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雪葵没想到,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居然会靠着每日思考今天下楼会遇见那个人吗?遇见的话说些什么呢?这样无聊的问题,借以聊慰思乡之情。

    在那次球场相遇之后,他来找过自己一次。

    他敲门的声音很平缓,一下和一下停顿分明,以至于听到这样的敲门声瞬间会让人想到,哦,是他来了。

    “手冢桑。好久不见。”

    其实也不过几天而已。

    “好久不见。”

    他手里拿着一个透明的盒子,墨绿的小球无言地挤在一起。很久没见到了。

    青梅。

    “这里不常见日本的梅子,我那里有很多,给你拿来一盒。”

    “谢谢。”

    看着他的眼神,在很深很深的地方,似乎看到了一丝期待。松雪葵鬼使神差地打开了盒子,捻了一颗放在嘴里。

    酸酸甜甜的。

    “诶?是糖渍的?”

    还以为他这样的人会是老年人的口味,喜欢吃盐渍的梅子。

    “嗯。”

    “谢谢,好久没吃到了,真怀念呢。”

    “喜欢的话,我那里还有很多。”

    “没事的,这一盒可以吃很久了,谢谢你。”

    “嗯。”

    “手冢桑……会想家吗?”松雪葵含着梅子,说话的声音有些含混不清。

    德国的亚超不算多,能买到这种地道的梅子更是难得,大概是家人寄来的吧,或者说费了很大劲找到的在德日本人开的店。

    “有时会。”

    她问道:“你的治疗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呢?”

    “还不知道。”

    “嗯,我过两天就要出院了。”

    “嗯。”

    和他说话总是很容易陷入沉默。好在她已经习惯了。

    “那我先回去了,打扰了。”

    “谢谢你的梅子。”

    “不用。”

    松雪葵想着那天的事,嘴里含着一颗梅果,敲下最后一个字,保存,压缩,收件人:稻荷留美子,发送。

    成品大概还是没有很好,但她的能力实在有限。

    这两天太忙,这盒梅子都被遗忘在了冰柜里。明天就该出院了,不知道要不要去向他道个别。

    道别的话要说些什么呢?还会在日本相见吗?大概……再不会了吧。

    先去洗个澡好了,收拾地整洁一些去找他。在他面前总是狼狈的,要么就是在睡眼惺忪的清晨,要么就是在累得虚脱的球场上。最后一面总要体面些。

    刚洗完头发,熟悉的敲门声有节奏地响了起来。

    “砰,砰,砰。”

    松雪葵方寸大乱。

    “等、等一下!!”

    敲门声停下了。

    糟了糟了。

    松雪葵赶紧拽下浴巾擦身子。

    衣服呢?衣服在哪?

    头发怎么办?就这样湿着吗?

    不能让他等太久——

    咣当!

    轰——

    一阵混乱的声音过后,敲门声再度响起。

    “松雪桑。”

    她听见他的声音似乎带了些询问。

    松雪葵捂着自己被地板磕到的腰,身边散落了一地的瓶瓶罐罐。

    欲哭无泪。

    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这样!

    就算是最后一面都要让自己出尽丑态吗!

    “松雪桑?”

    他敲得更急切了些。

    “没,没事!马上!”

    松雪葵忍着疼,踉跄地爬起来,乱七八糟地套上衣服,头发也没办法吹了,就这样胡乱擦擦散在肩膀上,正要开门的一瞬间发现了几乎原封不动的梅子。

    坏了!

    怎么办!

    这样难得的东西,他送给自己,自己却一点没吃。

    藏起来吗?如果他又拿了一盒想放到冰箱里,不就暴露了。

    丢垃圾桶吧!……算了,太浪费了。

    松雪葵急得小碎步转了几圈,做出了一个让她之后无比后悔的愚蠢决定。

    她把梅子都倒进了嘴里。

    无限放大的酸和甜让她一瞬间头昏脑胀。

    还好,这个梅子去掉了核。

    这是她脑子里仅存的一句话。

    “松雪桑,是不是打扰了?”

    门开后,手冢国光看见了一个头发湿答答在滴水,脸色极其难看,眼角湿漉漉的落魄少女。

    他的目光偏到地板上。

    他感到很抱歉。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没有,”松雪葵感觉胃里像火一样在烧,一阵阵的酸涩从喉咙里涌上来,“进来吧,坐。”

    她搬来一个凳子。

    “是我唐突了,先吹干头发,改日再来拜访。”

    “没事,不要紧,”松雪葵已经破罐子破摔,“明天我就出院了,刚好也想去和你道别。”

    手冢国光瞥到了桌上只剩下几颗青梅的盒子。

    “正好我也还有些事情,你先忙。一会来找你。”

    “我……”

