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露在深圳的第一个住处,是离海边不远的一个工厂宿舍。简陋的2层楼,就连楼梯和楼道的水泥地面都不是那么平整。一个200平米的看起来像仓库的房间里,摆着四五十个上下铺床位,没有桌椅,更没有衣柜。甚至,一开始连垃圾筒都没有,垃圾就在宿舍进门的地方那么堆着,每天轮流值日清理一次。虽然住的都是女工,但是宿舍的门从来不上锁的,共有五六十个女工就这么住在这里,分散在不同的车间不同的岗位,有的人上白班,有的上中班,有的上夜班,早上、中午、下午、晚上、凌晨都有要出门去上班的、下班回来的,门根本没办法上锁。周露住在离宿舍门最远的那个角落的上铺,下铺没有人,放一些脸盆毛巾牙刷等生活杂物。周露总觉得,在某一个不容易被发现的角落里,会比较有安全感,再挂上蚊账和一个床帘,便谁也看不见。宿舍大概原本是一个什么库房,房顶很高,这么多人、上下铺挤在一起,显得既拥挤又空旷。

    周露所在的床铺位置有一个高高的窗户,窗户上已经结满了蜘蛛网,但没有人去管它。每天早上醒来或者下早班的时候,周露都会下意识去看一下那片蜘蛛网,有时候,挂着一些亮晶晶的小水珠,有时候,破了一个角落,有时候,甚至被风雨彻底摧毁了,但是没过几天,它又完完整整的拉满整面窗户,就像画出来的一样,规规整整。透过窗户和蜘蛛网向外望去,是一大片长满杂草的荒地,再远处是一排排的树,虽是一排排的,却是那么孤单的、兀兀的站立着。再远,便是海平面,天气好的时候,海面像一条蓝色的带子,飘浮在那荒凉的杂草地上,天气不好的时候,那白苍苍的天和灰蒙蒙的海便分不出彼此了。遇到刮风下雨的天气,就算关紧了玻璃窗,窗外的风也能从窗户缝里呜呜的挤进来,像动物哀哭的声音。

    那时候,周露18岁。

    14岁的时候,周露爸爸外出打工,出了意外离开人世,紧接着,妈妈又肺癌病倒,家中只剩一所房子,无钱医治,妈妈也不忍再拖累家里,喝下了一瓶农药,自此周露便跟着爷爷奶奶生活。初三的时候,爷爷又去世了,奶奶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住了好几次院后,住到了昆明幺爸家里。班主任不忍周露孤孤单单一人,让她借住在自己的家里,周末才坐车去幺爸家,和奶奶住在一间屋里。奶奶对周露说,考到昆明的高中去,这样就可以经常跟奶奶住在一起。所以周露异常努力,顺利的考入了昆明市最好的高中。周露的成绩一直都是名列前茅的,可是有一天周露听见幺婶和幺爸说:“咱们家怎么供得起三个大学生!”堂姐正在上大学,堂弟则和周露一样,都在上高三。奶奶身体又不好,时常住院,周露也能想得到,幺爸一家的经济压力是何等困难。

    周露偶尔会听到幺婶念叨:“这住院费这么贵,天天住院,怎么住得起?”

    “老两口以前帮衬大哥大嫂带孩子,现在倒好,哥嫂走了,孩子也丢给我们,老人也丢给我们。”

    幺爸说:“不然呢?让孩子一个人活去?老人一个人活去?我这个幺爸不管侄女、儿子不管父母?”

