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臾安抬起下颚,由着阿梨替她擦拭嘴边奶渍。

    洒落的月华在她娇美面容之上光晕流转,映得整个人好似一尊上好的白瓷。

    她钗环尽卸,浓睫美目,乌发如云,素衣宽松露出半个雪白肩颈,随意卧在美人榻上,好似要登仙而去。

    杨司膳悄然用余光扫了一眼,似是被这浓烈的美貌惊窒,又慌忙低下头去。

    刘臾安纤手轻抬,颇为冷然地挥退众人,只留了她独自一人对月深思。

    现下,她最想做的,便是将岑家碾入尘埃。

    她两世都未护住的十六,因她而死的柳娘。

    前世今生,血仇相累。

    岑侯,必须死!

    她饮了口果酒,嘴角下压,沉沉目光越过低矮亭灯,盯着湖中几尾灵动鲤鱼,眸光越发闪烁。

    朝中无数的太子爪牙,她必会一根一根狠狠敲掉!

    她将酒盏随意向小案上一丢,发出叮当一声脆响。

    远处忽传来无数嘈杂之声,她蹙眉站起身来,提起裙摆转身便上了高台。

    夜间本应黑暗一片,可京都城内却遍地火光,映得如同白昼,嘈杂声中隐约夹杂着怒骂、嬉笑、哭泣与刀剑相击。

    刘臾安蹙眉,隐约只觉回到了前世晋军入城之时!

    她环住双臂,抑制住颤抖的身躯,拼命告诉自己不要慌乱。

    晋军远在千里之外,怎会骤然再次攻破景国国都!

    她心中隐隐有了答案。

    *

    穆鹿这头上完药包裹好伤口,刚喝了一大罐阿母强行喂给他的当归红枣糯米粥,正昏昏沉沉着,府外却骤然传来无数嘈杂之声。

    他忍痛起身推开房门,攀着房檐,踩上屋脊远眺而去,成片房舍被点燃,无数灾民蜂拥涌入京都。

    漫天火光印在面上,将鸦睫在他眼下投下长长阴影。

    若真是普通的灾民,怎敢贸然在城内随意烧杀抢掠?

    定是有贼人趁乱混入灾民!

    思至此处,他脚尖一点,便纵身跃下,疾步往他父亲穆武院中走去。

    刚走至院前,便遇上了边穿甲胄便向外走去的穆武,而身后追着的穆夫人正皱着眉头急匆匆地替他系紧甲片。

    “父亲,可是陛下召见?”穆鹿急问道。

    “陛下口谕,令我接管魁字营,即刻平乱!”

    穆武面色异常凝重,陛下还有道密旨,令他对这些灾民格杀无误。

    只是,这是万千百姓,他如何忍心,但君令在上,他又不敢不从,至此陷入两难。

    “你给我回去老实休息,养好身体,休要掺和进此事。”

    穆鹿握紧双拳,“父亲,我跟你一起去,此事内里有蹊跷,绝非普通的暴乱!”

    穆武伸手拧了把眉心,“阿鹿你附耳过来,为父有事要同你说。”

    穆鹿听话侧首,而迎接他的是一记重重的手刀。

    晕倒之前,他眼中映着满脸忧容的父母。

    穆夫人忙探身去看穆鹿,心疼揉了揉他红肿一片的脖颈,“我儿他可受着伤,老穆你就不能轻一点!”

    穆武眉头紧锁,满面愁绪,圣命难为,此事穆家绝不能再参与进一个人。

    千夫所指,万人唾骂,一切骂名他自己一人来背!

    他面容坚毅,右手抱着头胄,头也不回的大步向外走去。

    深夜,穆鹿捂住发青的脖颈一身黑衣,悄然翻出了府去。

    *

    殿前司。

    禁军早已整装待发。

    为首一个年约四十的容长脸汉子。

    正是时任殿前司副指挥使王长晋。

    穆鹿一袭黑衣,纵马飞驰至此,眉眼越发肃穆。

    他于禁军阵前勒马,手握缰绳,横举长剑,高声道:

    “都头于一金出列!”

    于都头飞速向前一步,抱拳躬身出列。

    “点一百精兵随我走!”

    王长晋这会早就下了马,手握长剑站至一侧,蹙眉道:“指挥使大人,殿下手谕,要求禁军速去护驾,属下见您负伤,便擅自替您接了手谕。”

    穆鹿又看向王长晋,眸色颇为意味深长,“副指挥使尽管进宫护驾。”

    说罢一甩马鞭,带着一百禁军疾奔而去。

    于都头策马追上穆鹿,“大人,咱们此时离了军中,岂不是在违反上谕?”

    “殿下那边我一力承担,于一金留下,其余众人,三人结队散去城内各处,途遇趁乱作恶者务必捉拿关押!”

    穆鹿话毕,众人即刻听令散去。

    而他自己孤身策马往京都魁字营方向而去。

    一路灾民遍地,火光冲天,一张张麻木呆滞的脸庞拥挤在一起抢着长街两侧未来得及撤去的摊上小吃,可怜又可惧。

    细细密密的秋雨迎面而来,凉风席卷,枯叶无数。

    前方远远便见无数火把挥舞,马蹄声凌乱。

    穆鹿干脆利落地跃下马去,闪身躲至阴影中。

    一队灾民正纵马向前奔驰。

    不,这不是灾民,这群人骑马阵型整齐,拿刀姿势训练有素,定是一队军士伪装而成!

