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之日,虫鸣不绝。

    昙台园里桃花开的正盛,嫣红的缀满枝头,微风吹过,裹挟着一朵桃花而起,在空中打了个旋又缓缓落入放着衣服的水盆中。

    噗嗤!

    宫女用力按下衣服,大力揉搓着,那桃花也顺着揉搓的方向被压成了花泥,融入水中。

    “欸,你说都是人,这命咋差这么远呢?”

    说话的是个长着一双柳叶眉的年轻宫女,她放下手中正在清洗的衣裳,左右看了两眼,从袖子里拿出一块小镜子,那镜子背面花纹繁复,镶着细小的珍珠,一看就不是凡品。

    一旁身材微胖,年纪稍大的宫女没看她,只是继续洗着自己手中的衣服。

    “人各有命,谁的一生都不是轻松的。”

    那柳叶眉听后白了一眼。

    “怎么没有轻松的,我看那郡主就挺轻松的,从小衣食无忧,每天除了玩还是玩。都快及笄了,还是那副单纯不谙世事的模样。”

    那年纪稍大的宫女听后一惊:“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这话被别人听去可是要掉脑袋的!”

    那柳叶眉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气大的很,看她这般小心翼翼,火气倒是上来了:“有什么不能说的?这里又没有旁人!我说的本来就是事实嘛!她就是命好的很!她不过是将臣之女,凭什么可以享受郡主的待遇!”

    她看着那胖宫女脸色大变,心中有种跃然人上的快感,继续说着:“边境这两年平定的很,她爹娘在那边吃着国家的粮饷,她又在京城享受着郡主的待遇,我倒是没看出她有什么不轻松的!倒是我们,每月为了那一点饷银受苦受累!”

    她看那宫女似乎已经惊讶的说不出话来,又问了一句:“我说的不对吗?”

    啪啪啪!

    身后突然响起的掌声,让柳叶眉浑身一震,手中的小铜镜也跟着滚落在地,那镜子好巧不巧的顺着地面的纹路滚到了身后人的脚边。

    “说的很对,怎么不继续说了?”

    柳叶眉回头,身后竟不知何时站着一位少女,那少女看着正值豆蔻之年,肤色白皙,杏眼微睁,唇角含笑,发髻上插的粉色琉璃流苏簪轻晃。身着的粉色襦裙也束带规整,上面的桃花图案鲜艳,没有一丝褶皱。

    少女捡起地上的小铜镜,看了一眼便抬头看向眼前人:“继续说啊。”

    那柳叶眉像是被吓傻了,竟愣在原地没反应。

    直到传来一声“奴婢参见郡主”才回过神来,两膝一软跪在地上,拿头抢地,巨大的恐惧萦绕在心头,泪水夺眶而出:“郡主,奴婢知错了!奴婢知错了!求郡主饶命!求郡主饶命!”

    少女缓步走到她身前,声音里难得带了一丝怒气:“刚才在背后嚼舌根的时候怎么没想到自己会因此而丢性命呢?!”

    柳叶眉已经哭的泣不成声了,她吓得头都不敢抬,只听少女又道:“芙芷,你说背后乱嚼舌根者应当如何处罚?”

    芙芷是跟着花婉一起长大的小宫女,此时她站在花婉身后,语气稚嫩,话却冰冷:“按照宫中律法,自然是要割舌头的。”

    听到这话,柳叶眉浑身一抖,宫中环境险恶,割了舌头她不就等同于废人了吗?

    她此时也顾不上恐惧了,抬头扇起了自己的脸:“奴婢有错!奴婢打脸!奴婢……知错了!求郡主大人有大量,饶了奴婢吧!”

    “奴婢家里还有一母亲要养,家中还有小妹要照顾,奴婢死了她们也就活不下去了!求郡主饶了奴婢这一次吧!”

    她下手狠,没一会儿那白皙的小脸便红了。

    花婉也不是那冷血无情之人,听她这么说,心也软了下来,但对方毕竟折辱了自己的父母,自然不能就此放过。

    她道:“好了,停手吧!”

    柳叶眉此时脸已经被她自己扇的微肿了,说话都有些不清晰:“谢郡主!谢郡主!”

