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仲川醒得早，那时易夫人还未醒，背向而卧。夏季天热，她衣衫松垂，露出白腻的颈项，易仲川伸爪子摸了一把，易夫人一巴掌拍落他手，发怒：“烦死了！”易仲川一声不敢作，起床出门上府衙，门口等着伺候的丫头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没看见。
易夫人其实也睡不着了，晨妆时，珊瑚携琉璃来问安，她沉着脸不搭理。从镜中瞥到琉璃总算穿了一件湖水绿丝衣，便说：“这么穿不是挺好看吗？不比那些没颜没色、又粗又厚的布衣要好吗？”
“夫人不知，这丝衣看着轻薄，其实不透气，一出汗就贴在身上，而且稍微动动就皱了，哪里挂一下就抽丝了，布衣看着厚重，其实透气，而且耐磨，怎么都穿不坏。”琉璃这么回答。
易夫人的手搁在梳妆台上，那玉镯子磕着桌面笃笃响，满屋的人都知道她生气了，偏偏琉璃还在说：“夫人是手抖吗？我以前练功过了头也会这样。我师父教过我五禽戏，我教给你，只要练上一个月，包你身康体健。”
“姐姐，我们先出去，让母亲自己休息一会。”珊瑚赶紧打断。
“这不才起来吗？白日里休息太多反而于身体有损……”琉璃还没说完，已被珊瑚拉出去。
易夫人牙齿咬得咯咯响：“去找老爷来。”
“下去吧。”易仲川吩咐丫头。然后他拿起盖碗喝一口，扑的一口吐出来，被茶水烫到了舌头。
天热，窗子大敞，易夫人坐在廊下，听得清清楚楚，掩口一笑，继续摇她的扇子。
只听琉璃说：“叔叔不要紧吧？可以含一块冰。”
易仲川嘶的一声：“你不肯叫我父亲，别人听了未免起疑。”
“不会起疑，我听那佳说了，别人传说我是妾室所生，有碍夫人脸面，不能称呼你为父亲。”
“这怎么行？让夫人平白有了善妒之名。再说，别人当我不认你，以后于你议亲也有碍。”
“可你本来也不是我父亲啊。”琉璃的声音脆生生。
“这事你知道多少？”易仲川声音沉下来。
“全部知道，师父给我讲了，父亲少年时仗剑江湖，后守城战死，母亲自缢，扬州十日，哀声震地，尸山血海……”琉璃声音平静，仿佛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住口！”易仲川马上打断了他，“不许再说这些！”他的声音竟然在发抖。
“你问我我才说的。”
“以后不许再说，即便有人问你你也不许说。没有鱼伯渊，你是我的女儿。大哥不在了，我会照顾你。”
“是。”琉璃小声说。
“你可想念你父亲？”易仲川声音还是不稳定。
“我不记得他，那时我才几个月。”
她听上去还没有易仲川感情震动，易夫人知道易仲川已经在落泪。这些前朝旧事，她从来不问，就好像他也从不问她的过去。
易仲川品性敦厚，对她很好，她也一心一意辅佐他，多年前他行事间有很重的江湖气，近年来待人渐渐圆熟，但他感情冲动，被打动并不难。何况这件事，大概是他心中最深的刺，他对前朝有愧，长兄之死尤其是他平生憾事，每当听他梦中叫“大哥”，她就知道他又回到了十多岁当小弟时无忧无虑的时光。
“叔叔。”琉璃为难地叫了一声，面对哭泣的长者她大概不知如何是好。
