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呈玉又哭又笑地闹着,那进门禀报的小厮惊得冷汗涔涔,心中不免唾骂几句这疯丫头。

    “这……不大好吧……”那小厮吞吞吐吐一番,宫里跟着来的人皆不甚瞧得起殷呈玉,便扭捏着不出去回禀,心里头是一万个不愿得罪丞相府。

    瞧他满脸的不情愿,殷呈玉哪里不知这些人心中所想,只冷笑一声。大不了今儿傅珩不走她不出门,误了回宫请安的时辰,自个儿旁不了是再被人笑话一顿,况且如今便宜夫君是朝廷一等一的红人,皇帝左不会寻她这个傻子的晦气。

    只是此等狗眼看人的宫人,什么下场便未可知了。

    这些人在宫中欺负她惯了,从前什么做派如今便也是什么做派,哪料得要往长远里看,殷呈玉如今离了宫便是天高皇帝远,在各自背后的主子前头,还有个根本不看人脸色的景兰辞。

    那小厮还在不安分地望望这儿又望望那儿,偷窥着殷呈玉这里间的样子,头还未探完,门后不知何时忽而闪出一幽幽的身影。殷呈玉仔细瞧了才发现是昨儿那两个暗卫之一。

    背后冷不丁现出个人来,小厮吓了一跳,还未来得及有些多的反应,便被身后暗卫拎起后领“嘭”地一声扔出了门外。昨儿天色暗,殷呈玉又满心是那恰巧也“失足”落水的丫鬟,哪有心思细认这些人,今儿仔细瞧过,才发现这出手狠辣的暗卫竟长了张笑面娃娃脸。

    他先向殷呈玉行过礼,笑嘻嘻道:“殿下,大人派了马车来,您好了唤我们便是。”

    殷呈玉听他口中无半点儿怠慢之意,心中明白是景兰辞的安排,抚着头上珠钗的手微不可察一顿。

    “进宫!进宫!”她敛起自己个儿一瞬不自然的神色,眨巴着眼睛拉起了那唤作宝儿的丫头的手晃了晃。

    “好好好,咱们换好了就进宫。”这小丫头经过昨儿那一役,心中对殷呈玉亲近了不少,便按着被殷呈玉快晃荡下来的步摇,细细地理顺了才又戴回去。

    日头虽还未出来,沉沉的夜色已经有些开始渐渐渡白,远的山灰蒙蒙的一片,沉睡在上梁城的身后,镇守着一方破晓。

    沿着宫道行进了一会,殷呈玉静静听着车轮摩擦过鹅卵石的声音,咕噜咕噜,咯吱咯吱,一阵风吹过,马车前的灯笼摇摇晃晃,车内的熏香叫人昏昏欲睡。

    忽而,车帘掀开,殷呈玉还未来得及出声,就已经看清了眼前人,她玩心大起,作势要叫出声来,对面银面的少年只得伸手捂住她的嘴。

    等他放开手时,却见殷呈玉眼睛像狐狸一般闪着笑意,那笑意只短短一瞬便掩过了,快地恍若未曾出现,殷呈玉又成了那副时欢喜时恼怒的痴傻样子,莫名闷闷推开了景兰辞的手。

    “口脂!蹭掉了!”

    景兰辞低首,果真见手心一抹红痕格外明艳,未来得及开口说话,对面少女又大改气恼态度凑近道:“夫君,你好香啊。”

    放在平常人身上,早该不耐地推开殷呈玉并暗骂两句晦气,景兰辞却全不像她得了痴病之后的任何人,并未训斥殷呈玉,反倒是愣在原地儿思索着什么。

    这人身上那股子淡淡的兰花香此时又莫名飘了出来,殷呈玉本着逗他一番的想法,挨近景兰辞衣襟嗅了嗅。

    景兰辞怔怔地看了她两眼,忽而转过身背对着她,窸窸窣窣不知倒拾着什么,末了在殷呈玉殷切的目光下,拿出一块儿莹白的玉佩来。

    “是它香,不是我。”他说得认真,将那四角都被把玩得圆润的令牌状玉佩拭了拭,抬眸瞧了殷呈玉一眼,又摸索着想放回里衣。

    殷呈玉不知怎的,觉着他有些难过,也渐渐静了下来,一时车厢里只剩下咕噜咕噜的马车行进声。

    半晌,她细细地捧着景兰辞的脸,一双眼睛弯成了月牙状:“不是它,是你。”