    这人真的是好倔啊。

    松雪葵感觉自己向来没有什么反驳的勇气,她点点头,目送着他离开,然后立刻转身跑到卫生间里干呕。胃里火烧一样的疼。不能吐!不要把别人的心意用这样的方式丢到马桶里!松雪葵拼命咽口水,想要压制住恶心的感觉。

    真不知道自己的大脑到底在想什么……

    好像在他面前总容易做出愚蠢的举动。

    松雪葵捂着胃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头发上的水一下下地滴在自己的胳膊上,有点凉。

    手冢国光回到屋子里,在关上门地一瞬间深深斥责自己的贸然。

    就这样不礼貌地打扰了她。

    似乎……自己总是在不断地打扰她。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就像一个不速之客一样闯进了她原本平静的清晨。

    他的头上微微冒出一层薄汗。

    手冢国光。你真的太大意了。

    他在房间里做了一会日常的简单复建,心里却总是萦绕着方才的情景,动作便渐渐慢了下来。

    从来了德国之后,似乎一切齿轮般的循规蹈矩都被打破了,他的生活开始像一瓶静置的汽水,从底部不时升腾起小小的气泡。遇见她之后,发酵了许久的孤独好像突然被摇晃了起来,好像有一股冲动随时会将瓶盖顶开。

    她大概不喜欢盐渍的梅子。

    那天他这样想着。

    走了几个街区找到前几天偶然碰到的小店,把糖渍青梅都买了下来。

    前两天还在想,如果她不喜欢吃该怎么办呢。留下自己慢慢消受吗?又觉得对于自己来说过分甜了些,需要配一杯浓浓的茶。

    手冢国光想起今天在桌上看到的、几乎空了的梅子盒,弯腰,从冰柜里把剩下的青梅都拿了出来。

    她喜欢的话,就都带走吧。

    德国的世界是灰色的,吃点甜食,能让人想起家乡路边的和果子店,他曾经被英二拉着吃过一次,是学校向南路口处的一个小摊,需要点运气才能遇到。果子甜得有些发苦,在这样灰暗的世界里,显得那么不合时宜。

    “松雪桑。”

    再度敲响这扇门,手冢国光带了些迟疑。看下手表,已经过去两三个小时了。

    她大概不忙了吧。这样还会打扰吗?

    很久之后,久到手冢以为她不在房间里,准备离开。门把手动了一下,松雪葵挂在门上,弯着腰,吃力地推开门。

    “松雪桑?”

    手冢国光下意识地接住她,他不敢用手去直接触碰她,只是用胳膊架着她的身子,她似乎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沉沉地塌在他胳膊上,额发上的汗大滴大滴地掉下来。

    她轻轻地说,对不起。咬着牙。

    “为什么总是道歉。”

    手冢国光把她扶到床上,三步并作两步跑出去叫医生。

    躺在快速移动的病床车上,松雪葵用仅剩的一点意识在想——

    她到底……什么时候……能不再这样狼狈地出现在他面前呢。

    ……

    ……

    ……

    再度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松雪葵眯起眼睛,非常不适应拉开窗帘后的屋子,对她而言,光线仿佛有些太多了。

    她转头,看见手冢国光正坐在她的桌前摆弄着什么,似乎非常认真的样子,她抬起右手,输液瓶被带得敲在吊瓶架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他停下手上的工作回头起身来她旁边。

    “松雪桑?感觉还好吗?”

    她点点头,觉得喉咙非常的难受,像是被硫酸一直灼烧到了胃部。

    “对不起,我该提前提醒你,不能空腹吃太多梅子的。”

    “……”

    所以是急性肠胃炎吗?

    松雪葵的胃很合时宜地翻腾了一下,似乎在提醒她刚刚发生了什么。

    手冢国光是她的克星吗!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的窘迫总是在他面前出现。就连最后一面都无法幸免。

    “医生说,你还需要再住院几天,确保肠胃炎不会影响你之前的病情。”

    ……好的,也不是最后一面了。

    松雪葵自暴自弃地闭上眼睛,说不出话来。

    “再休息一会吧,”手冢国光从床头的保温壶里倒出一杯热水,“我一会要去复查,所以要暂时离开一会,有什么事情就随时找我吧。”

    听到松雪葵微微应了一声之后,他把一张纸条放在水杯旁边,起身,披起搭在一旁椅背上的外套就出门离开了。

    松雪葵看着门被轻轻关上,欠起身子把纸条够了下来——遒劲有力的四个字以及一串号码。

    自己的人生还真是悲惨啊。

    松雪葵忍不住苦笑了一声。

    人生中第一次收到男生的电话条,居然是紧急救援电话。

    手冢国光之后又来探望了一次,拿了很多水果,多到松雪葵一连几天都没吃完。之后的两三天里,他就再没出现过。

    松雪葵在缓慢啃食苹果的时候,会经常泛起一种虚无感。她说不清楚这种感觉是来自哪里,或许是来自虚弱的胃部。那是一种从身体中央逐渐蔓延到嗓子的空洞,好像灵魂被哪里的树枝挂住了一部分,一时半会扯不回来。她发觉自己出神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又是一个贪睡的下午,松雪葵慵懒地翻身,听到“嘎嘣”一声,直觉告诉她绝对没发生什么好事。在摸到一个只剩一条腿的眼镜之后,松雪葵的睡意一扫而空。

    她要怎么在这个模糊的世界里生存啊!!

