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余从杨柳寝殿中出来,还未缓过心神,就被侍卫请到偏殿。

    萧策安将案牍挪到长明宫,素日里就在偏殿处理政务,不时去瞧一眼杨柳,抬眸问道:“如何了?”

    姜余面色冷淡:“殿下都不知道,老臣如何晓得。”

    好端端的孩子,不过一个多月就怔着了。近来流言四起,姜余多次求见杨柳,都被萧策安拒了。如今杨柳病了,这才肯让他来见。

    萧策安捏着笔,不在乎他话中的嘲讽,只问道:“可有救治之法?”

    姜余道:“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老臣听说,这孩子生来过目不忘,可是真的?”

    萧策安颔首:“那又如何?”

    姜余低头笑笑:“既然过目不忘,那十多年来,事无巨细,通通刻在脑海中,想忘也忘不了。每每回忆往事,纤毫毕现,却只在一念之间。殿下,您说若是他忆得入了神,哪里还分得清哪个是过去,哪个是现在?”

    萧策安拧眉:“依你之见?”

    姜余道:“送他回家,到安逸熟悉的环境里,慢慢唤回心神。”

    ……

    杨柳再回家,还有几分不真切。

    她没发疯,也没生病。

    宋太医请平安脉时,提过几句父亲很想念她,盼她归家。

    杨巍历来不管她,不过定好衣食起居,备足金银财物,随她自在罢了。她怕他这边出什么事,请姜余为自己说几句话,这才得以出宫。

    宫城离杨府不远,宫里还有座摘星楼,登之能望见整座京城。但在宫里,行动不便,总是憋闷无趣。

    杨巍早早在门口迎她,也不问什么,只吩咐人准备些可口的饭菜,让她沐浴更衣,好好睡了一觉。

    他不问,杨柳也不提,就这么过了几天,杨巍忽然来寻她,屏退了众人,只留下青茗,沉声道:“不久陛下就要封官,届时我为你求个官职,我们去江左。”

    杨柳错愕:“你也去?怎么求的官?我还没加冠。”

    杨巍揉揉她发顶,笑道:“京城待腻了,我二人去江左走走,那边风景最是宜人。”

    杨柳沉默良久,牵唇道:“父亲,江左要生乱的。”

    杨巍笑笑:“不怕,爹会护好你。”

    杨柳心神恍惚。

    父亲鬓发已经染上微霜,原定待她加冠,就卸甲归田,整点家产随她到任职地定居。

    京城太平,父亲戎马半生,本该到享福的年纪,却要调任江左,重提刀剑。

    他定是和皇帝交换了什么,否则怎会破格给她封官?

    皆是因她而起。

    晚间青茗添茶,瞧见院里痴坐的消瘦人影,一阵心疼,“公子气色好上许多,大人总算是放心了。”

    思量一二,青茗斟酌道:“公子不必忧虑,大人自年关起就着手往江左去了,此番是美事成真,没什么要眷顾的。”

    “夫人生前也是名动天下的才女,常叹不得自在。有咱们家大人在,公子可要放开手脚,自去做些爱做的事,最不受羁绊了。”

    年关。

    杨柳咀嚼着这两个字,忆起除夕那夜她和萧策安困在山上,一夜未归,次日被萧策安送回府时,杨巍望着萧策安离去的车马看了很久。

    也是从那时起,父亲异常忙碌,整日不是在宫中、军营,便是泡在书房里对着舆图出神。

    ……

    青茗本是忧心忡忡,担忧杨柳心中郁郁。

    岂料次日晨间,杨柳锦衣玉冠,立在檐下望枝梢的鸟雀,虽清瘦,却有精气神,叫人眼前一亮,弯唇笑道:“青茗姐姐,我要出门。”

    青茗喜笑应是,领着一队侍卫过来,杨柳道:“只要赵庆就好,我去风雨楼。”

    早听闻风雨楼乃才子汇集处,冬日尚且瞧不大分明,暮春时节过来,倒见暖阳翠树,金蝶恋花,学子三五成群,吟诗作对、抚琴鼓瑟、评论时事,亦有姑娘们在原上踏青。

    杨柳年前来风雨楼,与宋流云止步楼下,绕道梅林。

    这次却是踏入楼内。

    若是亮出身份,请书童引自己上楼,杨柳能上第五层。其人能上至第几层,不过才华与家世两条道。

    杨柳想自己登楼。

    父亲已经为她铺好前路,尽管并未言说,杨柳也猜得到父亲面临的压力,何况她还不到加冠的年纪。

    若是她积攒些名气,杨巍那边也会顺利许多。

    楼内衣香鬓影,高谈阔论,正在对对子。杨柳已经许久没与人交谈过,胸腔里那颗心砰砰跳得厉害,原地踌躇一会儿,终是在众人苦思之时,上前解题。

    听着喝彩声,杨柳还有些恍惚,总觉踩不到实处。

    另有些学子,听了杨柳的对子便围上来,邀请杨柳一同登楼。

    越往上走,人越少,越清幽典雅。

    杨柳和他们结伴而行,登上第三层。

    “贤弟,你年岁几何?”

