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朝苦短,半月功夫很快就过去了。

    昔日太祖皇帝以骑射定天下,后来海内升平,又以田猎教育子孙臣下用兵打仗之道,这春蒐秋猕的习俗便自此流传下来,成了每年君臣同乐的一件大事。

    猎场在盛京郊外的云山脚下,除了野兔山鸡等,还有诸如野猪、老虎等猛兽——不过都是从小被人圈养大的,早就没了野性,和大猫也差不了多少。

    毕竟就是图一乐,伤到贵人谁能担待的起。

    冯妙瑜下了马车,一片柔绿的山野在眼前铺展开来。此刻约莫酉时光景,天光尚明,一座座小山似的临时营帐,蓝底金边的大旗簌簌飘扬,十几个宫人们正搬运着吃食酒坛等物,自旗下匆匆走过。

    春蒐要到明日一早,今晚只是开始前的小宴。

    这种场合自然少了几分往日的拘谨。

    冯重明坐于上首,一袭利落的浓紫便装,八九个同样穿常服的官员围着他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父皇。”

    冯妙瑜理了理裙袍,上去含笑行了礼。

    那几位簇拥着帝王的官员不约而同地退了小半步,神态各异。

    在场众人早就知晓此番春蒐长公主将会随驾,不过知道是一回事,实际见到又是另一回事。

    身侧传来几道拖拖拉拉的咳嗽声。

    目光像是锥子一样扎在背上。冯妙瑜不用回头看都知道,是那几个固守礼教的老古董在狠狠瞪她。

    这群人看她不顺眼也不是一两天。

    婚姻一事,合二姓之好,自古以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有让姑娘自己挑选相看的道理。

    不过君王之命在上,他们也只敢在后面吹吹胡子,瞪瞪眼睛,还能把她抓取罚抄百遍女则女戒不成?

    冯妙瑜在心里暗笑两声。

    颠簸了一路,她本来打算坐在冯重明身边吃点东西就回营帐里歇息,冯重明大手一挥,话语中意有所指。

    “难得出来一趟,你不和同辈人好生乐一乐,和我们这群老头子凑在一起有什么意思?”

    冯妙瑜明白他的意思,只能笑着应下,任由宫人领她到营地另一边。

    今日的坐席显然是帝王有心安排。不按官位尊卑,而是年龄相仿者为邻。

    冯妙瑜普一落座,手边全是正当年华的少年,瘦的、高的、壮的,各式各样的。冯妙瑜登时有种身处绿叶丛中的感觉。

    毕竟抛开残害手足忠良、豢养面首等诸多传闻,冯妙瑜乃是正宫所出的长公主,又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鄙夷者有之,但更多还是赶着上来讨好的。

    不过也不知道出于何种心态,这些少年大都穿着月白的广袖长袍,长眉微蹙,个个都像是捧心的病西施。当然,里面还掺着几个效颦的东施。

    盛京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流行起这种调调了。冯妙瑜心里暗暗的想。

    推杯换盏间酒过一巡,宫中的软酒难以醉人,但醉人的哪里是酒水。

    有人命自家仆从搬了琴,有人献上现场所做的诗画……

    一个瞧着正气凛然的方脸公子上前为冯妙瑜斟酒,瓷白的酒盏低于冯妙瑜,一如他低垂的眉眼。

    “微臣不才,但是微臣家中还有一个弟弟,愚弟姿容胜雪,且极通音律,殿下若是不嫌弃,我二人愿随侍殿下左右,效犬马之劳……”

    冯妙瑜猛地咳嗽起来。

    一口酒卡在嗓子眼里,她吓得差点被噎死。

    如今盛京这些年轻公子都这般大胆么?又或者说,她在坊间的名声竟然已经差到了这个地步。

    好在那方脸公子说话声音极小,只有冯妙瑜和她一旁的翠珠两人听见了。

    翠珠率先反应过来,在冯妙瑜的耳边小声提醒,道:“殿下,这些人恐怕是打听到了苍公子的事,模仿苍公子的衣着打扮,想讨您欢心呢。”

    经她这么一提醒,冯妙瑜这才想起,她的公主府里还有苍晏这么一号人。

    此人乃是冯妙瑜故交之友。

    他原是个行走江湖的无名杀手,武艺高超,只不过,他的仇家更多。

    冯妙瑜受那位故交嘱托,帮忙隐匿此人养伤。藏叶于林,冯妙瑜干脆在自己府里弄了个有男有女的器乐班子,将此人以琴师的身份混在里面,就连翠珠和阿玉都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谁知消息传到坊间,就成了她豢养二十多个面首,其中,又以一个姓苍的白衣公子最受宠爱……