“大哥的承影剑，终究是失传了。”易仲川最后长叹一声，大概是收泪了。
“我会，怎么能算失传？”琉璃语气很不解。
“好侄女，原来你伤王家公子的是承影剑。你不要怕，你父亲不在，叔叔会护住你。”易仲川声音中居然透出一丝惊喜。
“师父说我天赋和敏捷犹胜父亲呢，只是对敌经验少些。其实我心里有数，只是吓一吓王子佼，不会真的闯祸。”琉璃得意起来。
“可惜你是个女孩，可惜承影剑法与承影剑不能合二为一，大哥的承影剑被豫王所得，赠给了安侯。”易仲川唏嘘。
易夫人气得扇子忘了摇，让易仲川训诫琉璃，就是这么训诫的吗？剑伤诚意伯世子，惹出的麻烦难道不值得训诫？她扇柄在廊柱上狠狠一磕，拂袖而去。
“谁？”窗内易仲川大喝。
“不碍事，是夫人在乘凉。”琉璃说。
马车辘辘驶向伊犁将军府。
易夫人打定主意要好好管教琉璃，既然易仲川不行，那就求助于姐姐姐夫府上。
车上易夫人闭目养神，珊瑚小声给琉璃说伊犁将军的故事。伊犁将军治家之严，名震京师。当年沈西园不足十岁，逃学一次，被伊犁将军在官学门前当街鞭打，再一路掐着脖颈提回府中，鼻血与身上伤口在地上淌出一条血线，围观者莫不叹服。
琉璃听了，果然悚然，说出一句：“他疯了吗？”再说，“伊犁将军这么疯，会不会也打姨妈？”
珊瑚一愣，她只觉得表哥可怜，但从没想过褒贬长辈，更没想过关姨妈什么事。那边易夫人恍若没听见她们的讨论，只是睁开了眼，二人自动噤声。
沈夫人是个盛装打扮的美丽女人，姐妹俩站在一起，沈夫人高挑纤瘦，易夫人白皙丰腴，倒是易夫人更像姐姐。
易夫人横了琉璃一眼，这丫头这么不知礼数，直愣愣盯着人看。沈夫人轻轻一捏她手：“妹妹宽心。”
“琉璃，上回之事，多亏沈夫人居中调停，你还不来谢她？”易夫人看琉璃。
一语未了，门外有人笑声清脆：“我也居中调停了，你也要谢我！”竟然是那佳。沈夫人认了那佳做干女儿，两家常来常往。
那佳见礼罢，被安排同琉璃一处坐，那佳不肯：“万一她抽出剑来，也给我一下呢？”
易夫人脸又是一沉，安侯夫人那样强悍的女人，却没好好管教自己女儿，那佳跟琉璃一样没规矩。她已经深受琉璃困扰，这又来了个那佳。
沈夫人笑道：“这是小孩子话。珊瑚，你跟姐姐们出去逛逛，我跟你娘说点家务事。”
只听那佳一边走还一边说：“珊瑚，你姐姐身上有一股寒气。”
寒气森森从琉璃眼睛里往外冒，易夫人叮嘱一句：“珊瑚，跟姐姐们好好玩，不许吵架。”
珊瑚说：“是。”她哪里管得住。
一出门琉璃就说：“闭嘴，不然我掐死你。”
那佳张口就喊：“琉璃要掐死我……”话没说完就被琉璃捂住嘴拖走。珊瑚只有跟着走的份。
琉璃多走几步也就松手了，忽见手心一片血色，大惊，那佳也惊：“你弄花了我的妆。”原来是她嘴上胭脂。
“口水味，臭死了。”琉璃掏出手帕狠狠擦手，但看那佳脸上被晕开的胭脂涂抹得像只花猫，又噗嗤笑出来。
珊瑚吩咐出去，几名丫头鱼贯而入，捧着水、巾帕、镜子和妆匣，供那佳洗面补妆。
“你们要这么麻烦吗？”琉璃看得呆了。
珊瑚给她个噤声的眼色。
“普通礼数不就是这样？”那佳觉得她少见多怪，一边理妆一边还在计较，“你也就是看我秋水姐姐不在，她未必打不过你。”
琉璃点点头：“她不错的，我看出来了，她练的是刀吧？要不我们约个时间，你让她来跟我比比？”
