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的阴影如同海草一般绕缠住她的脖颈,尽管有些记忆已经随着几度轮回模糊,但落入冰冷湖水那一刻的绝望还是锢得她喘息不得。

    那丫头子吓得早已是魂飞魄散,惨白的一张小脸,泪珠子啪塔啪塔落了下来,殷呈玉见她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可怜,堪堪回过了神,一时心中不忍,又想着自己是个“傻子”,该不会有人和自己计较,便拿起帕子嘻嘻地跑跳到她身边,学着宫里老妈妈哄旁的公主那般,替她拭过眼泪,说了两句哄人的俏皮话。

    那丫头果然不哭了,嘴唇嗫嚅了几下,怔怔地瞧着殷呈玉,一时接不上话来。

    少年在一旁挑了挑眉,伸手敲了两下墙壁,从外间跃入两个神出鬼没的暗卫,影子一般融在暗处。他未曾理会殷呈玉与这小丫头片子,转身就要往外走去。殷呈玉惴惴不安,总觉得是要有什么不得了的事儿发生,这直觉烈得叫人害怕。

    心中一横,殷呈玉上前使劲拽住少年,整个人挂在他一只手臂上,将嘴一瘪喊道:“夫君!夫君!我也要去,我要去!”

    这一处房门口是死一般的静寂。

    那两个暗卫依旧低着头,只不过身形抖了一瞬,小丫头捂着嘴像是见着了什么不得了的场面,偏又不敢说出口,只得瞪着一双滴溜溜的大眼睛张望着二人。

    其实这人身上并没有什么血腥气,反倒是有种淡得几乎闻不到的香。殷呈玉第二辈子为了当上太子侧妃,几乎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还去学了制香辨茶之学,于是对这香味倒不合时宜地熟悉了起来。

    是兰花香。

    殷呈玉在赌,方才进门那击落酒樽的剑,让她隐隐觉得这位“煞神”似乎也没坊间说的那般可怖。如今最紧要的是得弄明白这沉湖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若等这捞上来的尸体掌在血轮台手中,她怕是再无机会接近。

    少年显然也没料到殷呈玉会来这一出,他有些疑惑地转过头来,望着自己脸颊鼓鼓、神色坚决的新娘子,竟也一时陷入了沉默。

    就在所有人都沉默着,殷呈玉以为自己一定会被扔回卧房中时,少年终于僵硬地点了点头。

    殷呈玉松了一口气,连忙撒开拽着少年的手,转而拉着那小丫鬟嘿嘿笑道:“我们走!我们走!”

    那小丫鬟瑟瑟缩缩地瞧了一眼殷呈玉,又瑟瑟缩缩地瞧了一眼自家主子。

    少年又点了点头。

    得到默许后丫头便拉着殷呈玉这个拖油瓶向那湖边走去,两个暗卫和自己主子则幽幽地跟在姑娘身后,几人脚步极轻,只有鞋底悄悄擦过石板和杂草的声音。

    两旁的房屋不见一点新婚的喜气,全笼在一片暗红中,零零落落有些点烛光,像游走在坟墓里似的。

    少年似乎也觉出些不妥来,接过暗卫递来的灯笼,哑声吩咐了什么。靠得众人较近的那暗卫也未多问,只行了一礼便速速地消失在了夜色中。

    转过一处小径,便是一片暗沉沉的湖水,今日无风,故而这湖也蛰伏下去了,只湖边一处围了一圈儿举着的火把,殷呈玉拉着那小丫鬟走近了,便看清是一具女尸。

    这死者衣冠尚整,只是大张着嘴,眼中满是惊慌。

    余下的那名暗卫上前,捏开这人口舌瞧过,拿一根银针扎了几处穴位,才退到自己主子跟前。殷呈玉想上前近了瞧瞧,便提起裙子大喊一声:“姐姐!姐姐!你为什么睡了呀!”她向前冲得突然,又是身边旁人没料想到的快,丫头侍卫只能眼瞧着殷呈玉蹲到了那尸体旁,与那女尸大眼瞪小眼。

