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珊瑚走进琉璃的卧室时，琉璃刚洗浴完，一身白衣坐在窗前，头发没有擦干，滴水洇湿了背心的衣裳。
“头发没有擦干，容易着凉，我来帮你擦。”珊瑚拿起布巾帮她拧头发，“姐姐刚来时，这头发还只到肩膀，如今长这么长了。”
“我十五岁才开始蓄发，之前是随师父剃发的。”琉璃淡淡说。
珊瑚握着那一把头发，忽然看到其中有一根长长的银丝，定睛一看，竟然不是眼花，再看看琉璃手腕上的小红点，她心里一阵难过，说：“我十五岁及笄，姐姐十五岁蓄发。”
琉璃出来时是之前从未见过的神色端然，易仲川叹道：“怪我不该让你去拿承影剑。”
“不，我自己也想拿，我之前常去侯府，后来又夜夜守在将军府。在屋顶挑衅沈朗，也是我想做的，我只图一时爽快。”琉璃说。
听她对沈朗直呼其名，易仲川先是一惊，继而点头：“不错，叫他沈朗怎么了？”
但当沈朗大摇大摆走进府中，他的愤懑丝毫不露，躬身迎接，面含微笑，待之以礼。
易夫人携琉璃珊瑚在回廊上等候。珊瑚低头看沈朗脚尖一步步走近，心里砰砰直跳，忽然眼前一花，一道亮光劈面而来。她口中惊叫一声，身体僵在了原地，一动也动不了。然后衣角被人一拉，她和琉璃两人滚倒在地。那把刀堪堪掠过珊瑚的头发，斜劈开廊下一只鸟笼，那八哥连叫也没叫一声，就被一斩两段。
琉璃未动之前，已经知道这是个试探。但这试探如此凶险，眼看要削掉珊瑚的发髻，她忍不住拉了珊瑚一把，拉得迟了也好，两人狼狈滚倒，也许沈朗反而释疑。
易夫人万万料不到沈朗一出手竟然是冲着珊瑚，发作道：“沈朗，你到底想怎样？”
她话音未落，军士中蹿出一条黑犬，闪电般向她补咬而来。
如果说之前使刀的军士还能控制，这狼犬要如何控制？琉璃全身血都凉了，伸手就去摸腰间，没有，这是第一次，她身上没有带任何兵器，那条收放自如的软剑，昨夜已被她解下，她脸色煞白，悔上心头。
那黑狗将将要把一对瓜子按到易夫人肩头，背后有人一声唿哨，它倏忽收爪，转身跑回去。
那军士低头弯腰：“这是将军的战犬，见到有人攻击将军就自行反击，惊扰夫人，还望恕罪。”
易夫人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易仲川扯过她来：“夫人莫怕。”
沈朗大笑：“夫人一向巾帼英雄，没吓到吧？我呢，其实是想给西园选一门亲事，但西园将门之子，娶妻也需要有将门的心胸，不能效仿那种小门小户的柔弱胆小，因此我就让手下试一试珊瑚，吓到珊瑚了，是姨夫的不是！”
易夫人脸色惊疑不定，珊瑚的亲事，她确实属意沈西园，那佳退婚之后，她也想着跟姐姐透个风，但还没做什么，就出了琉璃的事。
堂上就座，易夫人亲自给沈朗和易仲川奉茶，珊瑚平定心情，给沈西园、母亲和琉璃奉茶。
沈朗盯着珊瑚：“珊瑚出落得越来越好了，我得了一块极剔透的碧玉，你姨妈说正适合珊瑚，请人琢为玉佩，昨日叫我拿给你，可惜人没见着，还把这只玉佩失落了，不知府里可有人拾到？”
易夫人心中一凛：“我这就叫人去问问。”
沈朗一挥手：“李副将，你去问，这样好成色的玉佩再难寻见，你偷偷寻访，不能叫人私藏了。”
易夫人急喊：“阿忠，钱妈妈，你们为李副将引路，别让下人冒犯了他。”这是两位最有眼色的下人，能拦多少是多少吧，不过是为了易府的脸面。
