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仲川喜滋滋地端详手中之剑,如一根冰凌,一道暗影,举手挥洒,无声,也无光华流转,他犹如身在梦中。

    帘子掀开,易夫人走进来,目中有责怪之色。易仲川脸上喜色一收,默默将剑归鞘。

    “我是不懂这把剑有什么稀罕,但是老爷若是不把它藏好,被有心人发现,被将军府或侯府得知,就后悔也来不及了。”易夫人说。

    易仲川端起茶碗,假装没听到。

    “我不放心老爷,我替老爷收起来如何?”

    “我自己收,我这就收起来。”易仲川敷衍。

    “老爷可知道这事一旦暴露,是多大的祸事吗?”

    “没人会知道,琉璃已经全身而退,不会有事。再说我的家传宝剑,不该在我手里吗?这本来就是我鱼家的东西。”

    “没有鱼家!你姓易,你姓易已经将近二十年,你忘了吗?”易夫人急了。

    “你这妇道人家怎么这么胆小怕事?有我呢,放心。”易仲川去摸夫人手臂。

    十八年前易夫人对这话深信不疑,但有这些年相处,她的信任已经荡然无存。她甩开丈夫的手,愤愤说:“我早知道她会闯下大祸。从伤了王子佼我就知道她控不住,杀了山贼更是瘆人,哪家孩子敢做这样的事?现在火烧将军府,在沈朗眼皮底下抢走剑,惹谁不好偏偏惹他,你当沈朗是好糊弄的吗?一旦被这种他咬上,你这半生功名,连带我们全家恐怕都要折进去。”

    “杀山贼的事你要这么想,万一珊瑚遇到个什么危险,她肯定也会为她拼命,况且山贼本来就该杀,我们鱼家是江湖世家,就要有这种侠气。”易仲川和颜悦色。

    “不要再提江湖世家,谁犯了法,有官府去杀他们,不用江湖世家出面,你也不要红口白牙扯上珊瑚。”

    “好好,莫生气,气出病来无人替。”易仲川拉住夫人的手。

    一行人黑袍飘飘,穿街过市,如风驰电掣,易府倏忽便至。下马时沈朗将缰绳一甩,扫了沈西园一眼:“我们只是来看看,不是兴师问罪,你怎么这么沉不住气?”

    沈西园一怔,原来自己的紧张已经挂在脸上。

    刚有人报沈将军来访,沈朗一行已经进门。易仲川慌忙出来,躬身迎接。沈朗握住他的右手腕,一把扶起。他脸带笑容,但易仲川却感觉手腕被铁箍紧紧箍住,且铁箍在不断收紧,他一条手臂顿时软绵绵起来,脸色发白,眼前发黑,双腿发软,口中已经无力说出什么,便要直接晕倒过去。

    下一瞬间,手上忽然松了,沈朗将他身子一提,杵在当地:“这次回京仓促,琐事又多,马上要走,竟然没来得及喝一杯。”

    易仲川被他这一捏,心中的斗志去了大半,他手上仍然毫无知觉,说出的话也发颤:“是我疏忽了,我这就吩咐备酒,陪沈将军大醉一场。”

    沈朗哈哈大笑:“许久没见珊瑚了,甚是想念,我最羡慕易兄的,就是有这么乖巧一个女儿了,听说易兄还又认回来一位女儿,也很出众,不如一起来见见?”

    易仲川陪笑道:“咱们喝酒谈心,让她们出来做什么?她们不懂规矩,撒娇撒痴,叽叽喳喳,小女儿态,沈将军见了一定生气。”

    沈朗也不跟他打口舌官司,静静笑道:“鱼兄的意思,就是不让我见了吗?”

    是鱼还是易?易仲川心中惊疑不定,沈朗知道他的来历?何时知道的?

    易仲川满背的汗都凉了,而刚才手上被握住的地方火辣辣的疼,他深吸一口气,吩咐老仆:“去告诉夫人,请琉璃和珊瑚出来见沈将军。”他只能撑到这里了,夫人胆大心细,一定明白他的意思。

    “你跟着去,顺便给你姨娘问安。”沈朗瞥一眼沈西园。

    “何必这么麻烦?阿忠,你让夫人一并出来拜见沈将军和西园,夫人一向最疼西园了。”易仲川忙说。

    沈朗皱眉,已经不耐烦了。

    沈西园既不敢违拗父亲,也不愿冒犯易夫人,一时踌躇。阿忠看看沈朗,又看看易仲川,也有点不知如何是好。

    正在僵持,远处笑声朗朗,易夫人分花拂柳而来:“姐夫登门,这可是难得,未能迎接,是我的不是。”她款款见礼,起身又拉住西园的手,“西园真是越长越俊,又像姐姐,又像姐夫,集父母之长,只是你长得再高,在姨娘眼里还是小孩子。”