    眼熟得紧,她见过。

    “公主!”方才来报的那丫头宝儿吓了一跳,忙上前想搀回殷呈玉来,却不料被自家主子拦了下来。

    银面的少年接过暗卫手中的提灯,悠悠走近殷呈玉,恰碰上殷呈玉抬头,二人眼睛就此对上。

    这呆傻的公主蹲在湿漉漉的湖岸旁,一路走着,裙边早滚满了泥土,她瞧见少年过来,一双灵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又痴痴地笑了两声。

    “她为什么还在睡呀。”殷呈玉指了指躺在地上的尸体,头上繁琐的金步摇叮里当啷作响。

    原也只是为了瞧清楚这是个什么人才上前来,殷呈玉目的已然实现,心中一边儿思虑着这丫头自己在何处见过,一边又开始装疯卖傻,想着把这捉摸不透的阁首大人糊弄过去。

    “兴许是回天上数星星去了吧。”她万万没想到少年忽然开口,清亮的嗓音荡在空旷的湖面上,说了句前后不着地儿的话。

    殷呈玉一时愣怔,便依声回道:“你说话真好听!”她笑意盈盈地再次拽住了少年的衣袖,晃啊晃的,眼里乘了一弯浅浅的月亮。

    终于起风了,天上沉沉的乌云被吹动一角,露出些缺月的角来。

    殷呈玉垂眸,心中明了今晚这一遭算是蒙混过去了,又止不住想着何地见过那丫鬟,一时便未松开少年的衣袖。

    “……谢谢。”

    忽而,一只温热的手拉住了她有些透凉的手腕。

    少年未再看那沉湖的尸首,他一句也不曾多言,只拉着殷呈玉往几人来时的方向走去。

    走了几步,他才想起什么似的,转头看了默不作声的殷呈玉一眼:“……没什么好看的,殿下,咱们回去吧。”

    殷呈玉眉梢心头皆突突地跳着,她点了点头。

    少年走得很慢,殷呈玉也就慢慢地跟在他身后,方才那查看尸体的暗卫留在湖边未跟上来,只那唤作宝儿的丫头跟在后面,不远不近的一段儿距离。

    府中亮堂了许多,新替的灯果真白晃晃的一片,跳跃着,还有些未换下来的,侍卫们便忙着登着木凳更换。二人回到那卧房门前,少年才松开手,沉默着推门,让殷呈玉先走了进去。

    宝儿见两人入内,忙合上门,吱呀一声,好似方才一场惊魂未发生,二人仍是一近一远,地上滚着的毒酒早清理干净,烛火噼里啪啦作响,昏昏荡作一团。

    少年看着她,向前几分,将挂在床前的香球取了下来,伸手抛进了燃烧着的炭火炉里。

    他又靠近,在殷成玉面前静默了一瞬,抬手将殷程玉头上的小珠花一只一只摘了下来,摆放整齐后,给殷呈玉解开了那看似简单实则沉得要紧的发髻。

    墨发垂落的一刻,轮到殷呈玉怔住了。

    少年没看她,又顺手将床板的薄纱放了下来,殷呈玉就此被影影绰绰地隔在纱后头,见烛光由近到远地暗了。

    “殿下且歇息吧。”他似乎也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唐突,欲要说些什么,最后话停在了嘴边,看着那隔着不远的纱帐,将话咽进了深处。

    真是个怪人。

    殷呈玉听着他的声音,估摸着他睡在了不远处的软榻上。

    不如自己心中所想那么糟糕,殷呈玉将礼服换下放到一旁,心中轻松了不少,自思道:所以皇帝将我们俩凑到了一块儿,也算是以毒攻毒。

    夜深后就有些寒气上来了,殷呈玉翻身拱进了被子里,脑海中一团乱思似乎是飞动地有些疲倦,不相关的许多事就一跳一跳地跃上心头。躺了一会儿后,她又忽然坐起来,掀开那层层叠叠的纱罩,看着少年银白的面具在月光下被渡得半亮半暗。

