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瘦的身躯贴近萧策安手臂,隐隐带着热意。

    萧策安转头,下巴抵上杨柳乌黑的发顶,痒痒的,却能感受到他扯着自己手时微微收紧的力道。

    一只手被他慎重地握着,手背上轻柔的触感带过一层层酥意。

    直到杨柳抬头,那双不再迷蒙的眼睛里湿漉漉的,透着几分紧张惶惑,萧策安才回握回去,微不可查地摇头。

    杨柳胸腔里一颗心砰砰跳。

    上一次见血,是在窦将军的大牢里,她不远不近地看着,但这次,她几乎能预料到贼人挥剑时的狠辣。

    只是这血要从她身上流出。

    她喉咙干涩得厉害,听着鞋尖碾过积雪的细微声响,看到冻枝上一簇簇雪簌簌落下,渐渐升腾起一种微妙的情绪。

    血是热的,脚步是虚浮的,心跳得极快,那种名为害怕的恐惧却渐次减弱,脑袋一点点变得极为清醒。

    杨柳甚至觉得目光比寻常清明,看得更远更高,状若观景,仗着过目不忘,行路的功夫便一直在记忆中寻求突破点,忽得抬眸望向萧策安。

    他步伐沉稳,不为所动,面容沉肃,似乎如临大敌,眉头却不曾皱一下,只是一直拉着杨柳以示安抚。杨柳甩了甩,没甩开,还换来他疑惑一瞥。

    杨柳心里冷哼一声。那么多暗卫藏着,居然一声不吭,存心吓唬她,还来装好人。

    但不知他计划,杨柳暂且压下,并不发作,只顺着他一起往山上走。

    刺客行动时,杨柳的反应远比自己想象中要快。

    赵庆是个中好手,自从上山后,就越发紧绷,不着痕迹地贴近杨柳,第一时间近身保护杨柳和萧策安。

    萧策安锦衣夺目,月辉下更甚,刺客目标明确,直奔萧策安,令人防不胜防。

    但萧策安身手非寻常刺客能及,众刺客见势不敌,退而求其次,纠缠萧策安的暗卫,唯独留下一位功夫高强的银面刺客与萧策安缠斗。

    二人一路缠斗,渐行渐远。杨柳躲在角落里,看双方胶着的状态,绕了些路悄悄追了上去。

    循着打斗的痕迹,她到时,萧策安已经绑了刺客,揭下他银面,挥剑就要刺向他心窝。

    杨柳瞥了一眼,道:“殿下,此人须留活口。”

    萧策安冷哼:“顽贼命不当死。”

    他早卸了此人下巴,迫他弃了毒药,又将锦衣披在刺客身上,冰雪覆之,露出未着金线的领口一角,劈晕了他。

    衣上有信香,只等侍卫寻来便是。

    走过不远,有脱群的刺客徘徊,闻声追来。

    杨柳被萧策安拉着一路疾行,穿过重重枯枝冰雪。

    夜色本迷蒙,但月辉映雪,足以视物。

    杨柳从没有跑得这么快过,长风贯穿咽喉,火辣辣地疼,小腿上火灼一般的痛感,全凭一口气撑着,又被萧策安半拖半拽,勉强算跟得上。

    雪地里突然伸出一只手,猛地攥住杨柳的脚踝。是个负伤的刺客,冻得面色青白,眼中满是仇恨,力道大得几乎要拧断杨柳的足骨。

    一把锃亮的匕首从眼前一闪而过,刺客手腕一条红线见血,杨柳得以脱身。

    这般走着,不知走了多久,又追上来的几个刺客都被萧策安了解,应当是摆脱了刺客。

    天空飘起雪花,落在他们留下的痕迹上,一切都了无踪迹,浑然不知身在何处。

    踩上一块锐石时,萧策安闷哼一声。

    杨柳低呼:“殿下,您的腿……”

    萧策安垂首,“小伤罢了,继续走。”

    “不行,”杨柳劝住他,“冻坏了腿可怎么办?”