    沈夫人柔弱文静,易夫人丰腴大方,两人虽是姐妹,却性格迥异。易夫人胆子大,婚前与侍卫有了私情,婚前约定私奔,被父母发现,痛打一顿,但之前的显贵婚事也没了,被指给尚未发迹的富家子易仲川。易仲川对她一往情深,毫不在意她婚前之事,婚后过了两年,易夫人终于被感动,安心辅佐他。这些陈年旧事,沈西园自然不知道,沈朗可是一清二楚。他知道这位妻妹心思百转千回,心里已经知道此行必然无果。

    果然,易夫人说:“珊瑚和琉璃本该出来给姨夫敬酒,只是今日不巧,她们去安侯府了。那佳的表姐刚出嫁就没了,两个姑娘说要去陪陪那佳。这些小姑娘之间的感情呀,我也不明白。”

    沈朗一笑转身:“那我明日再来。”

    易仲川易夫人四手交握,易仲川的手僵硬而多汗,易夫人心里一酸,卷起他袖口,一道乌黑的手印深深烙入皮肤,易夫人咬牙骂道:“这疯狗!”

    “我去把承影藏起来!”易仲川急急忙忙说。

    “你就记得那把剑,想想珊瑚,想想我们!”易夫人嗔怪。

    珊瑚琉璃奔进来,易夫人正把白布一圈圈缠上易仲川手腕,珊瑚眼圈红了:“姨夫怎么下手这么重?”

    “角门有军事把守。”琉璃说。她们方才紧急出门转了一圈,回来便发现角门多了些守卫。

    “沈朗的手下敢盘查你们?我这去找姐姐来评理。”易夫人怒道。

    “没有盘查我们,但李妈妈临时出门买个东西,被拦住了。我看着是让进不让出。”琉璃说。

    易氏夫妇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到悚然。

    “我倒要试试,看沈朗敢不敢拦我!”易夫人说。

    “母亲,倘若姨夫不拦你,一出门就截下你,又该如何是好?”珊瑚劝说。

    “琉璃你得走,趁天黑,去你师父那里避一避。”易仲川说。

    “都这种时候了,你不想想自己女儿怎么办?我们怎么办?”易夫人急了。

    到了夜间,易府周围燃起一带大灯,蜿蜒如龙蛇,现在,连琉璃也很难在不惊动人的情况下出府了。

    易夫人督促易仲川处理一切可能的痕迹。

    箱子里的前朝衣袍,易仲川辩解说:“这是我小时候穿的。”

    易夫人也不点破:“搜出来是大罪,还是烧掉吧。”

    易仲川从几本书下取出鱼氏宗谱,说:“书房这么多书,他不会发现。”

    易夫人夺过来:“这些你不是记在心里了吗?以后你重新默一份罢。”

    宗祠也被打开,那些帘幕之后的牌位,终于现了身。易夫人说:“只要有心意,无灵位也是祭奠。这些物件万万留不得,你别看,我来处理。”

    易仲川抢过一轴画:“这个我留着,无款无识,没人知道是谁。”

    易夫人打开一看,月下舞剑,名士风度,人物脸面是写意,不能确认五官长相,正要首肯,忽然一凛:“你有没有发现,这个人像琉璃?”

    易仲川否认:“琉璃与我大哥不算十分相似,她是女子,像大嫂多些。”

    易夫人却越看越心惊:“相貌也许不像,这神情姿态却活脱脱是琉璃,仲川,这画不能留。”

    以上种种,易仲川虽然怏怏不乐,微弱抵抗,到底还是都听了夫人的话,只是到了承影剑,他坚持不肯从命。

    易夫人认为承影无法出世,留之迟早生事,应当毁去。她心中暗知承影寄托了易仲川对前朝的妄念,必须彻底断了他的念想,才能好好活在现在。

    易仲川先是说了很多理由:沈朗不会找到,这剑如何珍贵,从此后不再拿出来,被一一驳斥后,他一言不发,但也不肯把剑交出来。

    易夫人看他又可怜又可气:“你可知道沈朗是什么人?我姐姐公府千金,被他调教成什么样子,一句话不敢说,一件事不敢问,还有那王子佼的侍妾,他说抢就抢,根本不顾人伦纲常。你当西园是怎么被他吓破胆的?他在军中在扬州的杀人如麻,你知道的比我多。他是杀神,他无所顾忌,我把话放在这,他想找到承影剑,他就是敢把易家翻个底朝天。只怕此刻他的人已经在窗外盯着我们,我们不能给他留一点实据,我爹已经去了,他不会看我姐姐的面子放过我们。”