    她走近,身前人似乎已经觉察出她的动静,却未睁眼。殷呈玉原是想给他抛一床被子,此时不知想到了什么,扯出一副十足明艳的笑眼,俯下身使劲推了推少年。

    “夫君,夫君!夫君呀!睡觉!”她双手撑在少年劲瘦的腰侧,笑得十分天真无邪。

    少年本还要装死,万没想到她来这一出,猛地睁眼,先是不知所措了一会儿,复又擒着殷呈玉的双手试图将她按到软榻另一头,殷呈玉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听这人深深地叹了口气,殷呈玉郁郁数天的心情忽地好了起来,便继续装疯卖傻地笑看着他。

    “睡觉!睡觉!”

    那烛火还跳跃着,少年听着她清脆的欢笑声,忽而扯出了一抹玩味的笑来,他上前一步幽幽道:“好啊。”

    殷呈玉忽而拍不动手了。

    这人怎的不按常理出牌?

    原本她总觉得这人还在怀疑自己装傻,当下再演上一出戏,自己高兴了不说,还能被这人扔回床上,打消这人的疑虑。毕竟按常理来讲,皇后在出宫前一定与她讲过洞房花烛的事儿,自己虽“听不懂”,总应该有些该有的话头。

    但她没想到,自己是被扔回了床上,扔人的家伙也跟着躺了下来。

    殷呈玉心中大撼,唾骂这人一番后飞快地思索着该怎么应付眼下景况,少年却起身剪了软帐内的一段烛,卷起一床被子搁在两人中间,将裹着殷呈玉的鸳鸯戏水大红被子往新娘子头上一扯,迅速地躺在一旁翻了个身,只留下个孤冷的背影。

    不是真睡啊?将那盖过自己鼻息的被子向下推了推,殷呈玉真的不晓得这人在想什么了。

    他怎么瞧着比自己还怪?

    被子暖融融的,别提身旁有个热源,殷呈玉恍恍惚惚间先是想到今天那惨死的丫头的脸,又想到身边这奇怪的阁首大人,困意便袭人了。

    在她迷迷糊糊沉入梦境之前,身边人忽而转过身来,盯着她看了一小会儿,才开口:“我叫景兰辞,你以后可以叫我的名字。”

    “好。”殷呈玉实在困得不行,便下意识回了一句。“你的名字也很好听。”

    此时的她尚且不知,自己困倦中听到了一个属于旁人的、压在心中许多年的、也足以搅动许多风云的秘密。

    殷呈玉醒来时天还擦着黑,新郎官早已不见了踪影,床榻的另一侧方方正正叠着块儿锦被。

    殷呈玉挑了挑眉。

    忽而,她脑中闪过些许图景,那落水的丫鬟,她从前在宫中的织衣局中见过!

    只还未待她再细细思量,那唤宝儿的丫鬟便进来服侍着她梳妆回宫请安,二人听门外小厮来报,言有客急急求见公主。

    大清早的,洞房花烛第二日,谁会来找她个痴名在外的皇帝义女?

    “是傅公子,说是特来找您的。”

    傅珩?

    他来作甚?

    殷呈玉本就不想与这些个前几世的闲杂人等再扯上干系,于是垮下个脸佯装生气,一把将面前的首饰叮里当啷推到一处。

    “不认识!把他赶出去吧!”她高声嚷嚷着,显得傻气十足。

    “夫君才说了不让我见旁的男人!这人好生歹恶,竟离间我夫妻感情,可恶得紧!”

    她说得义正言辞,全然不见胡说八道拉便宜夫君当盾牌的羞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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