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自槿初入京城那年,是个初春,父亲陆泽纯三年任满,回京述职。

    那时的天依旧添着些许寒气,她彼时正遗憾于离开徽平县,和传信之人断了联系。

    “梅姑娘,咱们何时出发?”

    京城附近的西兴道上,一队人马正稍作休息,侍卫看见一袅袅婷婷的身影,态度恭敬地询问道。

    也不怪他如此,前几日他才得知护送的主家竟然出自宁阳陆氏,当真了不得!难怪他总觉得主家气质出挑,不似一般人。

    “我去瞧瞧。”梅染从马车中取出衣物整理妥当,走向河边,远远就望见了父女二人。

    只见为首的儒士一身灰蓝色粗布长袍,踩了双麻草编织的布鞋,负手而立,眺望远处,颇为惬意洒脱。

    而另一人虽说似郎君打扮,却也不难看出是位容颜清丽,气韵淡明的小娘子。

    梅染盯着自家娘子模样出神,这三年娘子不在京中,没了束缚,做起事来越发大胆,不仅随着郎主寻客访友,还偷读各种禁书。这乍眼一瞧,完全不像个世家娘子。

    她摇头轻笑,娘子喜好都随了郎主,如今估摸着又在谈论着什么。

    梅染回身告诉侍卫,“估摸还得一阵子。”

    “所以阿耶认为此乃文臣典范?”果不其然,父女二人的确在谈论文史。

    陆自槿立在岸边,溪水漫过鞋底,凉风入侵,将其身上的软纱褙子吹得飞舞,薄薄的衣料鼓起,露出些许白皙的肌肤。

    一旁的陆泽纯没有回头,只是点头认可道:“《论语·宪问》中曾载:‘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孙’。”

    陆自槿愣了愣,她知道此话之意:孔子认为“邦无道”时,正直之人可装聋作哑,未必要犯颜直谏,自取其戮。那当年……

    “那当年阿耶为何要谏呢?”

    陆自槿所说的,便是三年前陆泽纯离京的根源。

    当时沈相谋逆一案牵连甚广,官吏接连被贬,朝中人言可畏,如履薄冰,偏偏陆泽纯不知为何突然出头,一封奏折直达御前。不出所料,阿耶被指为“沈党”,外贬离京,母亲穆氏得到消息后更是指责丈夫多管闲事,连累妻女,两人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她知道,母亲自持身份,定然不愿跟着外调。

    湖畔的溪流默默涌向前,击打在大块儿石子上,溅出零星的水花。

    陆泽纯视线落在那处,语气中有股难以言喻的复杂之感,“槿儿,人生诸多事,局外者可尽早抽身,而局内人瞻前顾后,所言所行,已失初心啊……”

    他们都是被洪流推着走的。

    陆自槿眨了眨眼,她感受着风拂过发丝,吹得头上的发髻轻摇作响,白皙稚嫩的手取下步摇,声音温柔,“但诸多事,不过是图不悔二字,阿耶不悔便好。”

    陆泽纯闻言哈哈大笑,“槿儿比我通透。这三年跟着我,眉间郁气少了,山水之乐,令人心旷神怡呐……”

    陆自槿不置可否,但她清楚,并不单单是山乐之乐,还有那……一封封信。

    三年前的她怎会想到,那些压于心底难言的晦涩意冷与戾气,正有人用另一种方式慢慢抚平。

    只可惜……和那人三年传书,都过于默契,从未透漏任何身份,她只知对方单字一个“衍”,这份恩情,是注定还不了了。

    “当日不曾相告,便是有意为之,只当缘分有尽时。”

    离此地不远的朱亭,主仆二人一坐一立。

    “是卑职失职,年前耽搁了时辰。”侍卫低下头,面露懊恼。

    年前朝堂局势复杂,主子临调赴京,几人行程仓促,周转不停,他便将送信之事忘了个彻底。待想起来赶去徽平送信时,竟晚了四月有余,偏偏对面也不知出了何岔子,没收到信,这下子他才后悔不已。

    侍卫还是心有不甘,他难得遇见一桩主子在意之事,“主子,您若是真想寻人,卑职就是掘地三尺,也要将人寻到。”

    “不必。”柳渊亭指尖一划,琴音倾泻而出,“若是有缘,自会再遇……”

    潺潺的流水声裹挟着悠远绵长的琴音,将水浪拍打到岸边。

    “阿耶,在看什么?”

    “听琴。”

    陆自槿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心中疑惑,“深山之中,怎会有琴声?”

    她见阿耶沉浸其中,遂不再开口,也静下心聆听。

    似乎真有琴声?看陆泽纯朝着琴声的方向走去,陆自槿急忙跟上去。她知道阿耶擅琴,遇到这种事,定然想结识此人。

    谁在这林中弹琴?

    丝丝缕缕的琴音起初并不明显,但随着两人靠近,琴音逐渐清晰。

    二人穿过竹林,便觉眼前豁然开朗,远处出现一座亭子,稠密的山雾遮住亭中之人,只隐约可见弹琴者的青色衣衫。

    白烟般的雾时聚时散,穿过朱红亭台,绕到更远处的翠竹山中。衣袖与身后之景融为一体,浑然天成。

    琴未止,显然那人丝毫不受来者的影响,琴音沉松旷远,令人心旷神怡。

    陆自槿不懂琴,但单听音也觉出了此人技法出色,意境高远。她头一次觉出原来琴音是如此令人享受的。

    就在她猜测对方或许是位隐士高人之时,琴调突然一转,大开大合的杀伐之气替代了悠扬高远的出尘意境,令人浑身一震。

    父女二人脚步同时一停。

    亭中的侍卫一直观察着远处的人,见其停住脚步,方才卸下心中防备。

    一曲尽,侍卫凑上前,“主子,要查查身份吗?”

