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阳高照,暑气蒸腾。

    许多人闻着那若隐若现的香味,不由吸了吸鼻子,四处寻觅这香气来源。

    那中年汉子买了份冷淘,便挨着树荫就地品尝。

    瞧他埋头吃得津津有味,一时间,好些人都被他这认真的吃相吸引,瞬觉肠鸣阵阵,恨不得也同他一般来上一碗解解腹中饥荒。

    就这么好吃?

    平安虽躲在树荫下等客上门,但也密切关注着四周情况,这正是揽客的好时机。

    见那些人犹豫不决,她立马朗声吆喝:

    “槐叶冷淘三文一碗,鱼丸一文一粒,两文三粒啦!”

    见她并未漫天要价,一些人便渐渐朝树边靠拢。

    待那客人抬首,便见许多人正直勾勾地盯着他瞧。

    他细嚼慢咽将口中食物吞下,这才点了点碗中青碧的冷淘,赞道:“好吃的,咸香酸辣,清爽开胃,各种香味搭配得正正好。”

    “果真?”

    “骗你们作甚。”

    “那给我也来一份,小娘子!”

    “好。”平安朝那客人颔首致谢,忙不迭应下。

    来看龙舟的人多是附近村镇居民,身边亦多熟人亲友。

    待尝过她的鱼丸与冷淘,便口口相传,给她引来不少新客。

    就当她这摊位生意正旺时,一旁卖拌米皮的摊主竟上前推搡闹事。

    平安猝不及防被推得往前一个趔趄,幸得她下盘稳当,这才没有扑倒在摊位上。

    出于防卫的本能,在受到攻击之际,她下意识便朝后肘击。

    那壮汉被她这一击撞得手腕火辣辣地疼,又拉不下面子呼痛。

    再见得她不如自己料想中的踉跄倒地,他心下恼怒,当下厉声喝道:

    “让让,让让!你占着我的地了。”

    平安回头,便见一身着灰色背心的赤膊壮汉,正满脸怒气地站在她身后。

    几名客人被他这凶煞模样赶走,平安手中也没了活。

    她睨了他一眼,并未言语。只转身将油锅盖子盖好,又将炉灶的火塞塞上,只留个小孔通风。

    做完这些,她方垂眸微笑,不疾不徐回道:“你这就说笑了,我并未占你位置。”

    “你这小娘们,还说没有?”那人向前逼近一步,指着身后斜对面的档口大声叫嚣。

    平安放目远眺,果真见那河堤尽头,隐有一家卖吃食的老旧档口。档口外边挂着一块字迹模糊的幡布,隐约可辨出汤饼、馄饨几字。

    “你抢生意抢到老子家门口来了,你还挺能耐。”

    看那壮汉语气愈发不耐,一旁看热闹的人忙上前说和。

    “哎,莫激动莫激动。”

    “就是就是,乡里乡亲的,莫要伤了和气。”

    平安轻轻抿唇,漫不经心地松了松手掌筋骨。

    “那你待如何?”这可是跨河堤碰瓷,碰她身上来了,那么多人生意比他都好,就捡着她来,是觉得她是个软柿子?

    “滚远点。”那人看她音调柔柔,不屑吭哧一声。

    “滚?”平安好笑地睨他一眼,“这里是河堤栈道,我现在站的地方是官家的地,而非你的档口。做生意向来是各凭本事,你这个要求恕我能不答应。”

    “你。”那壮汉上前一步,正欲挥拳,就瞧见四周的百姓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瞧,便也只得暂时歇了揍这娘们一顿的心思,“好,那我就站在这,看谁敢来你这吃!”

    “新盘的店?”平安轻嗤一声,好笑问道。这人莫不是傻子,想出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

    “关你屁事,老子就是玉溪镇人,别扯那些有的没的。”

    见有热闹可看,两人周围迅速围拢许多百姓,一时间,四周议论私语不止。

    “就各让一步,各占一边吧。”

    “你这大男人也别欺负人家小娘子。”

    “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平安闻言接话:“我亦想和气生财,可他这个要求实在无理。”

    “我一未在他档口正门摆摊,二未对他的摊位行贬低之事,我们各占一团树荫,如何说得我占了他的位置?”