    “我还不能说两句?我没管吗?”幺婶说。

    奶奶有一次对周露说:“露儿啊,好好读书,找个好工作,等你工作了,奶奶就放心了。”

    “奶奶,等我工作了,你跟我住。”

    “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活到那一天!”奶奶说。

    “会的奶奶,一定会的,肯定会的,你好好养身体。”周露轻轻抱着奶奶,心里颤抖的说。她难以想象,如果奶奶也离开了,自己怎么办。

    周露心里对幺爸幺婶是有怨气的,年轻时的爸爸为了供幺爸读书,才迟迟没有结婚,直到幺爸大学毕业、工作、结婚后,爸爸妈妈才结婚,然而现在幺爸却不愿意供周露上大学。奶奶虽然疼她,时不时悄悄的给她一点零花钱,但是奶奶连自己的主都做不了。周露心里有怨,但事实摆在眼前,幺爸幺婶确实供不起三个孩子上大学,总不能让他们自己的儿子不上大学吧,虽然他的成绩比周露差得远。更让周露伤心的是,周露还听到过幺婶说:“周露怕不是克家里人吧?大哥出意外,大嫂年纪轻轻就得癌症,老两口以前身体也挺好的,现在也三天两头得病。。。”幺爸打断了幺婶说:“你也信这些!”

    “你不信,你不怕,但是我怕不行吗?”幺婶还说道。

    老师找周露谈话,问她为什么成绩下滑,她只能说自己有点跟不上了。老师只能摇头叹气没有办法。

    高三的那个春节假期,周露回乡下给爸爸妈妈上坟,在街上碰到了初中同学余菲菲,她上了一年高一便辍学到深圳打工,于是周露便拜托她春节过后带自己一起去深圳。

    “什么?周露?我没听错吧,你成绩这么好?你要跟我去打工?”

    “我。。。现在成绩并不好。”

    “是不是你幺爸不想供你读书了呀?”

    “不是不是,我初中成绩还行,到高中。。。真的跟不上了。”

    “哦,真的吗?你可要想好哦。”

    “嗯,我是真的想跟你去。”周露那时候想,先自己打几年工,攒够上大学的钱,再回来复读。

    幺爸幺婶听说周露不想完成高三学业,要跟同学出门打工,沉默了下来。

    “露露,不是幺婶不想供你,你看家里实在。。。。。。”

    “不管如何,应该把高三读完,你现在退学,连高中毕业证都没有。。。”

    幺爸幺婶还说了什么,周露脑袋嗡嗡的没有听进去了,赶在眼泪流出来之前说:“我想好了,过几天就跟余菲菲一起走,要麻烦幺爸帮我买张火车票。”

    火车坐到广州,从广州又坐汽车到深圳,出了汽车站,门口一排排的摩托车,马上就有两辆车轰鸣着上前来喊着:“唉!靓妹!去哪里?”周露被那轰鸣声扰得内心惊慌,但表面假装镇定的一言不发,看向余菲菲。余菲菲熟练的和两个摩托车司机谈好价钱,司机便搬着周露的箱子往后座一放说:“你扶着点啊!”周露忐忑的坐上摩托后座,没等周露叮嘱他慢一点,便轰鸣着向前驶去,在又是车、又是摩托、又是人的马路上穿梭飞驶。不一会,便到了一片空旷荒凉的工厂区,一条直直的道路两旁,长满荒芜的一人多高的杂草,杂草外是荒芜的田地,偶尔有一个巨大的广告牌,兀兀的站在一边,广告牌上的大幅人脸,显得那么的怪异。

    就这样,周露跟着余菲菲来了深圳。余菲菲在这个电子厂里打工一年多了,她提前在外面买了两包烟,连同一袋子家乡的土特产一起递给了门口的保安,说:“曾哥,这是我初中同学,刚刚从家里跟我一起来深圳,在我这里借住几天。”

    “哟!靓妹!”保安盯着周露看了几眼,又对余菲菲说:“唉,现在领导可看得严得很哪。”

    “我知道,我同学不会给您惹麻烦的,就在我宿舍呆着。曾哥,麻烦你了呀,她也想进咱们厂,今天刚到嘛,改天再来找你。”

