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泽市的有钱人中,女老板陈丽华,一直是大家热议的中心人物。

    她大字不识一个,从农村出来当保姆,卖菜、洗碗、打零工,四十岁时还在建筑工地做饭。因为现场的工人看不懂设计图纸,她顺手指点了一下,被路过的老板看到,从此平步青云,从工头到监理,有了自己的施工队,最后创立建筑公司,不过五年时间,就摇身一变,成为城中屈指可数的富婆。

    她一直单身,婚史不明,没有孩子,从二十来岁到六十岁的追求者都有,她三言两语就把别人给打发了。

    她不爱珠宝,不爱黄金,天天蹲在旧货市场捡漏。带回家的东西吧,不论年代出身,大至雕花满纹床,小至无名柳编篮,五花八门,据说她的选择标准,全凭鼻子闻!

    她不旅行,不炫富,不社交,不聚餐,到了退休年龄就把公司交给年轻人,平常也不出门。

    按最早她出现在大众视野时的年龄来算,她今年应该快七十岁了,但脸部紧致、皮肤细嫩,若不是稍微受体态影响,说她四十都有人信。

    问她保养方法,她说喝空气。说的时候还一脸真诚,让人生不起气。

    她自己就是个修房子的老板,在90年代后期建的住宅就遍布海泽市区,结果最终还住进了别家公司开发的小区。虽然明月山庄确实是海泽首个滨海别墅社区,但谁也想不到,特立独行的陈丽华也会去图个“背山面水”的风水噱头。

    别的老板天天坐着豪车进出,招摇冷傲高冷。她今天却抱着个纸箱子,不顾正月间的阴冷小雨,站在小区门口,和一个老保安聊得火热。

    那保安叫计九崖,年前刚来上班。也不知道走了谁的门路,干着帮业主开门的轻松活儿,六十来岁的瘦老头,头发灰白,脸庞却又黑红,一看年轻时就没少经历奔波日晒。

    同小区的邻居路过,见到这奇怪一幕,不由产生怀疑:陈老板终于有想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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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保安计九崖,此时手里捧着个茶缸子,正指着陈丽华怀中箱子大放厥词:“好家伙,让我看看,这马俑……”

    其实是陈丽华要进小区门,空不出手来开安全门,计九崖替她开门时,一眼看到了箱子里的东西。

    陈丽华的收藏经常被人鄙夷,虽然大家碍于她的面子也不直说,但免不了还是有神情古怪的。她看着计九崖的一声叫好,表情倒像是真的欣赏。

    “你来说说,哪里好?”

    “好就好在,它是个假的。”计九崖一边说一边观察陈丽华的脸色。

    没想到陈丽华笑得更开心了:“假的东西还有好的?”

    “别的赝品,我会劝陈总把它摔了。这个可是秦北罗氏出品。官方仿品大师的作品,大部分都被用来作外交礼物了,市面上可没有几个了。”计九崖说,“我也是在……大概1983年见过一次。”

    他示意陈丽华将马俑倒过来,找到马鞍鞍檐下一个不起眼的一个方形纹路:“这不是烧制的自然痕迹,这是罗氏的‘罗’字上面那个‘四’。”

    这老保安说的话,把陈丽华逗得十分开心。再聊了几句,她就提出了邀请:“计师傅以后要是有时间,不妨来我家喝茶,我还有些别的藏品。”

    这可是陈丽华第一次主动提出邀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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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计九崖看着老练圆滑,却也不会刻意讨好别人。平时他就在门岗亭里刷手机,天气好的时候坐在门口端着茶缸子晒太阳。每个业主的车他都认识,遇到出门的,他还会主动打招呼问好,闲聊上两句。

    这一天,陈丽华又邀他下班后来家里看收藏。她的别墅地下一层专门用来做了个茶室,靠三面墙的博古架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藏品。

    “海泽这雨三天两头就下,今年雨水特别多啊。”陈丽华擦拭着灯上的锈迹,潮湿的天气对藏品的影响很大,这个清末黄铜煤油灯已经覆上了一层水汽。

    计九崖咧嘴一笑:“海边风大,过几天就不返潮了。陈总,我看你这不像是在搞收藏啊?”

    “为什么这么说?”

    “你这一屋子的藏品,看起来都是差不多年头的,百年以内。像你这种身份的老板搞收藏,要么是喜好风雅,弄些金石字画,要么是等着升值,存着珠宝玉器。这些玩意也不是北方城市的旧物,基本是秦川一带常见的。陈总是秦川人?”