    “……谢谢。”景兰辞淡淡笑了,他笑起来时颊边有弯浅浅的梨涡,如若不是这骇人的银面,在这样好的初春里,兴许他也是个名满京城的贵公子。

    殷呈玉隐隐觉着他俩都是一样的可怜鬼。

    只是下一刻,景兰辞忽而迅疾捉住殷呈玉的手腕,将她扯到自己身旁。

    “殿下如此体贴,总叫臣觉着,您痴病已经好了呢。”

    殷呈玉额上沁出薄薄的一层冷汗来,顿时一盆冷水兜头,速速从不该有的怜心中拔离出来,伸手一环,圈着景兰辞的脖子痴痴傻笑。

    他手中那方才拿出来的玉佩还未来得及归于原处儿,殷呈玉约莫是看到上头刻着个字形奇怪的“景”字。

    “阿景阿景,阿景!夫君!咱们什么时候才到呀,我好饿哦。”殷呈玉挂在他脖子上晃来晃去,叫旁人见了,还以为是个恩爱非常的新婚眷侣。

    这次轮到景兰辞一时愣怔。

    殷呈玉被这人将了一军差点败露,此刻是一肚子的闷气,见终于将将扳回一城,心头气顺了些,就此挂在景兰辞脖子上不愿意松开。

    谁知恰巧那马车渐停,外头小太监扯着嗓子请二人下车来,景兰辞动作极快,拦腰就抱起殷呈玉,两下跃下了马车。

    这杀千刀的。

    殷呈玉一时只觉四周阵阵目光全围了上来,把她二人当成个靶子来瞧,耳根霎时泛红,吵闹着要下地来走。但景兰辞堂堂上梁城功夫首一位好的天子近臣,哪是她个姑娘能挣开的,一时二人便是一番傻子新娘大喊大叫,疯子新郎默如泰山般的荒诞又和谐的景况。

    到快众人快匆匆行到举宫宴的两仪宫时,景兰辞才将闹得面颊通红的殷呈玉放下地来,不过一时,二人婚后不和、景兰辞霸王硬上弓、殷呈玉疯病又犯的风言风语便传遍了皇宫。

    两仪殿依旧如从前般秀美,不似前朝宫殿壮阔,它独有一份属于自己的恬静,这座自前周朝就建立起立的宫殿,慈祥地屹立在风雨中,看过许多年岁的流转。它的正前有一株硕大的海棠树,传说这株海棠树在东周建国皇帝宣文帝时就已经栽下,如今已经是几百个年头的春秋易过,每年四月,它的花期依旧会到来。

    殷呈玉头一次见这棵海棠树时,正是它最繁茂的季节,风一吹就有花儿簌簌而下,香延十里而不绝,当真是奇物也。

    传闻这棵海棠在西晋有一株别无二致的姊妹树,也不知自己是否有机会见到。

    见她看着那株还仅仅是枯枝的海棠叹气,宝儿问道:“殿下可是想家了?”

    殷呈玉一顿,未回她,只痴痴笑不止。

    这年岁更迭,如今旧朝故都竟也只剩这一株海棠仍依旧了。自己困在这重重深宫中,不晓得还能否见到那另一株奇树?”

    树是旧树,人非故人也。

    那只轻轻地托着自己的手忽然一顿,殷呈玉侧目,却见景兰辞也看着那株海棠,许久,久到只剩几步就要踏进殿门的时候,他忽然开口道:“西都的那棵,更繁茂些。”

    殷呈玉倒没有想到他竟会这样回答,欲糊涂话里追问几句,却见迎面走来了皇帝身边的老太监,那老太监对二人行过礼道:“公主万福,大人安。”

    他笑地褶子都堆到了一处的脸上,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在二人身上转过一圈儿后,才对着少年道:“大人,皇上喊您大礼完毕后先留一会儿,且听着安排事儿,就先委屈公主今儿先自个儿回府里了。”

    “公公辛苦,这是一点儿薄礼,公公万不可推辞。”宝儿上前一步,悄悄给老太监抖了几粒金豆子。

    老太监笑眯眯地点点头,手挽了个花儿,那金豆就咕噜噜地滚落进了最里头,看殷呈玉的眼儿都和蔼了几分,向二人再行过礼,转身先行一步进了大殿。

    殷呈玉便与她的新郎官儿继续牵着手来到了大殿中。

    皇帝皇后已经端坐在了最高处的座上,左手边儿是诸位皇子世子,右手边儿是诸位公主郡主,殷呈玉行过礼,再暗暗环视一周,却发现殷贵妃没有来。

    皇帝似乎知道她心里头在想什么,叫二人平身后笑道:“爱妃今儿风寒又发,身体不适,寡人便叫她歇下了。”

    殷呈玉看着他满含笑意的眼睛,心里不住的一阵恶寒,只能嬉笑着喊道:“娘!娘!不见啦!”

