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京兆，乌云罩起，淅淅沥沥的小雨为其肃穆压抑之调增添一色水帘。
绵雨湿冷添寒意，却未入陆府丝毫——两架挂着红绸的马车携喜气将正门口遮得严严实实，众人喜上眉梢，忙得脚不沾地。
“这个，搬到二门东边儿耳房……”
“是。”
“那个送去后边西厢房！”
“是。”
躲在檐下避雨的婆子指点完抬柜箱的杂役，接着又扬起下巴，冲着众人高声道：“今儿孟府来人，可得给我好生伺候着！咱七娘子和孟郎君小定的好日子要是被搅和了，在场的都要吃挂落儿！”
“这还用您特意叮嘱？谁不知道这要紧事儿？都眼巴巴盼着呢！”
“听说这孟郎君不仅进士出身，模样也俊俏！婢子还在醉方斋远远瞧见过二位呢，那可真是一对……金童玉女！”
“醉方斋？”不太灵光的小丫鬟下意识接了话，疑惑起来，“那不是七娘子和柳……”
“嘘！”婆子心头一跳，慌忙打断，“死丫头！不要命了！那位也敢提？夫人前几日专门敲打过的忘了？”
小丫鬟脸色刷白，扑通一下跪地，“婢子该死！婢子失言！”
“罢了，起来吧。”婆子被搅了趣，也没了谈兴。她咂摸着小丫鬟的话，轻轻一叹，若是半月前，她是万万想不到自家七娘子竟和那柳侍郎能扯上关系。
那位是何等了不得……不要说整个汝南柳氏追随效忠，更是天下世族都马首是瞻的大人物，而她们宁阳陆氏不过是个二流落魄之户，如今还要借着七娘子保全。
这等尊贵的主儿，若不是因着七娘子，怕是这辈子都压根儿见不到。婆子不由忆起自己曾在醉芳斋中的惊鸿一瞥。
那恍若仙人般的容貌气度，哪是俗人能比的。夫人说七娘子得了妄念，不过是单相思，然而她却觉得七娘子和那位之间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两人往那儿一立，就瞧着是天造地设。
可惜了，原先柳家门第太高，攀不上，而今朝堂局势复杂，嫁不得。晨起还听到那位流放离京的信儿，真是造化弄人呐……
雨水悄无声息直转而下，前仆后继涌向地面，接着，轰隆一声，雷鸣乍响，令人心头发颤。
婆子眼皮一跳，隐隐升起不祥的预感。
“都给我绷紧了弦儿！谁若是向文溯苑漏了那位的风声，就仔细你的皮！”
“是！”众人无不应诺。
“啪！”文溯苑内妆容精致的女娘失态打掉了胭脂，豁然抬头，“你说什么？”
小丫鬟浑身抖动，嘴里磕磕绊绊，但还是咬咬牙继续道：“今儿文书下来了，柳侍郎被流放縻州！您若是……”
“闭嘴！谁使进来的丫头，撵出去！”大丫鬟梅染闻言脸色瞬间阴沉。
“是！”屋内大惊失色乱了阵脚的众人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将人拽了出去。
“娘子……”梅染见众人面面相觑，都停了手上的梳妆动作，她连忙给大家使了个眼色，示意退下。
屋外的雨水顺着瓦檐成片成片下落，如水瀑一般，汹涌激烈。
“到底还是走到这步了……”
女娘轻声叹息，望着铜镜中眉如初柳、面如凝脂的佳人，抬手轻抚发髻。
梅染小心翼翼观察着自家主子的神情，低声提醒，“娘子，今日小定，而且您才应了夫人的话……”
“是应了。”女娘玉指攀上繁复的金簪头，“可是梅染……”
镜中人笑了笑，飞快拔掉头上的足金钗，起身朝外走，“她拦不住我！”
“去不得！”梅染脸色一变，就知道是这个结果，她死死拽住女娘的手臂，扑通一声跪下，“娘子！娘子三思啊！”
她回想起柳侍郎入狱那日，娘子悲痛欲绝，在夫人面前说出“他若流放，我也随去，你们就当我死了”的骇俗之语，就心惊胆颤。