    陈丽华从未对外说过自己的原籍,所以她居然没能掩盖住诧异的表情。她端起做工考究的茶杯,摩挲了几圈杯沿,叹了一口气:“计老弟,你是个见过世面的人。我现在有件事,想托你帮个忙。按理说我们认识也不久,我也不该开这个口,但是这么多年了,我实在需要你的指点。”

    计九崖摆摆手:“陈总也不用这么客气,我其他说不上,年轻时仗着身手好,走南闯北也遇到过不少离奇事。你是遇到了什么事?”

    “计老弟,我可能活不久了……”她示意计九崖不要吃惊,听她说下去:“这事说来话长……陈丽华并不是我的本名,我叫陈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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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梨花是秦川市秦北县陈家山人。清末战乱时,曾祖父陈三金从外省逃到秦川山脉一带。陈家原本是江中一带负有盛名的制秤技师,家境殷实,城破时就成了第一波被洗劫的目标。陈三金极有见识,连夜携妻儿族人逃难,家族大大小小就有20几口人。逃荒途中还遇到一些流民同路,在陈三金的带领下,人们开荒垦地,渐渐村子有了规模,近百户村民中,陈姓占了多半,这里便被称为陈家山。

    陈三金此人,不但有祖上传下来的吃饭的手艺,为人也像秤杆一样,公正精细,在陈家山颇具声望。村子中他家也是最早富起来的。

    战争结束后,他们也不再打算回到江中,安心在山里种地。刚过了几年好日子,没想到“破四旧”来了,陈三金被定性为地主,一群年轻人冲进陈家山,抄家毁屋,将八十多岁的老爷子戴上高帽游街批斗。

    陈三金去世的时候,他们甚至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是爷爷和父亲拿走家里最后一张草席子,去给陈三金收了尸。他们是不敢给他立碑的,那些人激动起来,也不是干不出来掘人坟墓的事。

    从陈梨花记事起,陈家人都是神情萎靡,畏畏缩缩的。几个堂爷爷和叔伯早早分家出去,与老爷子划清了界限。

    陈梨花18岁那年,爷爷瞧着出落得跟花骨朵一般的大孙女,想着这堪比战乱的世道前景未明,敲了几个晚上的旱烟管子,最后决定,给她找一家不嫌弃家庭成分的夫家,远远嫁出去。

    出嫁前,爷爷把她叫到堂屋后的小房间里,里面除了个破立柜,什么家什都没了。他把四个立柜腿拔了下来,柜腿竟然是四个木盒子。打开来,里面是三节可以拼接的秤杆,还有一块不到她拳头大小的秤砣。

    “梨花啊,你祖爷当年为了保住陈家人,把攒下来的家底全部交出去了,你的嫁妆我都给你备不上。只有这杆秤,你要藏好了,这是你祖爷亲手做的最后一杆秤。”

    爷爷用手摩挲着那块秤砣,回忆起自己小时候把它拿在手里玩耍的画面,叹了一口气:“你把它们带走吧。你记住,嫁过去以后,就不要想着娘家了。好生过日子,守好这杆秤……”

    这是陈梨花第一次听爷爷讲祖辈的事,尽管他说得也不多,但她听话地点了点头:“爷爷,您放心……我会收好的。”

    “老话说人心如秤,陈家历代做着制秤这良心活路,如今却连命都保不住。我几个兄弟都看不上制秤的手艺活儿,也守不住它。你祖爷跟我说过,这秤里有大秘密。我一辈子都没参透,你还年轻,以后也许可以寻得机缘。”

    第二天,在霏霏小雨中,陈梨花给爷爷磕了个头,被父亲送到了离陈家山百里地远的龙洞村,嫁到了赵林生家。

    这是另一段噩梦的开始。男人看着老实忠厚,却动不动就发脾气打人。结婚一年后的一个月圆之夜,男人又发了疯,把她嫁妆翻出来说寒酸,骂她是个不安分的地主分子。气急之下,梨花顶了几句嘴,男人挥起秤砣就朝她脑袋砸了过去……

    醒过来的陈梨花,发现屋子里安静得吓人。赵林生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全身呈诡异的冰蓝色,已经没了气息。旁边的赵奶奶也是同样的脸色。家里的活物都死了,给生产队养的猪,圈起来的小鸡仔……全部倒地。

    慌乱中的她,捡起秤杆和秤砣,疯狂向山下跑去。

    之后她跑到秦北县里,又辗转来到了海泽,煎熬着到了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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