    “是极,贤弟看起来年纪轻轻,学问却做得这样好,大有可为啊!”

    杨柳未及答话,踏上木梯转角处,迎面就听到一声冷哼。

    “呵!一口一句贤弟叫得亲热,我告诉你们,他叫杨柳,父亲是镇国公,数日前还留宿禁宫呢!”

    “就是,此人好龙阳,心术不正,懦弱不堪,哪里来的学问,怕不是从别处买来的诗文吧?奉劝诸位离他远些,否则清名受损,被人认作龙阳君,可是得不偿失啊!”

    混语罢,便有几位学子自觉与杨柳分割界限,远远绕开。亦有学子留下,据理力争,反驳这二人胡言乱语。

    他们这里动静不小,杨柳又是近来流言的中心人物,一时楼里有低低的躁动,整层楼目光都聚集来,就连楼上的人物,亦有下楼察看的。

    落在杨柳身上的目光很驳杂,杨柳看到惊艳、看到嫌恶、看到漠不关心。

    杨柳记得出言嘲讽的两人。她回京时,杨巍在府上宴请,这两人随着家中祖父来给杨巍敬过酒。

    她并不搭理二人,只是理了理衣袖,慢腾腾上楼取出弓箭,抬弓瞄准二人。

    三楼比得是武艺,诸多兵器陈列在此。

    “你……你做什么!”

    杨柳不语,撑满弓弦,挪过箭尖,虚虚绕着两人打转,看他们慌忙躲避箭道,一笑收手:“怕什么,可曾见过我射箭?怎知我就射得准?”

    周围传来闷笑声。

    二人丢了面子,气得面红耳赤,指着杨柳的背影:“不会用你拉什么箭,不怕伤了人?真是张扬跋扈,愚不可及!”

    却见清瘦的锦衣少年一个回身,挽弓如满月,微眯的眼中泛着冷色,一支羽箭自他指尖飞射而出,擦过一人右颊,穿过窗子,远远飞出去。

    百步之外,御箭者望着靶心上稳稳刺入的箭矢,隔着晃荡的柳条,正对上风雨楼三楼的人影,怔愣一瞬高声喝道:“中了,中了!隔着柳树呢,这般远,怎样看清的!箭上还带着一只鸟儿呢!”

    杨柳抛下弓箭,意有所指,笑道:“承让,若要赐教,不拘是言语还是其他,请上四楼寻我。”

    衣袂翻飞间,她飘飘然上了四楼。

    流言蜚语,不过过耳之风。

    杨柳自生来就穿梭在流言蜚语之中。

    幼时相邻会指着她说,“此子不类爹娘,非亲子也!”

    养父母夜间私语,会毫不避讳地谈论她是否是痴傻儿。

    他们取了杨柳漂流时的木盆中盛放的金银财物,留下一袋铜钱和些许碎银,带着幼弟远走他乡时,邻里揣测她不孝。

    学堂洒扫,亦有不少冷眼冷语,垂首专心脚下便是。边洒扫,边听夫子颂书,长夜难眠,便回头琢磨白日里听进的学问。

    及至后来上京,她也惯会营造怯懦不堪的名声,借此躲过名利场。

    萧策安不去疏散流言,反而任由其越来越热,意在逼她就范,是要她知道她已踏上贼船,即便奋力下船也挡不住流语。

    杨柳偏不如他意。

    她以前从不知道,原来自己腹中的书卷说出口时竟是这般滋味,如此畅快,也从不知道原来她能靠自己登上风雨楼五楼。

    那些纷纷议论,随着她一层层登楼,像是浇了水的哑炮,只是虚张声势,找补一般道:“凭他家世,本就能上五楼。”

    五楼议论时事,互辩策论。

    主场的老先生见杨柳上来,一笑:“你一来,满室生辉。许久不见你这样的少年上五楼,眼下正在论盐铁禁榷,你来得正是时候。”

    此间诸人见了杨柳,顿生惊艳,赞他这般年少就有这样好的才气,言语谦和,丝毫不曾提及流言蜚语,亦未恶意打量。

    但五楼议的是时事,不止看才华,也看机辩,并不将他在这场关乎禁榷的辩论中放在心上。

    不久便有人看向杨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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