“如今君心难测，谁家不是举步维艰？婢子知道柳侍郎没错！您也没错！但是……”梅染望着自家娘子，潸然泪下，“但是这些时日，婢子是看着您殚精竭虑走过来的，您今日若是随柳侍郎离京，那便是付之一炬啊！”
“谁又不是付之一炬？他入仕九载，为国为民，于公于私，可曾有半步行差踏错？圣上不知廉耻……”
陆自槿推开屋门，任由雨点灌入脖颈，目露讥讽，“但天下皆知，生民皆知！我知！”
水珠子狠狠砸下，与青石板相接碰撞，飞速弹起后的雨水狼藉四散，却又带着不可名状的孤勇，再次砸落，惊起大片水花。
“梅染，我意已决，去给孟名举递话，让他告诉陆家，择日议亲。”
轰隆一声，雷鸣追随着女娘离去的身影，先一步压至郊外官道。
道上雨势不减，一人冒雨行走，手脚被缚，却依然从容不迫，抬步间雨珠砸落发间润湿眉目，愈显肃冷凌厉。
雷鸣似是被那笔直清冷的背影吸引，不忍见天人染尘，竟渐渐平息。
“走快点！”身后的衙役高高扬起手中的泥鞭，下一刻却只是落到脚边，印出一记深痕。
“柳侍郎，前面有个亭子，过去歇一歇，待雨停了再走。”衙役撑着伞，向对方隐晦倾了倾。
他有伞倒无妨碍，但这位若一直在雨中淋着，怕是会得风寒。可惜被盯得紧，他也不能明着照顾。
门阀之首的嫡公子，以身许国的肱骨之臣，就算是被圣上斥责遭贬，众人也是心存敬意。他们一家老小逢蝗灾，若是没有柳侍郎，怕是都活不下去。
柳渊亭淡淡摇头，“不必停留。”
“是。”衙役心头叹气，只得继续前行。
他迈步正欲前进，忽而隐隐约约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马蹄音，心中纳闷。
这么大的雨竟还有人在官道骑马？
衙役闻声回头，却是心中大骇！
只见空旷寂寂的官道上，一女娘扬鞭疾驰，冒雨而来，马蹄下水花飞溅，乱舞的青丝被雨水冲于一侧，露出干净白皙的面庞，气势磅礴！
竟有人冒着圣意，堂而皇之地前来送行，如此大胆！衙役喃喃自语，满是震撼，“是陆七……竟是陆七娘！”
柳渊亭闻声转头，见女娘明眸朱唇，乌发浸湿，缓缓而来。
浓稠雨幕之下，这一抹红裳亮色，恍然间，他似是看到了那年雪天浓夜，孤身请命的白衣稚女。
同样的面容。
同样的履险如夷，坚定无畏。
他静静注视着眼前人难得明艳的妆扮，良久，才挪开视线，“今日小定，怎么过来了？”
陆自槿霎然心头涌出苦意，“原来你知……”
知他锒铛入狱时，她已高门许。
她拼命忍住鼻腔酸涩，想问他何时知晓，想问他在狱中可好……然而所有的言语在对上那双清醒沉静的眼眸，又都止于唇齿，化作一句轻叹：
“雨太大，延后了。”
不想……合婚了。
“陆娘子。”柳渊亭垂眸，冰凉的雨意砸向手腕处的镣铐，发出醒目刺耳的声响，“雨天路滑……”
雨天路滑，前路难走。
陆自槿心头一颤，拼命压抑住自己摇摇欲坠的理智，突然笑出了声，“陆娘子？半月前你一声陆七，让我舍下恩义，冷眼旁观，不要自甘堕落。今日又一声陆七，是怕我忘了吗？”
“我非……”
“今日……”陆自槿打断对面的话，缓缓闭眼掩掉失态，“我是来送行。”
她们知她，却也不知她。知她坚定执着，义无反顾，却不知她重诺守恩，克己奉公。
她不会走的。
她会守着陆家，守着父亲临终所嘱，守着三百五十七口人的性命。
大义为先，是面前这人手把手教会的。
“柳渊亭。”她后退半步，勾唇一笑，在这天色浮白之际，对着心上人作了一揖。
“縻州地僻苦寒，愿君此去……求仁得仁。”
传书三年，相识六载。