    苍晏的真实身份又不能公开。

    冯妙瑜闷了一口酒,虚与委蛇的场面话翻来覆去的说,让人疲惫不堪。好在众人还顾及着明日一早春蒐的事,不到定昏便早早散了。

    每年参加田猎的除了朝中文武大臣,还有不少皇室宗亲,他们的营帐都是挨在一起的,守卫森严,三步一哨,五步一岗。

    左右明日的田猎与她没什么关系,冯妙瑜又不愿留在猎场应酬那群小“苍晏”们,便向此地的宫人打听起了周边有什么旁的去处。

    “这地方偏僻,比不得盛京城里。要说周边还真没什么好去处。不过奴婢听说,八|九里外有个靠河的小渡口,那地方常有商人往来,想来应能游玩一二。”来送热水的宫人想了想,答道。

    冯妙瑜吩咐阿玉去找马夫问了详细位置,翠珠正在一旁挑灯芯。虽说营帐内置办的颇为豪奢,入口窗口处都挂了加棉的厚帘防风,但山间营帐到底不比府邸里,风还是从帘子缝隙里挤了进来,吹的烛光摇摇欲坠。冯妙瑜微微蹙眉,又让翠珠多要了几盏灯点上,方才勉强睡下。

    骤然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冯妙瑜这一夜睡得并不是很好。

    也是为了避免碰到那群小“苍晏”们,翌日一大早,冯妙瑜换了身不打眼的常服,就带着同样是常服打扮的翠珠和阿玉匆匆出去了。

    宫人昨日提到的是个名为云塘的小镇子。

    作为小镇来说,车马繁忙,一片盛景。但诚如那宫人所言,若是和盛京相比就要差远了。

    春色正好。冯妙瑜拉着翠珠和阿玉在渡口转了好几圈。渡口边纤夫水手,商旅往来繁忙,河面上更是像撒了霜糖一样泛着粼粼的光,琐碎而又平凡,却让人觉得十分安宁。

    几人正打算再去别处逛逛,扭头就见五六个锦衣玉冠的年轻公子迎面走来。

    倒不是冯妙瑜的眼神有多好,只是这几人的穿着打扮,着实与朴素的云塘镇格格不入。

    更何况,昨晚那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方脸公子也在里面。

    冯妙瑜开始头疼了。

    简直是造孽,想着绕开麻烦,却不想麻烦还是找上门来了。

    “时候不早了,我们且进去喝杯茶,吃点东西。”

    冯妙瑜看了一圈,周围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避开他们,就拉着翠珠和阿玉两人进了一旁的酒楼。

    酒楼大堂中央支了个简单的戏台子。有个穿水蓝半臂的姑娘正在上头唱曲,轻快俏皮的渔家小调,很快赢得了满堂喝彩。

    一个竹竿似的,肤色黝黑的管事挂着一脸和气生财的笑意迎了上来。

    “客官好,您几位,可有预约?”

    翠珠摇摇头,“就我们三个人,给我们开间雅座。”

    那管事口中“哎呦”了一声,面前几人的衣着乍一瞧好像朴素,可用的料子却都是极好的绫罗,显然是几条大鱼,不宰白不宰。

    他的眼睛咕噜噜转了一圈,殷切笑道:“这会正好在饭点上,不巧店里都坐满了,不过这个时辰镇子里其他馆子估摸着也都满客了……而且,全镇我们家的鱼做的最好,您几位若是不介意的话,不如,和人拼个桌儿?”

    冯妙瑜无所谓的点了点头。

    拼桌就拼桌吧,反正来这主要是为避开那几个锦衣公子,吃东西倒是其次。

    那管事眯着眼笑起来,他抬手刚做了个请的手势,这个时候,突然走过来一个穿布衣的中年男子。

    “掌柜的,楼上的天字三号间,再加……”

    话说到一半,看到管事身侧的冯妙瑜一行人,老骆吃惊的张大了嘴巴。

    这姑娘,不就是那日他家少爷留着喝茶,又借了马的那个嘛!

    这间酒楼看着不大,没想到楼上的雅座还是个套间。

    冯妙瑜跟着老骆步入里面的内间时,谢随正坐在窗边打棋谱。她瞄了一眼桌上的两只茶盏,骆掌柜又不会和谢随同席,她就随口问道:“谢公子这是约了人?”

    谢随也没有想到,会在这种地方碰到冯妙瑜。

    是巧合吗?还是说,她得知了什么消息……

    谢随看她一眼,垂眸按下心里的不安,又不动声色给那酒楼的管事递了个眼神,含糊不清道:“算是吧。”

    “之前和牙行的管事聊了会。林大人的内弟打算开个药材铺子,盛京的铺面价格实在高昂,林大人就让我来这里打听打听。”

    冯妙瑜又看了眼那杯还泛着热气的茶水。

    那个人显然刚走没多久。

    这间酒楼通往二楼雅座的只有一条楼梯。

    可是从她们进入酒楼,到上二楼雅座期间,并没有看见有人离开。

    他是在掩饰什么吗?

    冯妙瑜不得不去想,谢随究竟是真的来打听铺面价格,还是另有目的了。

    “那谢公子打听的结果如何?”冯妙瑜又开口,轻声问道。

    她的语气很平静,听不出丝毫的情绪变化。

    阳光透过海棠花纹隔扇落在谢随肩头,冯妙瑜就看着他。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的眼神里带着淡淡的希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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