    窗外寒风劲吹,书房里一灯如豆,树影映在窗牖上,狰狞摇动。易仲川抬头看一眼,打个寒噤,还是说:“这件事我说了不算,这是琉璃的东西,是她父亲的剑,是她夺来的。”

    易夫人都要气笑了,这柄剑自从得来,一直在易仲川手中,口称易家传世之剑,现在又不能替琉璃做主了,她说:“我去叫琉璃。”

    琉璃已经去看了易府门外守卫情况,她也看到易夫人派去试探的嬷嬷,但对方一言不发但一步不让,任凭嬷嬷巧舌如簧也只能折返。琉璃想起一句俗语“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她走不了。

    再次陷入这种困境,她汗毛竖起,隐隐战栗,仿佛回到那佳被掳走那夜,但是她怎么可能从刀甲俱全、训练有素的军士之中带走叔父一家三口?而这一家三口也不想跟她走。她想起阿忍,将军府那夜大火,阿忍不肯走,是因为怕连累她还是就是不愿走,她也不明白。

    她本来是长塘的闲云野鹤,为什么会陷入这种困境?她忽然理解为什么师父不愿再见她,她一定预知了她悲惨的命运。沈朗敢上手试叔父,就敢上手试她,如果他对叔父或者对珊瑚出手,难道她不该出手?但一旦出手,他一定会认出她,给易家带来灭顶之灾。

    是的,易家。而不是鱼家。沈朗要找的是鱼家后人,承影剑传人,他与鱼伯渊交手过,大概在大火当夜就认出了她的渊源。为了不连累易家,她不能让他找到……

    下人找了很久,才从某处檐角找到琉璃,当她走进来,易夫人和易仲川仍在对峙。易夫人看一眼琉璃就移开视线,她目光中隐藏着一丝怨恨,如果不是琉璃,她家人就不会涉入险境,易仲川再有什么想法,也不敢有什么动作。

    易仲川咳嗽一声:“琉璃,这承影剑,你认为藏在何处好?”

    易夫人勃然起立:“还藏?藏到哪里也不如毁去安全。”

    琉璃看着承影剑,她从未想过毁掉它,可是这么一看,它其实很容易毁掉,以前只看到它那么锋利,原来却这么纤细,真的很容易折断。

    “不能毁,我死也不愿毁掉它,这是我家传世之剑,是我大哥的剑……”易仲川喃喃说着,仿佛要流下泪来。

    “都什么时候了,你能不能有点出息?”易夫人斥责。

    “我有一个地方。”琉璃说。

    三人站在井边。不知什么时候下起雨来,夜雨潇潇,冰冷地、悄无声息地撒在三人身上,但没有人想到要躲避或者撑伞。

    “叔父知道承影有多锋锐,只要松手,让它直直坠入这井底,就能插进井底淤泥极深。倘若尽我之力,将承影掷入井底,更是沈将军绝无可能挖出来的深度。大家都吃着井里的水,谁也不会知道里面有一支宝剑。”琉璃说。

    易仲川沉思良久,缓缓点头:“等到适当时机,我再把它挖出来。总是在这井里的。”

    易夫人怀疑地看琉璃。

    “夫人放心。”琉璃说。她神色中有一种惨然,易夫人莫名点了点头。

    琉璃握承影于手,它看上去仍是晶莹脆弱,那么美丽,没有一点神秘。她一共触碰它的次数有限,第一次割伤了手,第二次吓病了安侯,第三次在众目睽睽之下用它技惊四座,第四次,竟然是告别了。这把父亲用过的剑,那么多人记挂和寄托无限美好回忆的剑,从此就要沉埋于世。

    琉璃一扭腰,将全身之力贯于右臂,再透过右手,承影从她手心激射出去,落水无声无息,仿佛这柄剑凭空消失。

    易仲川冲过去看,水中黑沉沉,隐约映出上面的微光,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他心头一阵空虚:“掉进去了?”

    琉璃点头称是。她左手握住右腕,右手微微发抖,有些脱力。

    易仲川颓然转身:“我去歇一歇。”

    易夫人没走,她静静看着琉璃。

    “承影,挖不上来了。它会刺穿泥沙,一直抵达人力无法企及的深度,深深嵌入某块岩石,成为土地的一部分。它来自尘土,归于尘土,世间从此再无承影了。”琉璃说。

    易夫人点点头,还是没走,犹豫着要说出口的话。

    “我知道。”琉璃左手伸出,指尖拈三根长针,在夜色中闪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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