哪怕世族如牢笼枷锁，尽数事与愿违，却也该谢你，予我恩义。
绵雨湿冷添寒意，却未入陆府丝毫——两架挂着红绸的马车携喜气将正门口遮得严严实实，众人喜上眉梢，忙得脚不沾地。
“这个，搬到二门东边儿耳房……”
“是。”
“那个送去后边西厢房！”
“是。”
躲在檐下避雨的婆子指点完抬柜箱的杂役，接着又扬起下巴，冲着众人高声道：“今儿孟府来人，可得给我好生伺候着！咱七娘子和孟郎君小定的好日子要是被搅和了，在场的都要吃挂落儿！”
“这还用您特意叮嘱？谁不知道这要紧事儿？都眼巴巴盼着呢！”
“听说这孟郎君不仅进士出身，模样也俊俏！婢子还在醉方斋远远瞧见过二位呢，那可真是一对……金童玉女！”
“醉方斋？”不太灵光的小丫鬟下意识接了话，疑惑起来，“那不是七娘子和柳……”
“嘘！”婆子心头一跳，慌忙打断，“死丫头！不要命了！那位也敢提？夫人前几日专门敲打过的忘了？”
小丫鬟脸色刷白，扑通一下跪地，“婢子该死！婢子失言！”
“罢了，起来吧。”婆子被搅了趣，也没了谈兴。她咂摸着小丫鬟的话，轻轻一叹，若是半月前，她是万万想不到自家七娘子竟和那柳侍郎能扯上关系。
那位是何等了不得……不要说整个汝南柳氏追随效忠，更是天下世族都马首是瞻的大人物，而她们宁阳陆氏不过是个二流落魄之户，如今还要借着七娘子保全。
这等尊贵的主儿，若不是因着七娘子，怕是这辈子都压根儿见不到。婆子不由忆起自己曾在醉芳斋中的惊鸿一瞥。
那恍若仙人般的容貌气度，哪是俗人能比的。夫人说七娘子得了妄念，不过是单相思，然而她却觉得七娘子和那位之间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两人往那儿一立，就瞧着是天造地设。
可惜了，原先柳家门第太高，攀不上，而今朝堂局势复杂，嫁不得。晨起还听到那位流放离京的信儿，真是造化弄人呐……
雨水悄无声息直转而下，前仆后继涌向地面，接着，轰隆一声，雷鸣乍响，令人心头发颤。
婆子眼皮一跳，隐隐升起不祥的预感。
“都给我绷紧了弦儿！谁若是向文溯苑漏了那位的风声，就仔细你的皮！”
“是！”众人无不应诺。
“啪！”文溯苑内妆容精致的女娘失态打掉了胭脂，豁然抬头，“你说什么？”
小丫鬟浑身抖动，嘴里磕磕绊绊，但还是咬咬牙继续道：“今儿文书下来了，柳侍郎被流放縻州！您若是……”
“闭嘴！谁使进来的丫头，撵出去！”大丫鬟梅染闻言脸色瞬间阴沉。
“是！”屋内大惊失色乱了阵脚的众人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将人拽了出去。
“娘子……”梅染见众人面面相觑，都停了手上的梳妆动作，她连忙给大家使了个眼色，示意退下。
屋外的雨水顺着瓦檐成片成片下落，如水瀑一般，汹涌激烈。
“到底还是走到这步了……”
女娘轻声叹息，望着铜镜中眉如初柳、面如凝脂的佳人，抬手轻抚发髻。
梅染小心翼翼观察着自家主子的神情，低声提醒，“娘子，今日小定，而且您才应了夫人的话……”
“是应了。”女娘玉指攀上繁复的金簪头，“可是梅染……”
镜中人笑了笑，飞快拔掉头上的足金钗，起身朝外走，“她拦不住我！”
“去不得！”梅染脸色一变，就知道是这个结果，她死死拽住女娘的手臂，扑通一声跪下，“娘子！娘子三思啊！”
她回想起柳侍郎入狱那日，娘子悲痛欲绝，在夫人面前说出“他若流放，我也随去，你们就当我死了”的骇俗之语，就心惊胆颤。