这里沈朗又看向琉璃：“这位外甥女，初次见面，没带见面礼。”
易仲川连说“不敢”。
“我听说这位外甥女剑术力挫王子佼，不简单，沈西园，不知你俩高下如何？”沈朗说。
“我怎敢与妹妹比试？”沈西园答。
“她那点雕虫小技，为的是强身健体，怎么配跟西园比试？”易仲川说。
沈朗一把剑已经扔到琉璃身上：“你们便来个剑舞助助兴。外甥女，你随便比，放心比，伤了沈西园也不碍事。”
琉璃执剑而立，心里知道这一战势在必行，否则沈朗的险恶试探层出不穷，更令人难以招架。她手腕隐隐作痛，内心苦笑，即使使出全部力气，也无法再现承影风采了。这位将军恐怕是要失望了。
沈西园抱拳道：“得罪了。”手中长刀一转，刷刷两刀劈出，是没有留力的。他知道父亲的眼力，不敢藏私，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琉璃闪身躲过，回刺一剑，风带起衣角，她的头发今天是琉璃帮忙梳的，没有她以往自己绑得紧，腮边有几丝松了，被沈西园刀锋所断。
沈西园觉得哪里不对，琉璃似乎失去了往日的锐气，她的闪避很优美，但她应该是不闪避的。以进为退，以进攻做防守，遇强则强，才是她的风格。
七八招过去，琉璃始终未与沈西园刀剑相击，她的防守左右支绌。她的确不擅防守，她从前不需要防守。她的力量影响了她的速度，眼睛看到了沈西园的破绽，可是来不及攻击就要先撤回防守。如果定要刺中沈西园，那么沈西园的刀会先落在她身上。原来无能为力的感觉是这样，真是比想象中还要苦涩，难道她以后都要这样了吗？琉璃眼中渐渐积蓄泪水。
“外甥女的套路不错，身法更是极好，能跟西园打到二十几招。”耳边传来沈朗声音。
琉璃脑中铮的一响，她在做什么？支撑到现在，已经差不多了，终究要有个了结，她回身一剑，刺向沈西园腰间，那是下一个破绽，果然，沈西园回刀来挡，后发先至，截在剑上，刀剑相抵，铿然有声，琉璃的剑哐啷落地，她被这一刀之力震翻在地，半边身体酸麻，手臂颤抖，眼中泪水终于掉下来。
她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她十五岁后才知道自己姓鱼，她只是琉璃而已，她为什么要陷身于此？
沈西园大吃一惊：“你……”却也说不出什么。你怎么会落败？你不可能落败。何况，他能看出她没有隐藏实力。那是一种无法掩饰的身体反应，就好像她看到珊瑚有难要拉她，看到易夫人害怕去摸武器一样。
珊瑚冲过去抱琉璃：“姐姐，你哪里伤了？”她第一次看姐姐落泪，以为是被沈西园所伤，扶她起来时便对沈西园投去不满眼神。
琉璃吧颤抖的右手藏到身后，起身说：“无事。”这一战已经耗费了她的全部精神，她也做不到再客气称赞沈西园两句，自回座位坐了。
沈朗拍手道：“精彩！沈西园，要是这位姑娘长在军中，跟你一样受训，有几分力量，你早就落败了。可惜剑术再精妙，终究只能强身健体，上阵杀敌遇上硬功夫，一招就被敌人砸断了剑。当年我在战场上见过一人，剑术通神，内外兼修，在战场上也是极威风，振臂一呼应者云集，最后也抵不过大军压境。”
易仲川心痛如绞，笑道：“沈将军也是高手，可曾跟这人比试一番？”
沈朗笑道：“十六年前已经比过，我赢了！但你若是说单打独斗比试，那我毫无此意，他纯属螳臂当车。”
易仲川笑得亲昵：“沈将军一向勇猛，但老之将至，我们终究都是要输的。”
