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垂着一轮硕大的月亮。

    那月亮可真圆,像鸡子黄,像酒酿丸子,裹着一层白茫茫的光。

    吞佛童子行走在月光中,白衣更白,红衫也白,像被水洗褪了颜色,只留下一层薄薄的灰灰的红。他的表情毫无变化,眉是扬的,眼是睁的,薄唇抿得更薄,开口道:“对我而言,这是荣幸,对你而言,这是机会,不是吗?”

    晓玄一哽。

    他像是什么都知道了,又像只是为了表现自己的高深莫测而故作姿态。

    虽然如此,食指与中指依旧在飞快结印,没有停下动作。掰,转,翘,按,屈,展。她的手指是细长的,白嫩嫩,像小竹子抽出的芽。衣袖遮挡下,一蓬光自指尖浮起,散开,化作星星点点的尘埃,融在了空气里。

    光消失了,刀子般的气劲诞生出来。

    她的师尊曾经说过,毫无防备时,一把生锈的裁纸刀也能杀人。

    现在,这个把她抱在手里的男人,又有多少防备?他的眼睛看向前方,很静,步子很轻盈,不管是台阶还是窄路,都一步一步的走,稳极了,也慢极了。再强壮再细心的人都会有走不稳路而跌倒的时刻,但他却把自我掌控到了极致。他像一个永远也不会跌倒的人。

    气劲化丝,一根根卷上指尖,刮擦着肉,挺疼。

    晓玄挣扎了一下:“放我下来吧。”

    吞佛童子姿态不改,动作不改,依旧悠哉悠哉走着:“眼睁睁看你离开,也太过难为。”

    气劲慢慢变柔,如废弃的蛛网,随风而动,不时撞到她宽大的袖子上。

    他不该把尚未失去行动能力的敌人抱在怀里,这是冒险,再强大的人,都可能因为冒险一败涂地。何况,放眼整个魔界,他的实力只能说是中上。

    但他这么做了。

    是过度自信吗?抑或经验不足,不知深浅?再或是……刻意示弱示好,以期望自己能打动些什么?

    晓玄再次挣动身体:“这种姿势对我来说很奇怪。”

    吞佛童子垂目,轻飘飘看了她一眼,似在打趣:“对我来说却刚刚好。佳人在怀,明月当空,真是难以消磨的好时光。”

    “……”

    她突然伸臂,揽住了他的脊背。

    并不魁梧的身材,却精瘦有力,隔着布料依然能感受出来。她揽着他,手指从背部滑向肩膀,又从肩膀滑向脖颈,游走之中,不见半点情/欲。所有的,只是杀意。脖颈,脖颈处的血管粗而长,鼓鼓跳动着滚烫的热血。魔的热血。

    她一挥手,几百条气劲化为软丝,朝着吞佛童子的致命部位卷去。

    魔没有动作,丝卷如长蛇。

    要成了?

    她瞪大眼,竟难得兴奋了。

    缠绵如蚕丝,飘逸若蛛网,她将用这些来打伤他,制住他,让他不能动。有反面例子在前,她绝对绝对会比他更谨慎更缜密。只要——

    数条燃着火焰的符文突然跃出,密密麻麻挤在吞佛童子的脖子上。刹那间,几百余根丝焚毁殆尽,无声无息,连一声呻/吟都没留下。很快,发挥完作用的符文消失不见。火焰摇摇晃晃燃烧着,越燃越小,最后,只剩下一片指甲盖大小了。

    原来他早有准备。

    晓玄愕然。

    ——只要她做得到。

    吞佛童子左手搂着她的背,右手捻起那片残存的火焰,递到唇边,轻轻一吹,火焰乍然生出两片薄薄双翅,化作蝴蝶,扑扇着远去了。

    晓玄面无表情。

    好像刚才偷袭的事不存在一样,吞佛童子问她:“蝴蝶美丽吗?”

    晓玄嗓子发干:“跟你一样美丽。”

    吞佛童子笑了。

    偷袭者的偷袭失败,本就很尴尬。更尴尬的是被偷袭的人浑不把偷袭当回事,好像只是被小猫咬了一口。现实摆在眼前,晓玄很恼怒,想杀人,可是现在的她谁也杀不死。活在这个仰赖力量的世界,却陡然没了力量,就是这么叫人憋屈。

    师尊说,一把裁纸刀就可以让修为高深的先天去死。可她没刀。她有琴,不在身边,有剑,功体锁了,唤不出来。她试过用气劲,想法很好,效果很不好,华而不实,一击即溃。

    她还有什么?

    拳头?手掌?指甲?牙齿?脑袋?

    她突然捂住嘴,吐了一大口血。

    先前魔气入体,她咬牙,硬挨过来了。如今强行催动功体,更是难受。这一口血,吐得真情实感,没有半分虚假。连手指上的血沫子都写着“真实”二字。

    吞佛童子难得一愣。

    机会!

    一瞬间的机会,一瞬间的犹疑,稍纵即逝,可她到底还是把握住了。

    晓玄一挥袖子,不顾身体,手掌凝气,狠狠击在吞佛童子的胸膛上。

    她以为,这一击之下,他的骨头会像豆腐,像沙土,碎成再也拼不成形状的粉末,只剩下一具没什么用的皮囊了。

    但她错了。

    最后一瞬时,吞佛童子抓住了她的手。

    两股力量相冲,宁伤四肢,不伤肺腑,是久经沙场、经验丰富的老将的做法,换作是她,她也会这么做。

    吞佛童子倒退几步,喉咙滚动,似是吞下了什么东西。

    他脸色发灰,右手掌的虎口处在出血,可左手却还是牢牢抱着她,力道大,又温暖,叫人挣脱不开。

    似乎是到死也不能放下了。

    真是执着的魔。

    晓玄柔声说:“疼么?疼的话先放下吧。坐下来,休息一会,疗疗伤。你的脸色很差。”

    吞佛童子微微笑着:“让你失望了,我一向不习惯放手。练武如此,征战如此,而今,更是如此。”

    他竟两手横抱着她,继续前行了。

    一轮摇摇欲坠的月亮挂在天空,是极大的,大得可以映出一个完整的影子来。那道身影长发及腰,身姿挺拔如松,垂首,看着地面,无声无息,仿佛真的成了一片不会说话的影子。

    吞佛童子停下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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