“如今君心难测，谁家不是举步维艰？婢子知道柳侍郎没错！您也没错！但是……”梅染望着自家娘子，潸然泪下，“但是这些时日，婢子是看着您殚精竭虑走过来的，您今日若是随柳侍郎离京，那便是付之一炬啊！”
“谁又不是付之一炬？他入仕九载，为国为民，于公于私，可曾有半步行差踏错？圣上不知廉耻……”
陆自槿推开屋门，任由雨点灌入脖颈，目露讥讽，“但天下皆知，生民皆知！我知！”
水珠子狠狠砸下，与青石板相接碰撞，飞速弹起后的雨水狼藉四散，却又带着不可名状的孤勇，再次砸落，惊起大片水花。
“梅染，我意已决，去给孟名举递话，让他告诉陆家，择日议亲。”
轰隆一声，雷鸣追随着女娘离去的身影，先一步压至郊外官道。
道上雨势不减，一人冒雨行走，手脚被缚，却依然从容不迫，抬步间雨珠砸落发间润湿眉目，愈显肃冷凌厉。
雷鸣似是被那笔直清冷的背影吸引，不忍见天人染尘，竟渐渐平息。
“走快点！”身后的衙役高高扬起手中的泥鞭，下一刻却只是落到脚边，印出一记深痕。
“柳侍郎，前面有个亭子，过去歇一歇，待雨停了再走。”衙役撑着伞，向对方隐晦倾了倾。
他有伞倒无妨碍，但这位若一直在雨中淋着，怕是会得风寒。可惜被盯得紧，他也不能明着照顾。
门阀之首的嫡公子，以身许国的肱骨之臣，就算是被圣上斥责遭贬，众人也是心存敬意。他们一家老小逢蝗灾，若是没有柳侍郎，怕是都活不下去。
柳渊亭淡淡摇头，“不必停留。”
“是。”衙役心头叹气，只得继续前行。
他迈步正欲前进，忽而隐隐约约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马蹄音，心中纳闷。
这么大的雨竟还有人在官道骑马？
衙役闻声回头，却是心中大骇！
只见空旷寂寂的官道上，一女娘扬鞭疾驰，冒雨而来，马蹄下水花飞溅，乱舞的青丝被雨水冲于一侧，露出干净白皙的面庞，气势磅礴！
竟有人冒着圣意，堂而皇之地前来送行，如此大胆！衙役喃喃自语，满是震撼，“是陆七……竟是陆七娘！”
柳渊亭闻声转头，见女娘明眸朱唇，乌发浸湿，缓缓而来。
浓稠雨幕之下，这一抹红裳亮色，恍然间，他似是看到了那年雪天浓夜，孤身请命的白衣稚女。
同样的面容。
同样的履险如夷，坚定无畏。
他静静注视着眼前人难得明艳的妆扮，良久，才挪开视线，“今日小定，怎么过来了？”
陆自槿霎然心头涌出苦意，“原来你知……”
知他锒铛入狱时，她已高门许。
她拼命忍住鼻腔酸涩，想问他何时知晓，想问他在狱中可好……然而所有的言语在对上那双清醒沉静的眼眸，又都止于唇齿，化作一句轻叹：
“雨太大，延后了。”
不想……合婚了。
“陆娘子。”柳渊亭垂眸，冰凉的雨意砸向手腕处的镣铐，发出醒目刺耳的声响，“雨天路滑……”
雨天路滑，前路难走。
陆自槿心头一颤，拼命压抑住自己摇摇欲坠的理智，突然笑出了声，“陆娘子？半月前你一声陆七，让我舍下恩义，冷眼旁观，不要自甘堕落。今日又一声陆七，是怕我忘了吗？”
“我非……”
“今日……”陆自槿打断对面的话，缓缓闭眼掩掉失态，“我是来送行。”
她们知她，却也不知她。知她坚定执着，义无反顾，却不知她重诺守恩，克己奉公。
她不会走的。
她会守着陆家，守着父亲临终所嘱，守着三百五十七口人的性命。
大义为先，是面前这人手把手教会的。
“柳渊亭。”她后退半步，勾唇一笑，在这天色浮白之际，对着心上人作了一揖。
“縻州地僻苦寒，愿君此去……求仁得仁。”
传书三年，相识六载。
哪怕世族如牢笼枷锁，尽数事与愿违，却也该谢你，予我恩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