珊瑚连声劝阻。那佳没有约过架，想了想说：“秋水不会跟你打的，她忙着相看人家。”那天她一舞动人，许多官媒来询，她天天忙得很。
“那等她相看完了再约。”琉璃也不急。
“等相看完了，秋水就等着做谁家夫人了，怎么还会跟你动刀动剑？”那佳耻笑她。
“做了夫人就不能动刀动剑了吗？那为何还要做人家夫人？”琉璃不解。
那佳觉得她的话没头没脑，但也不细想，忽然想起一事：“你能打过杨小布吗？”
“能。”琉璃这回答得干脆利落。
“那你给我把他抓来吧。”那佳也不生气。
珊瑚轻咳一声：“那佳姐姐，如果他得罪了你，我告诉父亲惩罚他。”
那佳赶紧说：“千万不要，他没得罪我，你别告诉你父亲。”
“你要学王子佼强抢民女。”琉璃恍然大悟。
“呸，我怎么会学王子佼那下流坯？我只要他跟我说说话，陪我玩玩。”那佳说。
“你想让他做你的妾？……通房？”琉璃再次恍然大悟。
珊瑚一口茶喷出来。
“只有男子才有妾和通房，你怎么什么都不懂？”那佳谆谆教导她。
“世家男子未婚前都有通房，你侯门贵女，身份又不低于他们，为何不能有？你总不能要嫁给他吧，你不是要嫁给沈西园的吗？”琉璃很好学，跟她认真探讨起来。
珊瑚扑上去抱住那佳：“那佳姐姐勿怪，我姐姐从小住在庙里，不懂这些事。”
那佳诧异：“我为何要生气？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王子佼张雍都有通房，我娘说再过两年也给荣勋通房，为何我不能有？我就要杨小布做我的通房。”至于嫁给沈西园那句话，她压根没听进去。
“那你也不能逼迫别人，你把杨小布抓来，就跟王子佼没区别。”琉璃提醒她。
“我需要逼他？他可喜欢我了。”那佳嘴里不服，心里盘算，看来把杨小布抓来这事不能做。
珊瑚看这两人说话越来越离奇，只能低头喝茶，幸好附近没有丫头侍立，最后她蹦出一句：“我们去书房找西园哥哥玩吧。”当着沈西园的面，她们总不能胡说八道了吧。
但三人到了书房，只见沈西园端坐桌前，旁边侍立着两个低眉垂目的书童，分明已经隔窗看见她们，却不肯抬头。那佳拼命朝他比划手势，沈西园只当没看见。
“你们怎么不直接进去？”琉璃小声问。
“不可，这是姨夫定下的规矩。”珊瑚说。
“走吧，沈西园不敢出来，那两个书童一定是沈将军的人。”那佳叹气。
“那跟坐牢有何区别？看我的。”琉璃说着，不等这两人有所反应，就从窗口涌身而入，仿佛化作一团云，径直飘向那两个书童，左右手伸出，在两人颈上分别切了一掌，两人头也没抬就软倒在地。
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琉璃利落收手，回头笑眯眯对沈西园说：“你回头就说他们中暑晕倒了。”
沈西园愣住，那佳鼓掌，珊瑚无语凝噎，她想回家。
将军府这顿晚餐吃得其乐融融，易夫人经过跟姐姐一番倾谈，心情好了不少，那佳大谈大笑，与琉璃嫌隙尽去，沈西园平常内向，今天脸色也比平时活泛，惟有珊瑚一脸疲色。
易夫人和那佳同时从将军府离开，沈夫人送至二门，沈西园送至大门口，易夫人这边多了一辆青绸车，车里带着将军府里最有规矩的三位教引嬷嬷。易家与那佳的车都是朱轮华盖，一个往东一个往西。
