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四荷诞日,京畿十里长塘游人如潮,挤得汗出如浆,但见莲叶接天,一朵荷花也无。正当一年中最热的时节,大半边天是炽热的白,小半边天蓝得没有一丝云影,每一朵树荫下都栖息着热得神色恹恹的人。

    “荷花真讨厌,我难得出来,为什么都不开?这些人也讨厌,为什么不能好好在家待着,让我们清静清静?”一只画舫悠悠荡在湖心,那佳坐在舫上,远离人群,有风贴着湖面缓缓吹来,还是满口喊热。一个小丫头站在她身后摇团扇,扇乱了她的发丝,她一把夺过扇子让她出去。

    余秋水坐在她对面,看着窗纱外水波脉脉,眼角带着一点远处水亭的影子,没有答话。这一个月她也看明白了,侯府小姐身份贵重,性格骄矜,但是没什么心眼,她不必费心假以辞色。

    那佳果然对她的冷漠无知无觉,又问:“秋水,你不热吗?”她本该叫秋水姐姐,但是大小姐一天相处下来就漏掉了姐姐二字。

    “习惯了,钱塘比京师热。”余秋水手里滴溜溜转着那把扇子柄,眼角还是那方水亭的飞起的檐角。

    “幸好我不住在钱塘,京师已经热到我受不了了,我回家跟娘说,明天送我们去西山避暑。”那佳继续热情。

    余秋水心里哼了一声,钱塘有钱塘的好,那佳这种人永远也不会明白。她说:“姨妈不会同意,眼前有好几家人情往来,沈家太太做寿,王府少爷致仕,易家小姐及笄……”

    “不怕,我去找祖母说。”大小姐任性妄为,对自己应当履行的职责不屑一顾。

    余秋水从钱塘远来京师,可不是为了避暑,但她不说话,手里只管转扇子,眼角的水亭变大了些。

    那佳也学她转扇子:“为什么我不能像你这样转?”话音未落,扇子就飞了出去。

    余秋水正在心神不定,来不及思考,手里扇子已经弹出去,扇柄在那佳的扇柄上轻轻一格,借扇面之力,两柄团扇斜斜飞回那佳膝上。

    “好厉害!你是不是跟我娘一样会用刀?”那佳呆了一瞬,两眼放光,她也学骑射,但是只学了花架子。她不下苦功,也没必要下苦工。

    “我没上战场,比不上姨妈厉害。”余秋水观察她一下,斟酌着。

    “我什么也不会。我也想用刀,可我不想练功,如果不用学就会多好。”那佳说着奇怪的话。

    “你会弹琴。何况,女孩会用刀有什么用?”余秋水按捺性子。

    正说着,远处有人打了个鲜明的呼哨。那佳隔窗望去,原来船近水亭,亭上一个黑衣短打少年,身高腿长,脸面俊秀,怀里抱着一捧荷花。

    “他哪里来的荷花?我要买!”那佳只当这人是卖荷花的,丝毫不以那声呼哨为异。

    余秋水看得分明,他哪里是要卖荷花?但她内心涌上一股喜悦,听凭那佳吩咐画船靠岸。

    那佳拉着余秋水的手上了水亭,问那湿淋淋的少年:“多少钱?我全买了。”

    少年眼里光彩璀璨,从她的脸上转到余秋水的脸上:“不要钱,送给你。”

    余秋水看其他人跟得较远,沉下脸小声喝道:“你来干什么?”

    “我要接你回去。”少年低下头,脸上浮现出一些畏惧,一些委屈。余秋水顿时说不出话来。

    那佳左右看看,心里有点明白了,回头看看随从,大声说:“那谢谢你了!”她一把抱过荷花,大呼小叫让人用什么花瓶如何插好,把一群人支使得团团转,把余秋水留在了亭中。

    众目睽睽之下,也不过片刻功夫,余秋水很快回来。那佳捧起一盏茶,坐得端庄,也不开口询问,然而一双含笑的丹凤眼从碗沿露出来,求知若渴地看向余秋水。

    “你不要告诉别人。”余秋水说。说出这句话有损她内心的高傲,但不得不说。那佳无恶意,但如果不嘱咐一句,她不知轻重,大有可能不小心说出去。

    余家是江湖人,与漕运凌家世交,余秋水与凌风从小在校场一同长大,这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但凌风千里迢迢追着她从钱塘到京师,却不好解释,找理由搪塞那佳容易,骗过慧眼如炬的姨妈不可能,不如让这件事停在天真烂漫的那佳这里。

