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纷纷。

    伞下苍白修长的手抬起,手指蜷缩,又慢慢放下。循环往复,周而复始。

    谢随深深吸气,不知道站在门口犹豫了多久,他终于下定决心抓起斑驳生锈的旧锁晃了晃。一手斑驳的红锈。他摸出钥匙小心地转动,这么多年过去,锁生锈了,好在里面的锁芯并没有生锈。

    ‘咔’的一声,旧锁应声弹开。

    厚重的青苔覆在门上编制成稀稀疏疏的毯,那道老门似乎还有些变形,谢随手上用了劲才推开了门,灰尘扑扑簌簌落下,两只在门后躲雨的喜鹊受了惊吓,扑掕着翅膀贴着他的头顶窜出。

    昔年谢家流放离开京后这间位于道政坊的老宅便易手他人,挂牌待售。大概是觉得不吉利吧,这些年这间宅子一直无人问津,就连房主一家都已经搬离盛京多年,谢随私底下花了好些功夫才打听到房主的下落,从他手里买回了谢家老宅。

    影壁斑驳难看,后面那座曾令祖父十分得意的小庭院如今早已荒芜,足有人脚踝高的杂草侵占了这片土地,触须似的嫩芽四处蔓延,地上,墙上,窗子上,甚至是屋顶上。宅院原来的样子几乎被植物腐蚀到看不出来了。

    谢随顺着记忆慢慢扫开杂草往里走。

    想来房主在买下谢家的旧宅后就再没有来过了。大门上的锁是完好的,屋内的门窗却全部大敞着,碎掉的窗格,满是灰尘的地上散落着发霉发黑的果子和烧火的焦痕。久无人居的宅院,哪里还有比这里更适合无处可去的乞索人过夜的地方?他们可不是那种彬彬有礼,从不空手而来的客人。在这里过了夜,第二天一早便把能搬走的东西全部搬走换钱买酒了,不能搬走的就随手砸了扔在地上,满地狼藉。

    走了许久,谢随才找到一处勉强能坐下的地方。只剩下三条腿的椅子吱吱呀呀地响着,风尖啸着从破碎的窗子外钻进来,谢随对着窗子,那窗子下面原来应该放着一张书案的,窗子外正对一颗西府海棠,每年新春花团锦簇,他在桌前写祖父布置的功课,粉白的花瓣落在砚台里,似乎连墨汁都带着淡淡的甜香。

    记忆中的那颗海棠树无人照料早已枯萎,至于书案,大抵是被人劈开用作柴火取暖了吧,他淡而细长的影子投在熏黑斑驳的旧墙上,雨水和微光从破了洞的屋顶漏下来,带着湿漉漉新鲜的苦味。少小离家时尚且不明白的愁滋味,如今一拥而上,堵在心里,五味杂陈。

    ——

    “给我看看你都许了什么愿?”阿蛮踮起脚尖,伸长了脖子,像一只舒展身体的丹顶鹤。

    “这可不行,这东西看了可就不灵验了。”冯妙瑜笑笑,赶紧把许愿用的笺纸摁在胸口,不让她看。

    两人并肩沿着白龙寺湿滑的石阶往下走,雨已经停了,风吹起两人衣袂同时,又时不时从两旁浓绿的树叶上抚下一两滴残雨。这场雨来的突然,两人刚刚骑完马出来天色就变了,大片的乌云聚集,左不过周边也没有其他躲雨的好去处,两人便进了白龙寺,顺路过来许了愿。

    “我知道了,”阿蛮学着冯妙瑜的样子对着面前渡了金的佛像拜了三拜,置气似的,当着冯妙瑜的面展开笺纸投入许愿箱中,“你肯定是只顾着许愿你和夫君那些事情,没有为我们的友情许半个字的愿,所以不好意思让我看到……我可是把你当好朋友看,许愿也许的是友谊长青。”

    “谁说我只许了一个愿?”冯妙瑜摇摇头,笑道:“你刚刚没仔细看,我可是拿了两张空白笺纸。”

    “啊,妙瑜你耍赖!许愿这种东西,怎么还能许两个愿的!”阿蛮说。

    “又没人规定说一个人许愿一次只能许一个。”

    “那我只许了一个愿,岂不是吃亏了。”阿蛮懊悔的往回看了一眼,扯着冯妙瑜的衣袖,“早知道这样,我就许它十个八个……一百个愿了!妙瑜,我们再回去重新来一次!”

    “一百个也太多了点吧?要是人人都许一百个愿,那天上的神仙还不得给忙死了。”冯妙瑜笑着说。

    出了寺门,两人正说说笑笑往马场走,临近的巷道突然冲过来一个戴宽边斗笠的车夫,斗笠压得很低,他像是没看到前面的有人似的狠狠地撞在阿蛮侧肩上。撞了人,那车夫也不说声对不住,抬手摁着斗笠就大步走开了。

    “这都是什么人哪,撞了人就走,也不知道说一声的……”

    陪着阿蛮出来的侍女冲着那人的背影抱怨道,冯妙瑜见阿蛮脸色不是很好,问道:“你没事吧?”