    一通懊恼后,松雪葵鬼使神差地捏着眼镜的残肢在模糊的世界里走下了楼。

    深吸一口气。

    砰砰砰。

    “请进。”

    在听到熟悉声音的一瞬间,她居然开始后悔。

    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因为社恐到不想在德国重新配眼镜,而来到这扇门后感受另一场社恐吗?

    还是说……

    松雪葵认命般地推开门。

    已经不自觉地,有点依赖这个人了……

    “松雪桑?”

    从没见她主动来找过自己的手冢国光有些讶异。

    “呃……手冢桑。”

    他沉默地等她继续说下去。

    而她却窒息地卡在了这里。

    “呃……”

    无数种措辞走马灯一样地在脑海里飘过,最终仿佛是自己的嘴巴终于忍不下去大脑的纠结,脱口而出:“你会修眼镜吗?”

    ……

    又是一句刚说出口就恨不得狠狠捶墙的话!

    到底哪里来的想法觉得他会修眼镜啊!明明也是学生吧!为什么就是下意识的觉得——

    他什么都会呢……

    松雪葵无力地在内心抓狂。

    手冢国光并没有意识到松雪葵此时正在心里经历一场战争,他只是走近了她,接过手上眼镜的残骸,对着还未落下的夕阳仔细看了看。

    “可以试试。”

    说完,他从旁边拉过来了两个凳子,打开桌下的储藏柜,拿出一个透明的小盒子,盒子里按照大小尺寸分好了不同规格的小螺丝钉。

    他还真会啊!!

    见她愣在了原地,手冢国光开口说,“坐。”

    “你……怎么工具这么齐全?”

    “有备无患。”他扶了一下自己的眼镜。

    这备得也太完善了……

    应该说,不愧是他吗?

    或许是零件太小,手冢国光索性摘下眼镜,认真地把新的螺丝推进链接孔中。松雪葵不敢出声打扰,只是这样静静地看着他。

    之前没注意,他的头发居然是亚麻色的。正好夕阳照了过来,一些发丝在黄昏的光晕中甚至泛出了些橘色的光晕。

    松雪葵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又开始神游天外。

    之前和他从未有过这样近的距离。

    他的身上似乎有种淡淡的香气。很难形容。如果非要必须,大概像是冬天的雪与夏天的白开水。很清冽的,有一些松针的味道。

    似乎是眼睛盯得有些干涩,手冢国光眨眨眼,抬头,突然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对上了松雪葵的目光。他的瞳孔也是茶色的,松雪葵从他的眸中看到了惊愕的自己。

    一时之间两人都停滞了几秒。

    “咳。”手冢国光轻咳一声继续低头拧螺丝。

    松雪葵感觉自己的脸正在疯狂发热,几秒的时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般长。

    “好了,试试。”

    手冢国光把眼镜递了过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感觉他在刻意避开自己的视线。

    松雪葵接过眼镜,带上。世界又重新恢复了清晰。居然刚刚好,不禁也不松。

    “谢谢你,手冢桑。”

    “没事。”

    “……”

    “……”

    熟悉的沉默再次回到两人之间。

    松雪葵不敢看他,稍微低了低头看着他胸前的纽扣,轻声说:“那个……我明天就要出院了。”

    “这次是真的!”她紧忙补充道。

    他是不是笑了!

    虽然嘴角的弧度不超过一毫米,但他一定是笑了吧!

    这个面瘫脸居然还会笑!

    他在笑什么!是不是笑自己梅子吃多了肠胃炎!

    “出院也要好好照顾身体。不要喝凉的。不要熬夜。”

    “嗯……你也要早点康复。”

    “嗯。”

    “而且……”松雪葵微微叹气,重新抬头看着他的脸,“我的交换学习要结束了。出院后不久……可能就要回日本了。”

    手冢国光一如既往的沉默。

    “总之谢谢你一直以来的帮助,要早点好起来!就先不打扰了,再见,手冢桑!”一口气说完仓皇逃跑。

    松雪葵回屋之后几乎是一头扎在床上的。

    为什么,会有些想哭呢……

    明明要回家了呀,是该开心的……

章节目录

(网王)盛夏进行时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一只獭兔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一只獭兔并收藏(网王)盛夏进行时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