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杨柳轻抚碧波,带走了京城的寒风与刺骨。

    那年陆自槿一行人初到徽平县,春光明媚,清波荡漾,湖水在春光下泛着点点星光。

    “娘子,你要婢子找孝生干什么?”梅染目露吃惊,“不会又是传信儿?”

    十一岁的陆自槿眨巴眨巴眼,乖巧点头,“梅染,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了,没办法,书斋掌柜认得我,不允我去,还是老样子,将此信夹在二楼左侧第一排桌上的《观林诗话》中就可。”

    “不可,娘子,已经第二次了。”梅染拼命摇头,“娘子您是女子,怎可随意私相授受,若是被人发现了……”

    “只是请教问题,我也是以男子口吻询问的,不碍事。”

    这是陆自槿收到字条的第五日。

    前些日子她随意去逛书斋,离开后才察觉自己遗了书,只得无奈返回去取。谁知再拿到书却意外发现里面夹了张字条,上有几行字:

    ……仁兄惠鉴,余观足下注解,另有一惑,不知允否。盼即赐复,衍拜言。

    纸面的字迹遒劲有力,骨架大气舒展,陆自槿也是苦练多年的半个行家,一眼扫过,心中赞叹,好字!出于欣赏,也出于好奇,遂欣然回复。

    她兴致勃勃地落笔,几分迟疑很快被好奇心所替代,双目炯炯有神,透亮又富有生气。

    彼时欣然有人同她交流,本来十分得意,谁知隔天才明白,应是她的批注有误,此人看不过眼,委婉指正:

    ……观足下注中,“群龙无首”一词有误,《周易·乾卦》有言:“用九,见群龙无首,吉。”

    王弼《周易注》云:“夫以刚健而居人之首,则物之所不与也。以柔顺而为不正,则佞邪之道也。故乾吉在无首,坤利在永贞。故而非贬义,则谓群龙共治。”

    批注一事,应当谨慎,后生翻阅,予以误导,岂非与尔初衷相悖?

    此人言辞看似谦逊委婉,但批评人起来却毫不客气,陆自槿自视天资聪颖,颇为傲气,发现自己错了,倍感懊恼,不过到底不甘心,还是提笔写道:

    ……近日阅典籍古书,自知有误,窘然,谢阁下指正。然注解一事,谓之交流。前人非圣贤,前书非标准,孰能无过?百余不过求一正解耳,当不听一家之言……

    其实她也觉得自己是诡辩,不曾想对面回复的很快。

    他道:

    欣然足下坦然,想法新颖,虽掺意气之辞,亦不乏有理之处。辩证之说,余欣然认同,前人所做,终求一正解,但多则正,误一可纠,误千可纠?读书人寻注,岂非无解?……

    陆自槿这下是完全羞愧了。

    找借口为自己开脱本就不对,对方不仅没生气,反而就着她的观点耐心解释,她方察觉自己的顽劣失礼。

    给梅染的这一封,便是道歉信,想到这里她有些遗憾。

    她去了两次书斋,掌柜就不乐意了,说她来回往返影响男子读书,故而她至今也不知道同她传信之人长什么样。

    陆自槿对此愤愤不平,但也知道这里不比京中,世人闲言碎语颇多,她不能给阿耶丢脸,只得让梅染的堂弟来回跑腿。

    梅染最终拗不过,只得妥协,“娘子,就最后一次,往后可不许了。”

    “自然。”陆自槿当即保证,她也觉得道了歉就没什么事了。

    谁都没有料到,梅染堂弟这一次跑腿,竟跑出了事。

    “什么!”陆自槿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人还是懵的。

    “娘子,孝生被抓了!”

    梅染叹气,也觉得倒霉,“那书斋今日被查出藏了细作的文书,一干人都被抓了!”

    “莫慌!”陆自槿冷静下来,“咱们的人有没干什么,查清楚了官府自然会放人,但是……”

    孝生先天有疾,如同痴儿。若是官府细问孝生因何去书斋,自己身份暴露不说,还很有可能会牵连到那人。

    陆自槿也万万不曾料到此事如此巧合,“不行,必须想法子和孝生见一面。”

    “娘子放心,衙门知道是咱们郎主府的人,定然不会为难。”

    “情况并非如此简单……”陆自槿语气凝重,“云州派人过来了,这起案子怕就是他们主审的。”

    徽平县隶属云州,算是阿耶顶头上司,阿耶万不能牵扯到。

    “他若是牵连了那人……”这就成她的不是了。

    给人道歉不成,反倒添乱。

    陆自槿咬了咬牙,“派人去打听消息,若是真牵连到了,我亲自去赔罪。”

    希望并非如自己所猜想那样。

    也不知是不是祈祷有了用,孝生不到半日便回来了。

    “怎么如此之快?”

    孝生还沉浸在回忆里,憨笑,“仙人!仙人!心好,人也俊!嘿嘿!”