    鲜血浸湿一片中衣,汩汩而出,他左腿打颤,面色依旧沉稳,只是望望四周:“找个高些的地方,等着他们找过来。”

    他还要继续走,忽然一支流矢射来,刺客飞扑而止,趁着萧策安行动不便的功夫扭打在一起。

    却是“噗通”一声,两人落入猎户捕杀野猪的巨坑。萧策安机警,压着那刺客,没被尖锐的捕兽木刺穿身体而死。只是腿伤受此牵扯,竟动弹不得。

    刺客挣扎几下,没了声息,杨柳从坑洞上探出脑袋,目测这坑竟比萧策安还要高出几头。

    壁上有猎户进出设下的借力洞,如今结了冰霜,萧策安左腿又不能用力,如何出来便又成了难题。

    “您等着,臣去找些东西。”

    杨柳在山里打转,幸而她记性好,从没有迷路的烦扰,运气也不错,找到一处猎户暂时安身的山洞,取了尖嘴铁锹,一刻不停地往回赶。

    一路上不见有其他刺客,料想之后也不会再有了。但杨柳怕萧策安一个人在坑里待久了出意外,还是加快了步伐。

    离坑洞越来越近,杨柳听到一声长长的哀呜着的狼鸣,心不由一紧。

    待到时,一头狼倒在坑里,萧策安拿着木辞沉默地凿墙,脚边堆了厚厚一层冻土,见了杨柳,这才丢掉木刺,理了理衣衫。

    杨柳没多想,一铁锹下去,土却冻得太结实,根本就凿不动。

    萧策安皱眉:“扔下来。你还带了什么?”

    “斧头。”

    “砍棵树,要不大不小的,”顿了顿,他道,“算了,找一棵伤不着你的。”

    杨柳便走了,不多时拖着树过来,见他已经在下面把木刺都削了,略带了几根,顺着木头艰难地上来。

    他这状况,肯定是走不了了。

    杨柳这次要背他,他便没拒绝。

    他真的很重很重。

    杨柳有时候都想,他莫不是吃猪食长大的?否则怎么会重成这样,还硬邦邦的,简直要压垮人了。

    但身后安静得过分。

    于是杨柳抽空问道:“殿下,殿下?”

    “还活着。”

    杨柳怕他昏睡过去,没话找话:“您晚上上山祈福做什么?找大兴国寺的慧能大师,不是更好吗?”

    “你是怕了这登山的苦。”

    杨柳大方承认:“对呀,臣晚上睡觉,白天吃喝玩乐,正是舒服呢。”

    可惜他明知今夜有埋伏,还故意载她过来。

    萧策安道:“你便是如此,才荒废了大好年华。”

    杨柳不喜欢听他教训人的话,满口应下,也不提改过,换了几个话题。背后人没了声息,只拿脑袋蹭了杨柳颈窝几下,沉沉睡去。

    等杨柳带他回山洞,生了火,从衣衫上撕了一截,放进煮的那一锅雪水里,要取他手中的匕首时,他却乍然睁眼,眸中冷光湛湛。

    杨柳笑笑:“殿下,别怕,臣只是看看您的伤口。”

    她从荷包里取出止血的伤药,在他面前晃了晃,递给他看:“止血的。”

    萧策安紧皱的眉头渐渐松开,看到在那锅沸腾的雪水中鼓动的布条,道:“你转过去。”

    等杨柳回头时,他已经自己揭下了左边小腿上黏连的中衣。伤口再次被扯动,血肉模糊,看得杨柳一时都愣住了,回过神来帮他包扎。

    萧策安新奇:“你今晚不怕血了?”

    “还是怕的,”杨柳道,“但仔细想来,臣也没做什么,多数时候都是殿下您动手。”

    “何况臣从前同人讲话时,内心的惶恐不比性命垂危少,次数多了,也就习惯了,该跑跑该跳跳。”

    “而且这次还有您,臣是不敢动手,但还是不拖后腿的。”

    萧策安只是听着,望着山洞外的风雪。这么大的雪,一切都会被掩埋。

    杨柳安慰他:“殿下您放心,臣从不迷路,明天天亮了,就背您下山。”

    他嘲讽:“你背得动吗?”

    杨柳今夜算是耐着性子答话了:“殿下您只管等着就是。”

    她坐在火堆旁,眉眼间满是温煦的笑意。

    甚至萧策安费劲带回来的木刺,也被杨柳插在狭窄的洞口,至少能防上一防山间的野兽。

    分明该是个不眠之夜,却稀松平常如同每一个宁静的夜晚。

    火星噼里啪啦,山洞中都是火舌映出的暖光。杨柳觉得这时候就该来一床锦被,拥被而眠,什么也不干,偶尔看看黑夜飘雪,也挺舒服的。

    但萧策安看起来状况不太好,情绪也甚是低沉,杨柳又不能弃之不管,怕他睡过去,开始给他讲先王带着百姓渔猎采集到安居建邦的生活,讲圣王的治世之道。

    都是陈太傅讲给杨柳的,杨柳不过是复述。

    偶尔看他困了,便讲些有趣的逗他。

    最后摸摸他额头,故作轻松:“殿下,您发热了。但不打紧,天很快就会亮,不会有事的。”

    猎户留下的木柴并不多,杨柳省着用,火还是灭了,只留下星星点点的余烬在夜中明灭。

    杨柳起身,手腕被扯住,回头温声道:“殿下,臣就在此处。”

    她翻了翻荷包,见还有几枚金叶子,取出一枚放在猎户的置物架上,又一枚稍藏得隐蔽了些,剩下的都留着应急。

    萧策安只听到杨柳匆匆的脚步声,不过片刻,人已经跪坐在他对面,惊喜道:“殿下,您看这是什么!”