    在深山之中,往常不会有人。

    柳渊亭淡淡否决,收回了落在小娘子身上的视线,“月中正值官吏入京述职,当是此行中人。”

    对方若是因琴而来,自会因琴而返。

    果真,这头的陆泽纯抚了一把胡须赞叹,遗憾叹了口气,便准备离开。

    听琴便可观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是每个儒生士者的愿望。

    但奈何,坚守初心的,少。

    步履坚定的,少。

    此人眼界心境之广,非常人所及,明显是身处高位之人。这样的人心性沉稳、坚守初心,是国之幸事,但也是他不可深交之人了。

    陆自槿还未反应过来,欲要跟上,却冥冥之中似有所觉,回看了一眼。

    远处的苍山蔓延四周,云雾消散,琴音余绕。朱红的亭子愈发清晰,那人一袭青衫,负手而立,与身后苍翠之景相得益彰。

    她心头漏了一拍。

    多年之后再回忆起,她终于明白,原来心心念念的起初,或许正源于此。

    “今日当真不虚此行。”她将心头的杂念抛掷脑后,只将其当做稀松平常的一日。

    天色将沉,暮至山间,小娘子快步跟上,“阿耶,明儿就要入京了。”

    碧台朱阁,山软水温,诺大的北方府邸却透着江南气韵。

    湖水澄清,嫩粉色的荷花朵朵绽放,硕大的荷叶连成一片,岸边架起青灰色的石桥。院落两旁栽满桃树和李子树,中间夹了条堪堪仅容一人的小道,拐个弯,便可跨进院落。

    “夫人,郎主晌午就传信儿了,明日入京。”管事恭敬躬着腰,向上首的主子汇报。

    只见椅上坐了位贵妇人,下着榕红色金绣穿花裙,外罩石青衫滚边褙子,眉距较窄,傲骨冷厉,气势逼人。

    穆氏面上不见喜怒,抿了口茶才道:“去叫栯儿过来。”

    正说着人就到了,八娘子陆栯可身形纤细,五官明艳,一条粉红穿花蝴蝶棉裙,颇有喜气。她眨了眨眼,调皮地伸出手攀上穆氏衣袖摇了摇,“阿娘,可是阿耶和阿姐快要到了?”

    穆氏皱了皱眉,“规矩些,都是要议亲的人了。”话虽如此,却并没有拂开陆栯可拽着的衣袖。

    陆栯可吐了吐舌头,“阿娘又说我!”

    “你也是时候学学管事,回京接应之事,全交由你。”穆氏与夫君陆泽纯相看两厌,如今表面功夫也懒得做。

    “好,阿娘放心,一定办得妥妥的……”少女应声,甜丝丝的声音哄得穆氏眉头舒展。

    陆栯可脸上的乖巧从穆氏屋里出来,便消失得一干二净。小径寂静无人,只余主仆二人走着,周身一片苍翠掩住陆栯可眼中的晦暗,“三年真快呀……阿姐怎么就回来了呢?唉……虽然一直等着这一天,但还是有点讨厌。”

    站在一旁的大丫鬟画影没有任何惊讶,显然对于陆栯可的变脸早已见怪不怪。

    片刻后,暗处又响起少女娇俏甜软的嗓音,“不过话说回来,府上很久都没有热闹过了,阿姐回来,一定很热闹呢……”

    缠绵的柔风配合着暮色,罩在鸣玉轩上空,陆栯可捏了一颗葡萄入口,懒洋洋倚在贵妃榻上。

    “收拾妥了?”

    “郎主一切妥当,就是文溯苑那头……雪姑娘回绝了。”

    文溯苑便是陆自槿的院落,管事悄悄打量着陆栯可的神情,担心自个儿挑出了祸端。毕竟府上的两位娘子虽为同胞,却历来生疏,若是一个不小心有了摩擦,那可真是出大岔子。

    陆栯可自己扇扇子扇乏了,将扇柄递给身旁的大丫鬟画影,“怎么回绝的?”

    “雪姑娘回话,说是七娘子用不惯新厨子,不喜新料,待七娘子到了自有安排,不劳您费心。”

    少女悠悠一叹,“真不客气呐……”

    “娘子,咱们是不管了?”

    “管啊!为什么不管?”陆栯可立在窗边,随意揪掉芍药的花瓣,撇在地上,弹了弹指甲。

    “阿姐三年不在京中,可真让我苦思心念呢,好不容易回来了,我当然是生怕她哪里有什么不妥贴的。”

    陆栯可说到这里,怀着恶意地笑了笑,“继续献殷勤,她们愈是回绝愈是好事,最好让大家看看,文溯苑的仆役有多威风!阿娘好不容易让我名正言顺的管一次事,我当然不能让她失望啊……”

    想井水不犯河水?

    做梦!

    “阿姐刚回京,怎么不能让我添添堵呢?”

    少女咯咯一笑,分外娇俏灵动,却令人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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