    “他喜欢你,你不喜欢他?”听完余秋水长篇大论避重就轻的迂回解释,那佳这么问。

    余秋水倍感气馁。她讲了许多两家渊源往事,又大费口舌说了很多不得不从小同起同坐的情境,最后被那佳总结出这么赤裸裸的一句话。“这家伙,一贯善于利用我的心软。我想个好办法让他回钱塘去……”余秋水犹犹豫豫说,如非万不得已,她不愿说凌风的坏话。

    “我明白了,你喜欢他,但是不能嫁给他。”那佳再度总结。

    余秋水一口茶差点呛到,大小姐一向不聪明,怎么能这么一语中的?

    “嫁进高门大户,住在京师,当然要比嫁给凌少爷,住在钱塘要舒服得多。”那佳自作聪明地分析。

    “也不是……”但是余秋水不知道怎么解释了。

    “但是把整个湖的荷花都摘来给你,凌少爷真讨人喜欢,如果有人这么对我就好了。”那佳无限神往。

    “也就是今年荷花少,不然他也做不到。你要喜欢荷花,京师街上买多少都有。”

    “那怎么一样?”

    眼看那佳只顾沉浸在幻想里,余秋水缓缓说,希望她能帮助她和凌风当面一晤,她需要劝服凌风回乡,那佳义不容辞答应了。

    那佳独自沿湖漫行。

    为了方便余秋水和凌风会面,午后她大发脾气斥退下人,与余秋水二人溜了出来,余秋水去约定地点与凌风会面,她遵照约定在茶楼坐了半个时辰,实在百无聊赖,大着胆子走了出来。

    湖边一处庵堂,一株梨树枝干遒劲,探墙而出,门扉虚掩,那佳顺手一推走进去,里面两重院落,房屋肃然,并无可观之处,庭院松柏森森,台阶生着青苔,倒是比别处凉爽,她在哪里都只当自己家,信步走进最后一重院落,巨石后白光纵横,居然有人在舞剑。

    舞剑与剑舞对于那佳并无分别,她欣赏片刻,忍不住想喝彩,但是那剑舞气势逼人,来如雷霆,去如闪电,柔美不足,刚劲有余,戾气太重,与她平常欣赏的风格不一致,她有点不确定。正犹豫时,忽觉有人在看自己,收眼一看,近在咫尺的山石上居然有一只通体漆黑的小猫,瘦瘦小小,两只耳朵倒很大,一双猫眼睁得圆圆的,似天真似幽深地看过来。那佳一声惊叫。

    但这一惊尚未结束,叫声未落,她只见白光如练,贯胸而来。

    她年纪还小,居膏粱之中,只知道吃喝玩乐,从未想过生死这么遥远又复杂的问题,但这一瞬间,她真实地感到死亡迫近。她的第二声惊叫堵在了嗓子眼,脑中居然走马灯般闪过无数人生碎片,祖母房里的甜汤,祖母的床榻,水晶缸里浸泡的瓜果,妆台上那朵绢花。

    那把剑停在了她的胸口一寸位置,剑尖凝住,流光从剑身垂落。那佳脑子已经不转了,目光下意识地沿着剑身一寸寸往上,一柄开刃的剑,一柄普通的剑,剑柄没有任何镶嵌,握剑的手白白的,指尖干干净净,没有涂蔻丹,女孩子的手!