    而京都城内除了魁字营与禁军,怎会多出这些兵士?

    这其中定然有诈!

    待这群人齐齐奔过,穆鹿侧身走出阴影,抹了把面上尘土,调转方向悄然跟了上去。

    只见这行人径直往城北军械库方向而去。

    穆鹿转身寻了条近道,先行一步抵达城北军械库。

    只见军械库门大开,一应兵器弓箭尽数被劫,库房守卫均横尸遍地,穆鹿弯腰捻了把尸体血液,尚且温热。

    他心道不对,身后马蹄声又渐渐逼近,便转身跃至军械库筒瓦顶上,俯身紧蹙眉头死死盯着库前马蹄声方向。

    片刻,这行人也自大道行至此处。

    穆鹿抬眼看去,这些伪装成灾民的人满面涂满污泥,叫人无法分辨面容。

    为首者下了马,边见军械库已然被洗劫一空,咒骂数句,复又不死心领着人进了库房。

    穆鹿伏在屋顶,呼吸声渐重,由于失血过多面色惨白,身子也越发虚浮,攀着斜坡摇摇欲坠。

    恍神间,脚边一块瓦片滑落,摔碎在地,发出一声脆响。

    穆鹿即刻清醒过来,心道不妙,迅疾起身,脚尖一点,踩碎数片筒瓦,借力便要离去。

    那些人听到声音,急忙追出门来,只见几片碎瓦,穆鹿人影已然全无。

    为首者往地上啐了一口,“妈的,老子今天真特么不顺,走直接去救殿下!”

    这行人复又上马往内城方向疾驰而去。

    待到马蹄声逐渐远去,穆鹿复喘了口气,自挑檐木梁上跃身而下。

    这帮人口中的殿下到底是谁?

    可惜今日实在气力不继,再追踪下去恐被发现。

    他按捺住心绪,长吹了声口哨,待马儿跑来,重又翻身上马,紧勒缰绳,复往魁字营方向奔去。

    父亲今日出门的样子,面色极为难看焦急,定是陛下给他下了旁的谕旨!

    还能有什么!

    城外无数无法安置的黄河水患灾民,朝中始终无法拿出一个对策。

    派去调粮的赵王迟迟不归,怕是一点米粮都未征到。

    这些灾民怕是在陛下心中已成了心腹大患。

    父亲此去,定是接到了陛下屠杀灾民的命令!

    穆鹿微微闭眼,重又睁开,眼神越发凌厉。

    暴乱平定后,父亲定会替陛下背上好大一口黑锅,朝臣的口诛笔伐尽数落于父亲一身!

    到时如何善了?

    穆鹿一路从京都外城奔袭回内城宫门,遍地皆是灾民尸体,惨不忍睹,无数鲜血映着火光蜿蜒成一条粘稠小溪。

    已然晚了。

    穆鹿双眸颤动,踉跄下马,跌跌撞撞奔至守卫在宫门一侧的穆武面前,终于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

    整夜都是兵戈刀剑与哭嚎啼叫之声,待到天亮,满城寂静,血流成河。

    满城灾民,一屠而尽。

    朝野震动。

    雪片般的折子几欲要淹没整个乾宁殿。

    乾宁殿前,穆武脱去官袍,素衣长跪。

    殿内,韩相慷慨激昂,“陛下,昨夜纵使灾民冲入城内,为非作歹者始终是少数,多数灾民罪不至死!待到堤坝修好,水灾退去,那无数良田由谁来耕种?民为邦本!”

    说到动情处,一双老眼含泪,猛然跪地稽首,“陛下!不严惩穆武何以平万民之愤!”

    景帝面色犹疑,“穆将军数年戍边,战功无数,一时行差踏错,何至于此。”

    话音刚落。

    殿外,穆武俯首深拜,高声道:“陛下,臣万罪在身,还请陛下严惩于臣!”

    景帝于殿内听到此言,忙抬步出了殿门,弯腰扶向穆鹿,“穆将军,快起来,孤相信你是无奈之举!”

    穆武叩首不起,“臣对不起万千灾民,愿辞去辅国将军一职,孤身领死!”

    见穆武不起,景帝松手重又站直腰身,一言不发。

    韩相跨出殿门,长叹一口气,“穆将军,既知有罪,何苦为之。”

    穆武自怀中掏出兵符,双手高举过头,递向景帝,“臣深负圣恩,还请陛下收回兵符。”

    见穆鹿捧出兵符,景帝眼底悄无声息闪过一丝喜色,“穆卿昨夜为护孤,方才犯下此罪,罪不至死。”

    景帝侧脸示意内官接过兵符,又道:“着贬为庶民,以平民愤。”

    “臣谢陛下大恩!”

    穆武一动不动,似石头人一般跪在景帝脚边,心中只觉异常嘲讽。

    自昨夜接到那份密旨,他对此便早有准备。

    这就是他为之出生入死,肝胆相护的帝王。

    狡兔死,走狗烹,古往今来,尽皆如此。

    也罢,也罢。

    而一侧的韩相捋了捋长须,眼神几番晦暗,似是明白了什么。

    景帝挥手,示意众人退下,抬步走回殿内。

    太子刘恽自屏风后走出,躬身拜见。

    景帝冷声道:“孤竟不知,太子竟如此深谋远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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