车上，珊瑚恹恹的，易夫人忧心：“你是不是又中暑了，晚间吃饭怎么都没有个笑模样？”再摸摸女儿的额头，扶她的头靠在自己肩头。再看琉璃，目光炯炯，神完气足，练武的人果然精神不同。
易夫人一下车就吩咐人准备解暑汤。马卸下来，车停在夹道里，灯火远去，悄无人声。良久，一只手慢慢掀开帘子，一颗脑袋从车内钻出来。
这脑袋只钻出一半，细细凉凉的刀刃就贴在了他的颈间，一个声音喝道：“小贼！”
凌风急忙后撤，速度很快，但三招过后，那把剑依然贴在他颈边。
执剑之人已经不耐烦：“你还反抗？我要有心杀你，早就一剑切断了你的脖子。”
凌风知道这话不假，松了劲：“我不是贼，我只是走错了车。”他定睛一看，使剑的竟然是个绿衣少女，心下更加颓丧，怎么每个女孩他都打不过？
“走错车？你想行刺安侯小姐？”琉璃瞳仁一缩。
“没有！我只想……托她送个口信。”凌风看出她的杀气，苦于刀剑胁颈不敢妄动，只能拼命摇头，眼看这女孩不信，他继续说，“给一个我心爱的姑娘。”
琉璃俯视他的脸，眼睛眯成一条线，忽然一挑眉：“余秋水？”
凌风把故事大概讲了一遍，观察琉璃的反应，发现这姑娘并没有被他的千里追踪感动，反而关注起一个不重要的细节：“她说除非你打赢她，才跟你回钱塘？”
“我打不过她，她是我们那里最厉害的。其实我不差，我比别人都强，我只是打不过她。难道京师的公子哥就能打过她？”凌风气哼哼。
“她比你厉害多少？”琉璃悠然神往。
这可怎么比呢？凌风伸手一比：“这么多？”
琉璃一巴掌打偏他的头：“你可真笨。假如最高是九级，你是三级，我是几级，她是几级？”
“为什么我只有三级？”凌风不服气。
二人正讲得热闹，窗外忽然有人问：“谁在车里？”
凌风呆住，只见那姑娘不慌不忙钻出帘子：“是我，我鞋上的珍珠丢了，来这车里找。”
易夫人其实也睡不着了，晨妆时，珊瑚携琉璃来问安，她沉着脸不搭理。从镜中瞥到琉璃总算穿了一件湖水绿丝衣，便说：“这么穿不是挺好看吗？不比那些没颜没色、又粗又厚的布衣要好吗？”
“夫人不知，这丝衣看着轻薄，其实不透气，一出汗就贴在身上，而且稍微动动就皱了，哪里挂一下就抽丝了，布衣看着厚重，其实透气，而且耐磨，怎么都穿不坏。”琉璃这么回答。
易夫人的手搁在梳妆台上，那玉镯子磕着桌面笃笃响，满屋的人都知道她生气了，偏偏琉璃还在说：“夫人是手抖吗？我以前练功过了头也会这样。我师父教过我五禽戏，我教给你，只要练上一个月，包你身康体健。”
“姐姐，我们先出去，让母亲自己休息一会。”珊瑚赶紧打断。
“这不才起来吗？白日里休息太多反而于身体有损……”琉璃还没说完，已被珊瑚拉出去。
易夫人牙齿咬得咯咯响：“去找老爷来。”
“下去吧。”易仲川吩咐丫头。然后他拿起盖碗喝一口，扑的一口吐出来，被茶水烫到了舌头。
天热，窗子大敞，易夫人坐在廊下，听得清清楚楚，掩口一笑，继续摇她的扇子。
只听琉璃说：“叔叔不要紧吧？可以含一块冰。”
易仲川嘶的一声：“你不肯叫我父亲，别人听了未免起疑。”
“不会起疑，我听那佳说了，别人传说我是妾室所生，有碍夫人脸面，不能称呼你为父亲。”
“这怎么行？让夫人平白有了善妒之名。再说，别人当我不认你，以后于你议亲也有碍。”