    “没事,只是轻轻撞了一下而已。”

    阿蛮摇了摇头,左肩微微发麻,她勉强勾唇冲冯妙瑜笑了笑,藏在袖中的左手攥紧,将那人趁机递过来的荷包用力地捏在手心。

    ——

    “姑爷。您瞧,那边那位穿淡青衣裳的夫人,好像是长公主殿下。”小厮从马车后面搬来了脚凳,眼角余光扫过街角,惊讶道。

    “你看错了吧。”谢随淡淡地说。

    他记得冯妙瑜今天并没什么事情要出门。她这个人平日就跟家里的那几只狸奴一样,懒洋洋的,没事的时候向来是宁愿窝在府里也不愿意出门的,何况眼下的天气还是这样的闷热烦人。更不可能没事出门瞎逛。

    谢随一只脚踩上脚凳,但还是扭头往那小厮所指的方向瞟了一眼——他又仔细看了一眼,倒还真是冯妙瑜!

    这倒奇怪了。

    不过她好像不是一个人出来的,除了簇拥在周围的丫鬟婆子,她旁边似乎还有一个女子,两人挽着手臂,看着不大像赵氏。只是不是赵氏还能是哪家的夫人……待看清了人脸,谢随脸上的笑容忽而僵住了。

    怎么是她……她们两人的关系什么时候变得这样要好了?

    这边谢随回首看见了冯妙瑜,街巷那头的冯妙瑜抬头也瞧见了谢随。

    去南安侯府与去长公主府正好是同路,冯妙瑜和阿蛮来时乘坐的马车还停在马场门口,要走好一段路才能过去。雨停后太阳渐渐出来了,大家都不愿意在大太阳底下多走,就说差人去马场门口说一声,几人直接坐谢随的马车回去好了。

    侍女扶着冯妙瑜先上了马车,阿蛮抬步正欲跟着冯妙瑜上车,却被谢随眼疾手快伸出手臂拦住了。

    “夫人,您该不会介意退让一步,让我们夫妻坐在一起吧?”谢随轻声说。

    “瞧你那眼神,好像我会把她吃了一样,”阿蛮撇了撇嘴,斜眼撇谢随一眼。她眼睛上搽了一周毛茸茸的粉,可那眼角在偏头睨人时依旧清冽锋利,像是一把刀子剜在人身上,“你不会以为任谁都像你一样卑鄙吧?”

    “随你怎么说……胜者为王。”谢随笑笑,抢在阿蛮前面弯腰上了马车。

    “你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吗?”

    阿蛮望着谢随的背影,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轻说,“你忠心的那个人,他心里其实谁都不相信的吧。”

    ——

    冯妙瑜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谢随。

    车内安静极了。她低着头转手里的茶杯玩,能感觉到车内的另外两个人,尤其是谢随的视线,几乎就没从她身上移开过。

    谢随前面才提醒她不要和阿蛮走的太近,结果转眼就被他撞见她和阿蛮亲亲热热走在街上,冯妙瑜有种被抓包的尴尬感。但是细细想想,这又有什么,两个人都是女子,她爱和谁在街上挽手并肩呢。他凭什么和她置气。

    想到这里冯妙瑜理也直了,气也壮了,隔着谢随和一旁的阿蛮聊起来,只当中间这是个长了眼睛的柱子。

    马车先到南安侯府送了阿蛮,车厢里只剩下冯妙瑜和谢随两人,冯妙瑜本以为谢随会指摘她两句,可他却什么都没说,还给她倒了茶。

    古怪极了。

    正是因为这种反常,冯妙瑜反而越发不安了。

    他难道就因为这点事情生气了?见过吃醋的,头回见吃一个女子的醋的!

    下了马车,冯妙瑜正想着要不要回屋后和他勉强服个软,哄两句,抬眼便见一个太监打扮的人正等在门口。

    “公主,驸马,”他向两人行了礼,转头看向冯妙瑜,“陛下诏您入宫觐见。”

    “你等我换身衣裳就去。”冯妙瑜说。她方才在马场骑了大半日的马,衣摆上全是沙子,仪容不整,如何面圣。

    “怕是没有这个功夫了。陛下的意思是请您即刻入宫。公主,请上车吧。”小太监只是一味的催促。

    “究竟是出什么事了,能否请小公公稍稍提点一句?”谢随意识到了几分不对,挥手叫其他人退下,时间匆忙来不及准备,他随手从荷包摸了两块银子塞到小太监手里,“一点茶果钱,公公不要客气。”

    “具体是什么事,哪里是我一个做奴才的能知道的?”小太监说,刘公公可是下了封口令的,他不敢明说,“驸马爷今日休沐?奴才只能说一句,您这会就去换了官服等着最好。说不好一会就有人叫您上衙门了。”

    冯妙瑜只好跟着小太监又上了马车入宫,马车停在延禧门外,冯妙瑜刚从马车上下来,就见一个人在宫门处着急地转圈——竟然是刘公公。

    看见冯妙瑜,刘公公大步迎上来。

    “公主,您可算是来了。假传圣意,奴才罪该万死。可奴才实在也没有其他的办法了,这宫里必须得有个能拍板做主的人才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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