    “好吧,进去吧进去吧。”保安又看了一眼周露说。

    过了两天,余菲菲从保安曾哥那里又打听到刚好厂里也在招女工,但是要求中专或者技校毕业。余菲菲说没问题,给几百块钱,曾哥可以帮忙搞定的,余菲菲便帮周露把身份证复印了一份交给曾哥,当然,又买了几包烟。曾哥帮周露把复印件转交给了招工办的负责人,进了简单的面试和体检,周露便顺利的进入了伟达电子厂。

    进厂第一天,周露跟着几十个女生一起来到厂区门口,看起来年纪都差不多,20岁左右的样子。

    大家都还背着行李,人事部的工作人员把大家带到这间破旧、脏乱的宿舍门前,说:“这是宿舍,自己选一个床位把行李放下,下午两点在门口集合。宿舍的卫生,就按床位的顺序,每天上下铺两人打扫,每天下午六点,会有人检查卫生,没有做卫生的,会扣工资。”然后给每个人发了几张餐券说:“用这个餐券吃饭,自己保管好,丢了就没有了。”她大概不愿意走进那间宿舍,只是在门口远远的看着大家进去了,便离开了。

    周露以为是跟余菲菲一样的4人间,没想到是这样的大通铺。有几个人抱怨了几声,但是似乎并没有太介意,很快便自行确定了自己的床位,简单收拾起来。余余菲菲前一天便带着周露在旁边的杂货店买了被褥、蚊账等生活用品,旁边的女孩羡慕的看着周露说:“唉呀,你都挂好蚊账了,我还得去买,深圳这冬天也必须挂蚊账的,否则晚上根本没法睡。”

    大家收拾好宿舍,下午集合后,便被带到一间培训教室,一路上,大家称呼那位人事部工作人员为“主管”,有几个胆子大的提了一些问题,主管爱搭不理的回答着,眼睛并不看一眼提问的人。“多做事少说话,不该管的不要管,不该问的不要问,不该说的不要说,不该去的地方不要去,特别是晚上。”嗯,是的,那时候,深圳的治安非常的不好,周露借住在余余菲菲宿舍的几天,便听她们几个工友说,谁晚上去迪厅回来路上被抢了钱包、谁下夜班在附近路上抽了一支烟又被敲了头。“还有,你们初来乍到,有什么事情,不要跟老员工抢。”人事主管扬了一下手,又强调了一句。

    主管一路上给大家指了一下路,宿舍前面就是食堂,工作的厂区与食堂一路之隔,进了厂区,又七拐八弯进了一栋厂房,上了顶楼,便是培训教室了。

    她又给大家讲了一些日常的规则纪律、安全、几号发工资等注意事项,又一人发放了两套冬装工服,便叫大家坐着等等,自己离开了。

    她一走,大家便七嘴八舍的交谈起来,你叫什么,哪里人,初中还是高中、中专还是技校毕业、有没有在别的地方做过、是不是刚从家里来等等。

    正在这时候,进来了一个四十岁左右、穿着干净利落的男人,刚刚的人事主管则跟在他的身后,培训室里瞬间鸦雀无声。

    “这是我们的厂长,廖经理。”人事主管介绍着,大家鼓掌欢迎。

    “我叫廖智平。”

    廖经理并没有讲什么规则纪律,只是关心大家,是不是第一次离开家乡,会不会想家,宿舍条件比较艰苦能不能克服等等,并且让大家提问,看看生活上还有什么问题。

    “廖经理,厂里要第二个月15号才发上个月工资,现在是月初,要到下个月15号才能拿到这个月工资。。。。。。”

    “我们厂包吃住,吃住都不花钱。但是如果还有困难,可以到我的办公室找我借,我个人借给你们没问题,我们厂是不能预支工资的。小谭,你把这个问题记一下,回头把我的分机号码和办公室写给她们记下来。”