“可你本来也不是我父亲啊。”琉璃的声音脆生生。
“这事你知道多少？”易仲川声音沉下来。
“全部知道，师父给我讲了，父亲少年时仗剑江湖，后守城战死，母亲自缢，扬州十日，哀声震地，尸山血海……”琉璃声音平静，仿佛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住口！”易仲川马上打断了他，“不许再说这些！”他的声音竟然在发抖。
“你问我我才说的。”
“以后不许再说，即便有人问你你也不许说。没有鱼伯渊，你是我的女儿。大哥不在了，我会照顾你。”
“是。”琉璃小声说。
“你可想念你父亲？”易仲川声音还是不稳定。
“我不记得他，那时我才几个月。”
她听上去还没有易仲川感情震动，易夫人知道易仲川已经在落泪。这些前朝旧事，她从来不问，就好像他也从不问她的过去。
易仲川品性敦厚，对她很好，她也一心一意辅佐他，多年前他行事间有很重的江湖气，近年来待人渐渐圆熟，但他感情冲动，被打动并不难。何况这件事，大概是他心中最深的刺，他对前朝有愧，长兄之死尤其是他平生憾事，每当听他梦中叫“大哥”，她就知道他又回到了十多岁当小弟时无忧无虑的时光。
“叔叔。”琉璃为难地叫了一声，面对哭泣的长者她大概不知如何是好。
“大哥的承影剑，终究是失传了。”易仲川最后长叹一声，大概是收泪了。
“我会，怎么能算失传？”琉璃语气很不解。
“好侄女，原来你伤王家公子的是承影剑。你不要怕，你父亲不在，叔叔会护住你。”易仲川声音中居然透出一丝惊喜。
“师父说我天赋和敏捷犹胜父亲呢，只是对敌经验少些。其实我心里有数，只是吓一吓王子佼，不会真的闯祸。”琉璃得意起来。
“可惜你是个女孩，可惜承影剑法与承影剑不能合二为一，大哥的承影剑被豫王所得，赠给了安侯。”易仲川唏嘘。
易夫人气得扇子忘了摇，让易仲川训诫琉璃，就是这么训诫的吗？剑伤诚意伯世子，惹出的麻烦难道不值得训诫？她扇柄在廊柱上狠狠一磕，拂袖而去。
“谁？”窗内易仲川大喝。
“不碍事，是夫人在乘凉。”琉璃说。
马车辘辘驶向伊犁将军府。
易夫人打定主意要好好管教琉璃，既然易仲川不行，那就求助于姐姐姐夫府上。
车上易夫人闭目养神，珊瑚小声给琉璃说伊犁将军的故事。伊犁将军治家之严，名震京师。当年沈西园不足十岁，逃学一次，被伊犁将军在官学门前当街鞭打，再一路掐着脖颈提回府中，鼻血与身上伤口在地上淌出一条血线，围观者莫不叹服。
琉璃听了，果然悚然，说出一句：“他疯了吗？”再说，“伊犁将军这么疯，会不会也打姨妈？”
珊瑚一愣，她只觉得表哥可怜，但从没想过褒贬长辈，更没想过关姨妈什么事。那边易夫人恍若没听见她们的讨论，只是睁开了眼，二人自动噤声。
沈夫人是个盛装打扮的美丽女人，姐妹俩站在一起，沈夫人高挑纤瘦，易夫人白皙丰腴，倒是易夫人更像姐姐。
易夫人横了琉璃一眼，这丫头这么不知礼数，直愣愣盯着人看。沈夫人轻轻一捏她手：“妹妹宽心。”
“琉璃，上回之事，多亏沈夫人居中调停，你还不来谢她？”易夫人看琉璃。
一语未了，门外有人笑声清脆：“我也居中调停了，你也要谢我！”竟然是那佳。沈夫人认了那佳做干女儿，两家常来常往。
那佳见礼罢，被安排同琉璃一处坐，那佳不肯：“万一她抽出剑来，也给我一下呢？”