    “孝生,你在说什么?”梅染一脸不解。

    “看来这云州的官吏中有明事理的。”陆自槿倒是听明白了,大大松了一口气。

    “孝生,他们有没有盘问你……”

    孝生没有听懂,依旧在说着“仙人!仙人!”

    陆自槿换了一个说法,“孝生,信……说出来了吗?”

    “信!”孝生眼睛一亮,似乎是才反应过来,用力拍了拍胸膛,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给陆自槿,“信!”

    陆自槿愣了,迟疑接过,发现竟然是那人的回信,她心中一惊,连忙拆开细读,面色越来越轻松,最后微微一笑,“原来如此,他竟是云州官吏的亲戚。”

    信上那人告知她,信已经收到了,今日查人是上面安排,不曾想牵连了贵府下人,深表歉意。他已托关系将人放出来了,并还留了一个地址,说往后有问题可在此处联系。

    陆自槿心知对方礼数周全,才有了这个地址,故而一开始从未打扰。

    直到她在某一次读史实在遇上难题,师父又仅限两日,她逼于无奈,只得试探性传书请教,谁知那人毫不吝啬,倾囊相授,她自是愈发感激……他们从文辞书画谈到经论史政,从而展开了近两年之久的传信。

    同那人头一次谈及私事,是一个巧合。

    那时她被生冷疏离的母女关系、态度悬殊的鲜明对比等一众事完全压得喘不过气。她想不通,同为女儿,为何差距这么大。

    她整日都能听到仆妇的闲谈:“夫人为八娘子特地回了趟穆家,说是打算请公孙大家当八娘子的先生呢,那可是当年一舞动京城的人物!”

    “听说八娘子生病了,夫人特地去相国寺亲自守了七夜,求了开过光的平安扣。”

    “八娘子生辰,夫人送了……”

    陆自槿心里涩涩的,她告诉自己不要太记挂,但在给对方的信中,到底情绪起伏,忍不住在最后添了一句:亲缘淡薄,强求不得吗?

    未曾想到那人会回复,本不过是那日失态,还寻思着下次回信道歉,不曾想他却极为认真道:亲缘本为契,道德缚,双方履。自身甘苦怎凭他人之知?应为己生,致远砺行。

    陆自槿愣愣地看着最后一行字,恍然所觉。

    应为己……而生。

    她盯着那封信,又读了一遍,眼前隐隐浮现出了另一条,她从未想过的道路。

    她终于懂得,原来性子静、亲缘淡,不是自己的错。

    强求不得的东西,就不必强求了。

    文溯苑内多种青竹和榆树,树群扎扎实实挤在松软的土壤中,透亮的光轻轻撒向一片碧色,映衬着干净的天青色调,配合上缈缈琴音,令人只觉心间舒爽。

    院内石桌旁的陆自槿正在调琴,她琴技寻常,不过是想到那日朱亭所见之人,故而起了兴。

    陆自槿试了几个音,又停下手。琴弦颤动,还充斥着余音,她不自觉忆起朱亭那人的琴声带给她的震撼,只叹自己技法寻常,似是无法还原他的仙乐之妙。

    “娘子,孝生那儿传话,说是少将军那儿不用他了,待这个月过了,便能入京。”梅染知道,孝生被借去的事,娘子一直忧心不已。

    “如此甚好。”陆自槿松了一口气,“若非少将军再三保证,我还真不放心。”

    少将军是她在云州回京的路上偶遇到的,见着孝生特殊,硬是把人借过去了。

    少将军出自李家,和穆家她外公的关系颇深,她自然不好拒绝。

    何况她也知道这位和陆栯可的一些渊源,便干脆交换拿了玉牌,用来警告陆栯可再合适不过了。

    想到这儿,她叹了口气,三年不见,陆栯可被穆氏养得越来越古怪了,也不知哪天又突发奇想冒出什么新点子。

    “对了娘子,老太君那头传话,说是韦少夫人的生辰宴要到了,咱们得备礼。”雪青对完账,放下手中的算盘,“还有您书房有幅画磨损了,一时间没找到合适的替换。”

    陆自槿继续调试古琴,手指半搭轻挑起弦,“我过几日得闲了出去到铺里寻一寻。”

    雪青应了,“那您徽平带来的小丫鬟怎么安置?”

    “是喜红?”一旁的梅染这才想起来此事,“瞧我,都疏忽了。”

    梅染对着陆自槿道:“这些日子观察下来,倒也安分,记性还特别好,娘子,这是捡到宝了。”

    “哦?”陆自槿来了兴趣,“当日我还当是个攀高枝儿的主。”

    “却也不假,不过也可怜,嫁的人家一窝子石头心,夫君没了,便说是克死的。休回娘家,谁知兄嫂又嫌弃,想将她卖给老汉做妾。她逼得没去处了,这才求上我。”梅染又道:“若不是瞧她能力难得,我也不敢和您说,得看您的意思。”

    能力特殊,又有野心……

    陆自槿沉吟片刻,“还是先依三等丫鬟例,改日带来我瞧一瞧。”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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