    说罢,平安指了指四周的客人:“我能有生意,皆是仰仗各位乡邻信任。我自认做人也好,做生意也罢,都需脚踏实地,苦修功底,只有自己功夫到位。”

    她话未说完,那人便恼羞打断:“闭嘴。”

    一些人知晓前因后果之人早已心知肚明,这男摊主嫉妒她生意好,这才想将她赶走。

    谁知这小娘子竟也是个不怕事的,方惹出这桩纠葛来。

    有好事者便畅言:“那不如你们两就换个位置?”

    看着身边围拢越来越多的人看热闹,那壮汉指了指东边:“叫她去那边。”

    平安往那边一看,那里早已挤满了卖饮子酥山的摊位,树荫下哪里还轮得到她。

    她美目微阖,如鸦的睫羽半垂,遮住瞳中的暗光。不到万不得已,她真的不想在人前惹事。

    平安指节暗自摩挲,她自认自己算是讲理,奈何这人顽固不化,若是真打起来了,那就莫要怪她。

    “我就。”

    “她就不去!”

    两道声音不约而同响起,平安回首望去,原来是木头带着村里人赶来。

    “你又是谁?”那摊主婆娘见得事情闹大,也忙从档口赶来给自家汉子撑腰。

    “你管我是谁,光天化日之下你们欺负人还有理了?我家娘子好好的在树下摆摊,你们竟强词夺理说她占了你位置,那么多摊主你们都不赶,就盯着我娘子一人欺负,实在是过分。”

    木头指着河边一排摊位,扬声驳斥:“有种你们把那些人全部赶走,对着官府的说这河边全是你家的地?”

    “也有点道理。”见他将其他人也拉下水,不少人小声嘀咕。

    “我说咋替这小娘们说话,原来是姘头。”

    看这些人这样蛮横,木头不禁火冒三丈:“我可去你大爷的,你们才是姘头,我与我家娘子是拜过天地的正经夫妻。”

    “就是。”村里的二牛也应声赞同,“咱们也是玉溪镇的人,你们莫要欺负我们村的人。”

    骤然得到村人关怀,平安颇有几分受宠若惊。这倒是破天荒了,看来这段时日木头与他们关系处得挺好。

    “这是要比人多吗?老娘可不怕你们。”说罢,那婆娘竟真转身往西边跑,从一个草棚下喊来一串赤膊汉子。

    看那些人长相与她还有些许相似,平安估计都是她娘家那边的人。

    那些汉子各个横眉立目,膀大腰圆。乍一过来,围观看热闹的人群便被唬得往外退了一圈。

    “咱们芳洲村可就在镇上,你们这些乡下来的乡巴佬还敢欺负到我头上?嗯?”

    听她语气猖獗,竟还厚颜倒打一耙,平安也来了脾气。

    她深吸一口气,下最后通牒:“本就是各做各做的生意,你们现在离开,大家就各让一步,当做什么都未发生。”

    村中众人亦附和:“我们村的人就在前面,你们莫要欺负人。”

    那边自诩是地头蛇,自是不服这些乡下来的,狠话连连输出。

    双方各峙一方,脏话连篇,俨然是剑拔弩张,混战一触即发。

    往年龙舟赛就有不少村子因琐事发生冲突,用柴刀、锤子斗殴之事时有发生,死死伤伤乃是常事。

    为此,每年龙舟竞渡,村里都与镇上签了令状,不得寻衅滋事,打架斗殴,违者将被免除参赛资格。

    若是人少也就罢了,这种虚胖的男人她一拳一个,几下就能打趴。可这会围观者众,两村之人皆被拉扯下水。

    眼见事情越闹越大,平安不欲事态因她而发展到那个地步,她朝木头低语嘱咐几句后,拨开人群就往北边官署跑去。

    “你跑什么?”那摊主婆娘上前拽住平安,却被她灵巧躲过。

    开玩笑,这种情况,就算是她以一敌十,将那些人打服,到最后她和村里都落不了好。

    待她回来,果真见村里龙舟队的劳力已齐聚河边,两边对骂再度升级,已然开始上手掐架。

    “住手!”赶来的衙役握剑大声呵斥。

    见着官差,混乱参战的人瞬间清醒。一时间底下乱作一团,纷纷做鸟兽散。

    等场面肃清下来,他方沉声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见官差问话,围观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将这事情说与官差听。

    看着被木头死死拉住的闹事摊主,官差眉心微皱:“你说这片地方是你的?”