易夫人脸又是一沉，安侯夫人那样强悍的女人，却没好好管教自己女儿，那佳跟琉璃一样没规矩。她已经深受琉璃困扰，这又来了个那佳。
沈夫人笑道：“这是小孩子话。珊瑚，你跟姐姐们出去逛逛，我跟你娘说点家务事。”
只听那佳一边走还一边说：“珊瑚，你姐姐身上有一股寒气。”
寒气森森从琉璃眼睛里往外冒，易夫人叮嘱一句：“珊瑚，跟姐姐们好好玩，不许吵架。”
珊瑚说：“是。”她哪里管得住。
一出门琉璃就说：“闭嘴，不然我掐死你。”
那佳张口就喊：“琉璃要掐死我……”话没说完就被琉璃捂住嘴拖走。珊瑚只有跟着走的份。
琉璃多走几步也就松手了，忽见手心一片血色，大惊，那佳也惊：“你弄花了我的妆。”原来是她嘴上胭脂。
“口水味，臭死了。”琉璃掏出手帕狠狠擦手，但看那佳脸上被晕开的胭脂涂抹得像只花猫，又噗嗤笑出来。
珊瑚吩咐出去，几名丫头鱼贯而入，捧着水、巾帕、镜子和妆匣，供那佳洗面补妆。
“你们要这么麻烦吗？”琉璃看得呆了。
珊瑚给她个噤声的眼色。
“普通礼数不就是这样？”那佳觉得她少见多怪，一边理妆一边还在计较，“你也就是看我秋水姐姐不在，她未必打不过你。”
琉璃点点头：“她不错的，我看出来了，她练的是刀吧？要不我们约个时间，你让她来跟我比比？”
珊瑚连声劝阻。那佳没有约过架，想了想说：“秋水不会跟你打的，她忙着相看人家。”那天她一舞动人，许多官媒来询，她天天忙得很。
“那等她相看完了再约。”琉璃也不急。
“等相看完了，秋水就等着做谁家夫人了，怎么还会跟你动刀动剑？”那佳耻笑她。
“做了夫人就不能动刀动剑了吗？那为何还要做人家夫人？”琉璃不解。
那佳觉得她的话没头没脑，但也不细想，忽然想起一事：“你能打过杨小布吗？”
“能。”琉璃这回答得干脆利落。
“那你给我把他抓来吧。”那佳也不生气。
珊瑚轻咳一声：“那佳姐姐，如果他得罪了你，我告诉父亲惩罚他。”
那佳赶紧说：“千万不要，他没得罪我，你别告诉你父亲。”
“你要学王子佼强抢民女。”琉璃恍然大悟。
“呸，我怎么会学王子佼那下流坯？我只要他跟我说说话，陪我玩玩。”那佳说。
“你想让他做你的妾？……通房？”琉璃再次恍然大悟。
珊瑚一口茶喷出来。
“只有男子才有妾和通房，你怎么什么都不懂？”那佳谆谆教导她。
“世家男子未婚前都有通房，你侯门贵女，身份又不低于他们，为何不能有？你总不能要嫁给他吧，你不是要嫁给沈西园的吗？”琉璃很好学，跟她认真探讨起来。
珊瑚扑上去抱住那佳：“那佳姐姐勿怪，我姐姐从小住在庙里，不懂这些事。”
那佳诧异：“我为何要生气？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王子佼张雍都有通房，我娘说再过两年也给荣勋通房，为何我不能有？我就要杨小布做我的通房。”至于嫁给沈西园那句话，她压根没听进去。
“那你也不能逼迫别人，你把杨小布抓来，就跟王子佼没区别。”琉璃提醒她。
“我需要逼他？他可喜欢我了。”那佳嘴里不服，心里盘算，看来把杨小布抓来这事不能做。
珊瑚看这两人说话越来越离奇，只能低头喝茶，幸好附近没有丫头侍立，最后她蹦出一句：“我们去书房找西园哥哥玩吧。”当着沈西园的面，她们总不能胡说八道了吧。