    “好。”旁边的谭主管微笑着回答,表情和之前与大家说话时完全不同,也是这时候,大家才知道她姓谭。

    大家对廖经理一阵惊诧而又小声热烈的赞叹之后,又安静下来。

    “宿舍好多蚊子呀。”又一个女孩说。

    “小谭,给今天的每一位新员工都发一件蚊账。”廖经理转头对谭主管说,没等谭主管回话,他又对大家说道:“深圳的冬天也有很多蚊子,你们的宿舍挨着荒地,条件比较差,蚊子可能特别多。我们正规的宿舍是8人间的,但是我们公司发展很迅速,人员增加太快了,宿舍楼正在建,等建好了,大家就可以搬到新宿舍了,条件会好很多。”

    “廖经理,以前没有发过蚊帐哦。。。。。。”谭主管面带难色的说。

    “以前没有发过,今天就不可以发了吗?今天下班前就买回来发到每个人手里。”

    “好的。”谭主管虽然面带微笑回答,但显然有些不悦。

    “大家好好干,有什么困难可以随时找我。”廖经理说完便准备离开了,到了门口又往回走了两步说:“后面那个一直在写笔记的。”

    周露抬头环顾,似乎只有自己带了笔记本和笔写着什么,大概自己的习惯大概还停留在学校的教室里,不管什么时候,总是带着笔和本子,记着笔记。周露站起来,微微鞠躬说:“廖经理。”

    “你很认真啊,叫什么名字?”

    “谢谢廖经理,我叫周露。”

    “好。”廖经理便离开了。

    人群里各种窃窃私语开始了,“哇,大厂果然不一样。”

    周露则默默地为自己早早向余菲菲借钱买好了蚊帐而懊悔。

    谭主管也走了,让大家继续等。不一会进来了一个戴着黄色头巾的女孩,她说是工作车间流水线的线长。她带女工们到车间门口看了一下工作车间的位置,告诉她们从明天开始上夜班,明天晚上8点在这里集合。

    那天晚上,大家在宿舍里聊天、打牌,因为第二天要上夜班,所以大家玩得很晚。晚上周露在余菲菲宿舍等她,周露担心的说:“一来就要上夜班,我怕我会打瞌睡啊。”

    “就是因为你们是新员工,所以才安排你们先上夜班的。白天车间周围的主管全都在,万一新员工有个什么状况,被厂长、经理、课长这些主管看见了,员工会被挨骂,当班的线长、课长都会被骂的。晚上的话只有当班的线长和课长,出状况了挨骂的只有你们而已。”

    “哦。”周露恍然大悟,但是接着周露又抱怨了宿舍。

    余菲菲也告诉周露说,因为最近厂里大量招人,宿舍已经不够住了,只好用闲置的仓库、厂房做宿舍。“你可以继续跟我住在一起呀,反正我们宿舍白班夜班的,通常都只有两三个人会同时在,你睡我的床,我睡他们的床就好了。”余菲菲说。

    “不不不,我倒不嫌弃条件差,已经够麻烦你了,你还帮我找到了工作。等我发了工资,我就把钱还给你,还要请你好好吃一顿。”周露真的非常感激余菲菲,她一个人是不敢来深圳的,而且,幺爸给她的钱买了车票后,就只剩下300多块了,奶奶悄悄给了她300块,但是周露又悄悄的放回奶奶的枕头下面了。正好是冬天,深圳的冬天真是比昆明的冬天冷多了,御寒的被子、简单的生活用品买好以后,周露连买卫生巾的钱都没有了,幸好工厂包吃包住,又还有余菲菲救济她。

    “菲菲,谢谢你。”周露诚恳的再次感谢。

    “别这么客气,我们在这里既是老乡又是同学,再这么谢就过分客气了。”

    “好,不谢你了,但是等我发了工资还是要好好请你吃一顿的。”

    “那必须的!另外,周露,我觉得你不会在这里呆很久的,别问我为啥,直觉。”余菲菲咧笑。

    “为什么?”周露还是问了。

    “你那么聪明呀,你可是考上了昆明市第一中学啊。”余菲菲笑得灿烂,而周露则黯然。周露想,如果可以交换人生,周露宁愿要余菲菲那样的人生,有一个完整的家庭和活泼爱笑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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