    “衡山还是这般真诚如稚子。”太子生母淑妃虽上了些年纪,却风雅贤和犹存,衣着也朴素,瞧着一点儿也不像四妃之一,倒是如同邻家和蔼的太太。

    殷呈玉拿袖子掩了面,嘻嘻地朝她笑了几声。

    一场宫宴倒是比殷呈玉心中所想过得平常,宴后景兰辞又被皇帝叫走,她本应回府,心中却放不下那织衣局宫女落水的事儿,便寻了个由头留在宫里,贪耍间“闲逛”到了织衣局。

    从前殷呈玉便喜好在宫中“乱逛”,因此小部分瞧她眼熟的宫女也皆见怪不怪。今儿织衣局尚衣恰被淑妃喊走了安排事情,一时局中无人看管,便有小宫女在一旁打瞌睡的打瞌睡、聊闲天的聊闲天。

    “就那么没了!真可怜啊,小锦那丫头也不过才入宫一个年头吧。”

    “听说捞上来的时候都发了呢!可怜见儿的!”

    “早说阁首府那地方不吉利,派过去便是个不讨老天爷欢心的……”

    他们嘀嘀咕咕的话音还未着地,殷呈玉便突然探出个头来,嘻嘻笑道:“你们玩儿什么呢!”

    “啊!”那为首说话的丫头大叫了一声,见来人不是钱尚衣,心中放下一口气,瞥了殷呈玉一眼,没好气道:“你谁呀,神出鬼没的,吓了我们大家伙儿一跳。”

    “听你们讲话呢,你们讲的什么故事,真有趣,嘿嘿,有趣。”殷呈玉挤在他们中间,想要掺和进这一场子闲话里,把个跟着的宝儿吓了一跳,忙要拉她,却被殷呈玉一起拽了进来。

    “这是我今儿得的好吃的!分你们!加我一个嘛,加我一个嘛。”殷呈玉解开自己一方手帕子,推出些刚刚从宫宴上顺的糕点,四散分给这几个小宫女。

    这些小丫头哪儿见过这般精致的糕点,一时便如同见了亲姐妹一般,边吃又边闲聊了起来。

    又是那为首的开了话头:“说来也奇怪,这衡山公主与诸怀大人大婚,原本是六局各派两个大丫头去的,大姐姐们自都不愿担这晦气差事儿,被选着的个个都愁眉苦脸了许多天,偏这小锦,最是机灵着要去呢!这好些人里,偏她是自荐去的!钱姑姑当时还好夸了一顿呢!”

    这小锦竟是自个儿要去的?

    殷呈玉心思纷转,正有了些头绪准备离开时,听得门外一阵喧闹,一名大太监急跑着进来,见殷呈玉与一群小丫头片子混在一起,吓得满头大汗,斥道:“这些个小娘皮!见了公主竟不快快行礼!”他刚要驱赶着那群小丫头散开,门边忽地闪过一道月白身影,他人未到,声先至。

    “呈玉!”

    殷呈玉定睛看了,发现正是今儿被拦在门外头的丞相公子傅珩。

    那平日里傅家的芝兰玉树儿,此时却是红了一副眼眶,哽咽着要落下泪来。

    “为什么……为什么我总是迟这一步。”

    殷呈玉心中微颤,低头沉默半晌,再抬首已是一副痴傻神色。

    她仿若不认得这人,高声喊道:

    “你谁啊?”

    听完了皇帝吩咐来寻人的景兰辞刚飞身跃到织衣局门口,就听到殷呈玉气势汹汹地大喊一声,将一大块儿臭味熏天的抹布扔到了傅大公子一张清俊的脸上。

    傅珩愣愣地将那抹布拿下,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对上了景兰辞一双上挑的凤眼。

    “真巧啊,傅公子。”

章节目录

向河梁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贻珠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贻珠并收藏向河梁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