但三人到了书房，只见沈西园端坐桌前，旁边侍立着两个低眉垂目的书童，分明已经隔窗看见她们，却不肯抬头。那佳拼命朝他比划手势，沈西园只当没看见。
“你们怎么不直接进去？”琉璃小声问。
“不可，这是姨夫定下的规矩。”珊瑚说。
“走吧，沈西园不敢出来，那两个书童一定是沈将军的人。”那佳叹气。
“那跟坐牢有何区别？看我的。”琉璃说着，不等这两人有所反应，就从窗口涌身而入，仿佛化作一团云，径直飘向那两个书童，左右手伸出，在两人颈上分别切了一掌，两人头也没抬就软倒在地。
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琉璃利落收手，回头笑眯眯对沈西园说：“你回头就说他们中暑晕倒了。”
沈西园愣住，那佳鼓掌，珊瑚无语凝噎，她想回家。
将军府这顿晚餐吃得其乐融融，易夫人经过跟姐姐一番倾谈，心情好了不少，那佳大谈大笑，与琉璃嫌隙尽去，沈西园平常内向，今天脸色也比平时活泛，惟有珊瑚一脸疲色。
易夫人和那佳同时从将军府离开，沈夫人送至二门，沈西园送至大门口，易夫人这边多了一辆青绸车，车里带着将军府里最有规矩的三位教引嬷嬷。易家与那佳的车都是朱轮华盖，一个往东一个往西。
车上，珊瑚恹恹的，易夫人忧心：“你是不是又中暑了，晚间吃饭怎么都没有个笑模样？”再摸摸女儿的额头，扶她的头靠在自己肩头。再看琉璃，目光炯炯，神完气足，练武的人果然精神不同。
易夫人一下车就吩咐人准备解暑汤。马卸下来，车停在夹道里，灯火远去，悄无人声。良久，一只手慢慢掀开帘子，一颗脑袋从车内钻出来。
这脑袋只钻出一半，细细凉凉的刀刃就贴在了他的颈间，一个声音喝道：“小贼！”
凌风急忙后撤，速度很快，但三招过后，那把剑依然贴在他颈边。
执剑之人已经不耐烦：“你还反抗？我要有心杀你，早就一剑切断了你的脖子。”
凌风知道这话不假，松了劲：“我不是贼，我只是走错了车。”他定睛一看，使剑的竟然是个绿衣少女，心下更加颓丧，怎么每个女孩他都打不过？
“走错车？你想行刺安侯小姐？”琉璃瞳仁一缩。
“没有！我只想……托她送个口信。”凌风看出她的杀气，苦于刀剑胁颈不敢妄动，只能拼命摇头，眼看这女孩不信，他继续说，“给一个我心爱的姑娘。”
琉璃俯视他的脸，眼睛眯成一条线，忽然一挑眉：“余秋水？”
凌风把故事大概讲了一遍，观察琉璃的反应，发现这姑娘并没有被他的千里追踪感动，反而关注起一个不重要的细节：“她说除非你打赢她，才跟你回钱塘？”
“我打不过她，她是我们那里最厉害的。其实我不差，我比别人都强，我只是打不过她。难道京师的公子哥就能打过她？”凌风气哼哼。
“她比你厉害多少？”琉璃悠然神往。
这可怎么比呢？凌风伸手一比：“这么多？”
琉璃一巴掌打偏他的头：“你可真笨。假如最高是九级，你是三级，我是几级，她是几级？”
“为什么我只有三级？”凌风不服气。
二人正讲得热闹，窗外忽然有人问：“谁在车里？”
凌风呆住，只见那姑娘不慌不忙钻出帘子：“是我，我鞋上的珍珠丢了，来这车里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