    他定睛去看,在灰暗的夜色中,只朦胧便出那是一只做工粗糙的木碗,外沿还有许多未曾磨去的凸起。

    杨柳见他不说话,自个儿用残余的雪水烫了碗,从另一只荷包里倒出肉干和果脯,整整齐齐地码放在里面,端正摆在萧策安面前,眼眸亮晶晶看他:“殿下,您快祈福。”

    “今夜冒昧,实在寒酸,但请大师勿怪,求您听一听我家殿下的心愿。明日必定备齐牺牲布帛。敬奉,敬奉!”

    行事匆忙,萧策安先前不过在心中祷告一二,远不及杨柳重视。

    但看杨柳真挚情态,他胸腔却渐渐涨满,像是外面的鹅毛大雪也一层层落入心底,不知不觉,已被悄然侵占。即便雪化融水,也不过是在经脉中周旋。

    杨柳看他闭眼,似乎在沉思,自个儿也靠壁坐下,无聊地翻着火星,头一次觉得夜是如此漫长。

    她心里叹气,又来找话题:“殿下,听说您少年时就随父出征,能给小臣讲讲您从前的事吗?”

    萧策安定了一瞬,嗓音无悲无喜:“孤幼时,先生教孤的都是仁义道德,手上是不染血的。”

    杨柳压着困意,努力睁大眼睛:“之后呢?”

    萧策安道:“十三岁那年,父皇与赵王大战,侍卫护送孤时遭遇乱兵,孤乘踏云马误入荒漠。打转了几天,找不到出去的路,无人接应。水囊无水,踏云旱热而死,毒虫众多。日头大时,就剖开踏云马腹,蜷在其中,勉强苟活。孤武艺尚可,带着马血、马肉和长剑,夜观天象,一路南行。其后便入行伍,直至天下大定。”

    他讲得很平很淡,显然没什么讲故事的天分,但杨柳听得入神,一言不发,萧策安含笑问:“困了?”

    “没,”杨柳道,“一时钦佩。”

    “杨柳,孤最后再问你一次,为何忠于孤?”

    杨柳不明白他为何执着于此:“臣入东宫第一日,就在太傅面前立过誓,永生效忠于您,绝不背弃。”

    萧策安沉默,手指蜷了蜷。

    效忠之心,竟是因为一句誓言吗?

    杨柳道:“殿下,其实臣偶尔还是很羡慕您的。因为您是您,所以会有无数素昧平生的人为您舍生取义,心甘情愿付出自己的性命。”

    天子乃一国之主,太子也是国之根本。天子家事亦如国事,皇位更替、太子之争,涉及这天下至高权柄,贞正之士,无人愿意看到皇权争斗。

    萧策安道:“有话直说。”

    杨柳笑笑:“殿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况是您?如今天下大定,您已无需以身犯险。若您因此负伤,会有人心疼的。”

    萧策安只是听着,冷不丁发问:“你也会?”

    杨柳愣了一下,回:“那是自然。”

    她还蛮心虚的。和萧策安同行,一路下来,他落了满身伤,她倒是毫发无损,也不知明日该如何交代,不禁一阵发愁。

    萧策安却低声道:“睡吧,孤自有分寸。”

    依照杨柳的想法,是不乐意让他睡的,但见他眉目中有疲色,她默默看了一会儿,也就由他去了,只是守着夜,偶尔摸一摸他额头。

    也只在这万籁俱寂的时刻,杨柳才惊觉自己的手是抖着的,心绪也并不宁静。她抱膝坐了会儿,放轻步子到洞口去看,却黑漆漆地望不见前路,这才忧心忡忡地退回来。

    无意间碰到萧策安的手,冰块一样的冷,不禁又是眉心一跳。

    冬日衣衫厚,又里三层外三层,杨柳犹豫了会儿,解下冬衣围在他身上。

    她除了冷,看起来也只是瘦弱单薄,瞧不出什么别的,不会暴露,本就是困极强撑了一路,不久便点着脑袋睡着了。

    也正在此时,萧策安睁开双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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