    花婉道:“先别急着谢,我话还没说完呢。”

    “背后诬蔑当朝将军,罪无可恕,但本郡主念及初犯,且家中尚有母亲需养,便从轻处罚,罚你一个月俸禄充公。”

    柳叶眉听到不用割舌头,连忙磕头道谢:“谢郡主!谢郡主!”

    花婉拿着那小铜镜在她面前晃了一下,又道:“私自窃取郡主财务,我这里是留不下你了,你另谋出路吧。”

    任柳叶眉在身后哭的多么撕心裂肺,花婉也未曾回头看一眼,依旧脚步不停的走出了后院。

    今日惊蛰,听说后院的桃花开的正盛,花婉又喜欢桃花喜欢的紧,便想着去看看,结果却遇到这档子糟心事。

    走出后院后,花婉的兴致依旧很低。

    芙芷也没想到今日会遇到这种事情,便跟在花婉身边小心开导:“今日真是晦气,本想看郡主最喜欢的桃花,结果却因那人毁了这份兴致!”

    花婉也知道自己此时心情不好惹芙芷担心,便出声安抚:“那人已经为自己的言行付出了代价,我只是气恼今日无法赏花而已。”

    芙芷看她心情不似方才那般低落,便出着主意:“郡主,我们去御花园看怎么样?”

    花婉坐到院中的小亭子里,纤纤玉手支着脑袋,反驳:“可是御花园里全是牡丹,桃花稀稀两两,好没意思。”

    皇后喜欢牡丹,为博美人一笑,御花园中今年种满了牡丹,本来就没多少的桃树更是被砍了大半。

    现在去御花园,兴许只能在角落里找到两株桃花,实在有些凄惨。

    经她这么一提醒,芙芷倒是想起来了,也只好在旁边兀自苦恼。

    微风吹过,花婉的流苏簪跟着晃了晃。

    “欸,对了,我知道哪还有桃树!”

    她这么一说,芙芷也好奇了起来:“哪里?”

    花婉故作神秘的小声道:“冷宫。”

    她虽然没去过冷宫,但是她确信里面一定有很多桃树,之前每每从那里经过都能看到嫣红的一大片露出墙外。一到春天,那里的花香也浓郁的飘满整条街道。

    所以,花婉确信那里一定有满园桃树。

    听了她的话,芙芷立刻拉住她的手,似乎有些紧张,凑到她耳边小声道:“郡主,这个地方我们还是不要去了吧……”

    虽然芙芷赞同她的说法,里面一定有很多桃树,但是她更惧怕关于那个地方的传闻。

    冷宫的传闻是历朝历代传下来的,具体真相是什么,很少有人去考证,但是可以确定的是冷宫里绝对没有好东西。

    相传冷宫里常年居住着一个披头散发的白衣女鬼,每到深夜便会发出怪叫,而被女鬼看到的人最后都会死于非命。

    芙芷正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突然听到旁边传来“还我命来”的声音,她吓得跳了起来。

    等她回过神来,才听到相继传来的笑声。

    花婉在一旁掩唇笑出声。

    “芙芷,你怎么这么胆小啊?大白天的,哪来的鬼?”

    芙芷一看是自家郡主吓她,幽怨的看了一眼花婉,反驳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万一那是真的呢?”

    花婉很是调皮的朝她笑了一下:“我没见过女鬼,我只知道那里有我最喜欢的桃花。”她拉着芙芷的袖子晃了晃:“芙芷,你就陪我去嘛,我就去看看,保证不进去。”

    花婉自小入京,被皇后收做义女,享郡主待遇,从小便没受过什么苦,想要的东西基本都是别人上赶着送来。

    别人不送也是要自己去获得的,所以便养成了这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性子。但她偏偏可爱勇敢,不蛮横,任谁看了都会偏袒几分。

    此时少女俏皮可爱,撒起娇来直让人心软,芙芷一看她,拒绝的话就止在了嘴边。

    花婉看芙芷的表情有松动,加大攻势:“就这一次,我是真的喜欢桃花,行不行嘛?”

    芙芷看她这般想去,思索再三,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反正左右不过几个时辰,应该待不到天黑,到时候赶在天黑前回来,肯定没事。

    花婉看她点头,开心的不行,抱着她笑道:“芙芷,我最喜欢你了!”