    “这,这,官爷,小的没说过这话,他们许是听错了。”那人方才还满脸桀骜不屑,这会却耸肩耷眉,宛如双翅并拢的缩头鹌鹑。

    看他这副伏低做小的谄媚样,木头直翻白眼,平安则垂眸撇嘴,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抿唇暗笑。

    “既然不是你的地,那你以后勿要再多言。”

    “是,是,是。小的一向老实本分。”

    “行了行了。”那官差不耐地挥挥手,对着堤下众人叮嘱,“最近都给我老实点,要是哪日被知县大人发现咱们这有人在龙舟赛上闹事,一个个都给我吃不了兜着走!”

    听着知县大人不知哪日要来,众人凝神屏气,吓得脊背微耸,连连老实应是。

    “晓得,晓得。”

    “明白。”

    待官差离去,众人方长舒一口气。

    两个村的人互相呸了几声,问候对方祖宗几句后便各自散开。

    平安忙上前拉住木头低语几句,又将备好的冷淘塞给他,这才继续做起生意来。

    因着这一桩闹剧,一些人开始好奇这娘子的槐叶冷淘究竟如何美味,这才引得隔壁摊主生嫉闹事。

    一时间,她这小摊生意竟愈发红火起来。

    忙到后头,平安只恨自己今日做少了准备。

    看着这些人买不到东西遗憾离开,简直像看着钱从她手里溜走。

    “明日有没有?”

    “有的,有的。”

    “你这娘子,也不多准备一些,不如晚上也来卖卖,那时候出来喝酒潇洒的人才多呢。”

    “这样好的手艺,不来夜市卖宵食可真浪费。”吃到冷淘的人,砸吧着嘴,试图再品品冷淘的余香。

    “你可是卖鱼的胡娘子?”有人认出平安,好奇问道。

    “正是,我的档口就在市集东街。”

    “瞧着也没传闻中那样凶悍嘛。”那人抬眸瞄她一眼,小声嘀咕。

    平安只是装作未闻,依旧笑着回答问题。她是泼辣不假,可她又不是随时发疯的疯子。对待衣食父母,自然要温和耐心。

    给自己鱼铺做了半晌宣传,又应下几桩生意,平安将炉灶推到月河村驻扎的草庐下。

    木头这会正在这等她,平安从他手中取走食盒,又郑重朝村中众人道谢。

    “不碍事,不碍事。”

    “乡里乡亲,在外面当然要团结。”

    “那些镇上的人欺负你,就是看不起咱们乡下人。”

    木头亦劝道:“娘子你赶紧回去歇着吧,我们要开练了。”

    “好。”平安笑着应下。

    与众人告别后,她便回档口放好东西。这些乡邻今日帮了她,她于情于理,都应好好答谢他们才是。

    今日天气实在炎热,灶房中又需烧柴用火。今日生意不错,平安便从冰铺买来两块冰带回家消暑。

    一块放在灶房作降温用,一块则用干净的盆装起。

    回到家,与爷爷招呼一声吼,她便利落宰了一只大鹅。

    胡水生一边拔毛,一边问平安:“今朝发生了什么喜事?”

