照顾她?”

    说话的女子姿容极艳,眼角处一抹绯红,似笑非笑时,万般风情涌现。

    褚妙仪,在太微宗内与云照月并称太微双姝。家世、容貌、天赋无一不顶级。只是一山不容二虎,她心高气傲,连碎空都只是勉强能入眼,当然厌烦有人拿她和云照月相提并论。

    气氛诡异地安静了片刻。

    宋行云抢在所有人前开口:“对了,四师弟呢?”他四处环顾一圈,装模作样叹道,“大概早走了吧。剑痴啊剑痴。”

    褚妙仪看出他有意打圆场,当下也懒得再计较,只是一笑。懒洋洋地伸手唤出一只彩羽灵鸟,跨坐上去,竟是在所有人之前赶往剑峰。

    宋行云扭头过来问周萤:“师妹,要不要我带你上去?”

    剑峰石阶难以计量,周萤灵力极为稀少,只能靠腿爬。等到山上时,说不得今日的测试都已经终了。

    但她只是摇摇头,“多谢师兄,但不必了。”

    他也不勉强,“你自己小心便是。”

    话音刚落,太微剩下的三人便齐齐向剑峰峰顶飞去。

    周萤立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背影,脑子里忽然响起一道女声。

    【剑峰乃剑祖证道前本命灵剑所化,崇光那老儿亲自设禁,你在剑峰石阶上走得每一步,剑意都能淬体。你这师兄师姐选了捷径,却少了这份剑意淬体的机缘。】

    女子声音有些嘶哑,却并不难听。她语调高傲,与方才褚妙仪那种目中无人的高傲不同,自有一股睥睨众生之感。

    周萤想了想:‘我不知道爬石梯能剑意淬体。’

    ‘我只是在等人。’

    【等谁?】

    周萤没有回答。她只是站在原地,盯着陷进雪里的脚尖。

    太微的道袍于她并不合身,有些宽松,毕竟她来太微只是意外,合身的弟子道袍尚来不及定制。当初云彻捡她回太微时,周萤的形容十分不堪,满身鲜血,衣衫褴褛,像是被下葬了有段时日的尸体,身上却奇异地没有伤口。

    失去记忆的周萤想不起之前的任何事,只能做那些零散的梦。

    还有……脑子里这个自称妖主的女声。

    她经脉破损,唯有一条主脉能吸纳灵气。吸进来的灵气,运转一个周天便能逸散掉十之八九。

    太微宗上下,人人都知道她是亲传弟子。却没有人瞧得起她。

    云彻仙尊知道她难以走法修路子,便赐下一本《血气决》。这是中正的炼体之法,能强身健体,使人气血充盈,是体修最好的入门法决,门槛极低,几乎人人可练。

    她修炼得很努力,没多久便练到了血气决的第三层。这本入门法诀的最后一层。

    但这时候,失踪数年的云照月被寻了回来。

    所有人都觉得周萤可怜又可笑。云彻正儿八经的真传弟子回来,她这个只能炼体的废物往后还有什么价值?

    不过,周萤知道她是有价值的。

    云照月身体极为虚弱,云彻便寻她而来,告诉她,往后,每半月为她供一碗血。

    供血。

    这便是周萤的价值。

    虽然早知自己从未真正当过太微宗的弟子,但周萤还是莫名有点难过。

    亲传弟子的好处是藏经阁随便进。不修炼的日子,周萤便泡在藏经阁,挑自己感兴趣的功法、剑诀、身法……她看完一本,有兴趣就练,没兴趣就抛之脑后。

    所有的功法她都能看懂,但只有寥寥几本能够真正上手。

    供血,泡藏经阁,修炼。

    周萤孑然一身,无牵无挂。

    她每次给云照月放完血,那隔着屏风的女子身影影影绰绰,云彻站在她身旁陪伴着,目光关切。周萤盯着那瓷碗里的血,鲜艳靡丽,在白瓷边缘留下一道化不开的浓稠的血痕。

    也许是因为修行了血气诀的缘故,她的伤口恢复得很快。

    割得次数多了,也不怎么痛。

    此次来学宫,云彻力排众议,让她拿到了最后一个名额,大约也是要让她定期为云照月供血……

    “周萤!”

    有人在喊她。

    她循声望去,看见了那张熟悉、漂亮的脸。

    对方气喘吁吁地跑来,并未穿着道袍,修为也平常,只是个练气期。

    他年纪和周萤仿佛,五官精致,肌肤如雪般莹白,下颌处有一颗小痣,明艳漂亮。因为年岁小,骨骼尚未完全发育,晃眼一看像个少女。

    “你怎么还在等我?我以为你走了呢。”少年似乎有些惊讶,“你刚才让少主和其他人带你一程啊,傻乎乎站在这干嘛。”

    哪怕太微人人轻视她,鄙夷她,只把她当作可利用的物件。

    可她还有一个朋友。哪怕她的朋友只是碎空身边的一个道童。

    周萤弯了弯眼睛,有些开心:

    “小乙,你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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