    *

    冷宫离华鸾宫极远,花婉听闻冷宫之前叫灵韵宫,相传里面极美,四季均有花盛开。但是自从慧妃失宠后,便没落了,成了宫中的禁词,而灵韵宫也成了大家口中避而远之的冷宫。

    虽然花婉很好奇慧妃是如何失宠的,但她通过周围人的反应便知道,这是一个不可提及的问题,所以她便没去询问。

    她不想让大家不开心。

    宫中道路繁杂,她们走了约莫大半个时辰才到。

    冷宫的位置算不上多好,甚至有点偏僻,她之前都是路过,从没仔细看过这个地方。

    其实看门外,倒是看不出来什么,只是觉得此地有种说不出的落寞。

    花婉打量着这眼前稍显破败的宫殿,宫殿像是年久失修,墙皮脱落了一大片,连牌匾都被丢弃在一旁。

    那门虽看着破了点,但是还算有用,依旧不好进去。

    花婉往侧边看,一眼便看到宫墙上溢出的桃枝,看的她心里直痒痒,这要是在里面看一定很美。

    但是想进去却只有一个办法——翻墙。

    花婉看着侧边的环境,侧边是一片竹林,恰好宫殿外围有棵桃树,那树背阴,花开的倒没多盛,但依着宫墙,树干的分叉也不算高。

    她看了一眼,心道:有戏。

    她拉过芙芷,让她帮忙抬着自己爬上第一个枝干岔口,芙芷再三叮嘱她只能看一眼。

    花婉表面答应着,实则内心早就准备爬上树她就翻进去。

    “郡主,你小心点,说好了,只看一眼,看完就赶紧下来啊。”

    花婉自己提着粉色襦裙准备往树上爬。

    边爬边回应芙芷:“哎呀,我知道了,我看一眼立马就下来。”

    芙芷听她答应下来,便开始帮忙抬着她上去。

    花婉提着裙摆,丝毫没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就顺着那桃树枝杈往上爬,芙芷在下面提心吊胆的给她放风。

    花婉爬到与宫墙齐高的位置,伸头往宫里看,虽然是冷宫,但是里面显然被人打理的很好,院子不算大,但是很整洁。

    她看了一眼便心情愉悦,果然不出她所料,里面桃树栽了满园,目之所及,皆是嫣红的桃花。

    花婉打量着院内,因着桃花的点缀,院里并不阴森,反倒有种蓬勃的生机。她目光刚到院中的井边,便看到一个宫女装扮的人故意碰了旁边人一下。

    “哐当”一声,旁边人手中的木桶应声落地,木桶中的水似乎很满,猛然失去平衡,水撒了那人一身。

    随后花婉便听到了辱骂声:“你没吃饭吗?连桶水都拿不住,真是丢人现眼!不知道宫里现在正缺水吗?还被你浪费一桶,真晦气!”

    旁边那人这时才抬头,花婉定睛一看,是个少年。

    惊蛰之日,天气也算不上温暖,但那少年只是穿着普通的麻布单衣,刚又被水淋了半身,花婉看他隐隐约约似乎有些发抖。

    距离有些远,那少年又背对着他,花婉看不到对方的表情,只是看身骨便觉对方气质不凡,果不其然,下一刻那宫女又道:“你还以为你是金枝玉叶的三皇子呢?你看这几年皇上有提到过你吗?你再给我端不稳,今天别想吃饭了!”

    花婉恍然大悟:原来是传说中的三皇子!

    传闻中三皇子为慧妃所生,但是却在出生后不久便随慧妃打入冷宫,自此再也没出去过。

    按理来说,这事不应该扯上三皇子,但是花婉也只是听个门道,并不知道其中详情。

    那少年双拳紧握,抬头看向那个宫女,那宫女一急,抬手就要打下去:“小兔崽子,还敢瞪我?!”

    花婉最受不了恃强凌弱之人,她脑子一热,也不管自己偷跑来的事情,直接出声:“住手!”

    经她这么一打岔,宫里站着的两人齐齐抬头看她。

    花婉这时才看清了那少年的面貌,剑眉星目,鼻梁高挺,望向她时,眼神里似乎有一丝不耐。

    花婉心道:长得倒是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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