    那佳蓦然抬头,对上一张少女的脸,脸很白,下巴倨傲,眼睛晶亮透明,自上而下逼视着她。那佳顿时心里一松,这才反应过来,向后坐倒,撞上粗糙的山石,后背钝痛,估计裙子也抽丝了。那少女青衣圆帽,大约是庵堂里修行的女尼,仍是没有表情地俯视着她,见她摔倒也不扶,手里的剑也没有收回去。

    那佳想发脾气,但不敢,不发脾气,又委屈,跟她对视片刻,哇的一声哭出来。

    那少女吃了一惊,又观察她一会,竟然收剑扬长而去。

    那佳何曾受过这种忽视,更加大哭起来,没有人来劝,她抽抽噎噎停住了,起来理理裙子,山石后那只小黑猫露出半边脸,那佳气得跺脚吓它,它喵一声,掉头消失在草丛里。

    走出庵堂已是薄暮时分,主街两边店铺纷纷上灯,傍晚天气渐渐凉爽,街面比白天热闹多了。那佳边走边看,每样东西都新鲜,不一会手里就拿了三根银簪子,一包绿豆糕,一包梅片糖,一只蝈蝈笼子,一只彩绘风筝,路都走不好了。

    盘算着给大家的礼物买得差不多了,那佳感到饿了,鼻子嗅了嗅,走进一家店铺,一个个看完挂的竹签子,点了一碗馄饨,一碟蟹黄小饺,一碗红豆汤团,一碗酥酪,一碗桂花酒酿。十二三岁的小伙计看着她欲言又止,那佳瞪他:“你看我做什么!”小伙计脸红了,诺诺而去。

    最后那佳只喝完了凉津津的桂花酒酿,馄饨吃了两颗,小饺咬了半只,就饱了。她一向不勉强自己,打算付钱走人,伸手去摸钱袋,居然摸了个空,又上上下下摸了一遍,确实没有,满头大汗都冒出来。抬头一看,那小伙计正看着她呢,她招招手:“小孩儿,我的钱袋丢了,明天给你送钱来行吗?”气势顿时弱了。

    “你才是小孩儿!你吃东西不给钱,你想赖账,吃白食!”小伙计脸红了,这回是气的。

    “你才吃白食!”那佳也生气了,摘下一枚翡翠指环重重拍到桌上,“这个抵账!便宜你们了!”

    “十文钱一个十五文两个的东西,我们不收!”小伙计看都不看那指环。

    这家伙这么不识货,那佳气得七窍生烟,四下看看也不知什么更趁手,最后举起一只瓷碗,往地上一砸,嚯啷一声,瓷片飞溅。

    “你你你……”那小伙计指着她,但看她年轻美丽,气质骄矜,那些市井粗话竟然骂不出口,更不要说来拉扯她。

    “我怎么样?”那佳挑衅地看着他,把瓷碗瓷碟一只只往地上砸。

    杨小布走进那家小饭铺的时候,满地碎瓷片,老店主在叹气,小伙计在擦汗,一个少女在嘤嘤哭泣。

    他这一天真是忙坏了,荷诞日京师贵人云集长塘,顺天府提前派驻一队捕快来援,他从早到晚忙得脚不点地,好不容易盼到晚上,竟然还是没法休息,问清缘由,烦得太阳穴突突跳,话都不想多说一句,对那佳说话的时候眼皮都不抬:“你,跟我回衙门,告诉你家人赔三两银子。”

    “你要抓我?”那佳惊得发抖。她猝然抬头,一痕清泪顺脸颊滴落,眼里像含着碎钻。

    杨小布忽然发现这姑娘容貌很美,不由得移开视线:“你看你砸的东西,三两银子是你该赔的。”

    “明明是你不对!如果你能抓光小偷,我就不会被偷走钱袋。是你的错!”那佳嚷着,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

    杨小布暗暗咬牙:“我们先走,你在这闹,人家今天没法做生意,一年有几个今天?是你自己走,还是我拉你走?”

    最后那佳气呼呼走出来,披披挂挂大包小包,杨小布走在后面,看着一个蝈蝈笼子滚下来,还不得不给她捡起来。

    那佳闷头走了一阵,杨小布跟着看她要去哪,终于忍不住说:“南边是义庄。”

    那佳迷失方向,也气馁了,问:“你真要带我回衙门?”

    月光下,少女樱唇瑶鼻,皮肤细腻,眼里是清凌凌的水。

    “你家住哪?我送你回去。”杨小布说。

    那佳顿时喜笑颜开,像一朵花带着露水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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