    平安将今日河堤边的闹剧择捡一番后同他慢慢说来。

    “那是,人家讲义气帮了忙,又和榆明相处好,咱们好好招待一顿不为过。”

    村中人情往来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左不过一些利益交换。若能趁这个机会交好村中乡邻,胡水生心中喜闻乐见。

    抓来一把茶树菇洗净泡发,将处理好的大鹅切块,用凉水慢慢浸润渗出血水。

    几次换水后,平安将鹅肉控干水分,撒入面粉用力抓拌,再度吸附肉块中的血污。

    等待的功夫,她从橱柜中寻来八角、桂皮、白芷、花椒、草果、肉蔻、甘草、橘皮等佐料。

    用清水冲洗干净肉块,继续入黄酒葱姜抓拌腌制。

    起锅烧油,入红葱姜蒜煸制出香味。

    接着便可放盐,倒入香料,用小火炒香。这香味,是与卤水不一样的甘香,闻着馥郁却不腻味。对待不同的食材,她喜用不同的卤料配方,不然所有东西都一个味道,吃起来也没了意思。

    再入鹅肉,与香料翻拌均匀,大火翻炒迅速断生。

    待肉块表皮微焦,肉质缩紧,入一勺甜酱、两勺酱汁、少许腐乳汁翻拌上色。

    雪白的肉块瞬间变为淡淡的酱色,平安见状,倒入黄酒与温水开始焖炖。

    用温水炖煮出的鹅肉,肉质细嫩而不失嚼劲,汁水亦因高温而紧紧锁入皮肉之间。

    入口鲜香弹牙,汁水饱满,浓郁的卤香伴随着细嫩香浓的鹅肉在唇齿间绽放。

    回想起这股香味,平安口中津液横生,恨不得立马扒上几口饭下肚。

    她看了眼一旁泡发的粉丝与菌菇,歇口气便开始处理鲜虾。

    将长虾去头开背,挑出虾线。

    砂锅中铺好泡发的绿豆粉丝,将蒜蓉、葱花、芥辣备好,只待木头他们归家便上炉开焖。

    吃这鲜虾就只需用砂锅煨上一小会,再熄火焖煮数息,若是时间过长,则肉易变柴,反倒失了些鲜味。

    只有严格控制时间与火候,才能将食材的鲜美最大化。这道蒜蓉粉丝虾也是爷爷的心头好,吃起来肉质鲜甜,蒜香浓郁。底下的粉丝亦吸满虾的鲜香与酱汁的咸香,入口绵软,鲜辣开胃。

    或是下饭,或是当主食,都十分得宜。

    待铁锅中传来细密的咕噜声响,平安掀开锅盖细看,里面的汤汁已坎了一截,化为浓赤的酱色。

    锅中热气蒸腾,持续翻滚着沸腾的气泡。

    这火候正好,平安将鹅肠切断,与茶树菇一同入锅翻拌,继续盖盖焖炖。

    这两样配菜口感脆嫩,放到最后再下锅,一来可给鹅肉提香增鲜,二来在吸满汤汁的同时,也能保持食材本身的鲜脆口感。

    平安炒了把嫩生生的鸡毛菜,又做了道木耳炒鸡蛋,便只等木头回家开始焖虾。

    忙完这些,她早已热出一身黏汗。用毛巾入热水擦洗一番后,平安理了理发髻,将冰块抱到堂屋。

    这个时节,蔬菜见风就长。

    角落、路边生了满地的紫苏正伸展腰肢散发着独属于它的特异芬芳。平安摘来紫苏叶与薄荷入壶烧水,又朝水中投掷几片橘皮与甜叶菊。

    待得水沸,再入几片紫苏继续翻滚。

    这样煮出来紫苏水色泽呈淡紫色,口感清爽,回味甘甜。若是有闲情,还可从树下摘下个未熟的橘子,挤入几滴汁水,它便可化为鲜艳的绛红色。

    煮好的紫苏水再加入些许冰块与冰糖搅拌,便是夏日里消暑解渴的简易版紫苏饮。

    若是没有蚊虫骚扰,提上一壶冰冰凉凉的饮子,端来三两糕点,与家人在树下共饮闲聊,欣赏一番她种植的漂亮花草,闲暇时摸摸狗头,那才是人间的好时节。

    问得院外狗吠,平安信步推开院门。

    一股凉风突然袭来,吹动她鬓边的碎发。平安伸手轻抚鬓发,抬眸间,绚丽的晚霞瞬间映入眼帘,紫红的霞光这会已遍布天际,正拥簇着橘红的夕阳慢慢下沉。

    一望无际的绿色稻田边,木头正兴高采烈地揽着三两村民,阔步朝家中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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