沈朗嗤笑：“自认老之将至的人，自然未老先衰，我们战场上的人不认老，也不会老。”
易仲川还要纠缠：“西园都已经这么大了……”
那边李副将雄赳赳走进来，沈朗一挥手，止住易仲川，李副将禀道：“玉佩已经找到。”手一翻，竟然真是一块晶莹玉佩，雕刻成连环花结。
沈朗知道这是一无所获的意思，他信得过手下的搜索能力，立刻罢手，说：“既然如此，这玉佩就送给琉璃外甥女吧！虽然是闺阁弱质，却有点我将门虎女的意思，原来我们两家亲上加亲应在她身上，改日我让夫人亲自登门详谈。”一会功夫从珊瑚换到琉璃，伊犁将军也张口就来。
沈西园乍听之下，一张俊脸顿时通红，琉璃却一张脸煞白，易家人面面相觑。
沈朗饶有兴致地看各人表情：“怎么，难道你们不愿结亲？还是沈西园配不上你易家女？”
易夫人接过玉佩，一字一顿说：“我们是，太高兴了。”
易仲川事后检查，才发现易夫人前晚的决定何其明智，书房、柴房、厨房、卧房、屋顶、花园小湖，每一处都有翻找痕迹，水井处青苔也有破损，不知有没有下去查验，但易仲川暂时也不敢大张旗鼓取出承影了。
琉璃大病一场，高烧不退。那佳上门探望，坐了半日，也没等着她醒。
珊瑚期期艾艾：“那佳姐姐，你别生气，我姐姐也不想抢西园哥哥。”
那佳大惊：“你在说什么？我怎么会为这种事生气？要气也是气沈西园竟然想娶琉璃！他哪里配得上琉璃，琉璃才不会嫁给他。我想不出琉璃会嫁人。”
珊瑚又为沈西园辩解：“也不是西园哥哥自己想的，是沈将军发的话。”
两日后沈朗启程返回伊犁，前夜，沈西园的书房门前立了一个身影：“琉璃可好？”
“你关心她，何不自己去见她？”沈西园说。
“她不想见我，我是个软弱的人，她一看我就想起千难万难，寸步难行。”
“听说她还没醒来。”
“是你伤的她？”
“若我说不是，你信吗？”
阿忍不语，不愿信沈西园是无情之人。
“她身上似乎有些变故，详情我也不知。”沈西园说。
“等她嫁过来，慢慢你就知道了。”阿忍低了头。
“那时你们再重修旧好吗？”沈西园苦笑。
阿忍想象那时，竟然难以想象，似乎渺茫得难以实现，她说：“我恐怕等不到那时候了，也许我会死在伊犁，或者就在去伊犁的路上。”
“倒也不必这样回避，她不会嫁。”沈西园微笑说。
沈夫人立即安排议婚之事，易夫人借琉璃病情推诿。
易仲川悄悄生气：“你为什么不好好安排琉璃婚事？我知道你想要珊瑚嫁进沈家，但珊瑚还小！琉璃现在做出这种牺牲，我们正该投桃报李，给她安排个好亲事怎么了？”
易夫人怒道：“你懂什么！”甩手而去。
琉璃三日后醒来，七日后才能下床，整个人瘦了一圈，但精神极快地恢复了。
她离开的那夜月色很好。她换回那身青布衫，提起了当初带进易府的包裹，意外发现里面有一只沉甸甸的布兜，抽开系子，竟然是满满一兜金锞子。这么多，应该不是珊瑚的，她相信易仲川也没有这么有远见，唯一的可能是那位不甚友善的易夫人了。她微微一笑，正是她缺的东西。
站在墙头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屋瓦上亮闪闪的寒霜，一切都在安睡。
潜入侯府也是熟门熟路，那佳睡得很熟，对离别一无所知，琉璃站在床边看了她一会，看她紧闭的长长的眼线，小小的嘴巴还有脸颊上的压痕。
夜雾浓重地流动，一辆马车等在侯府墙外。琉璃警觉地看了一眼，按了按腰上软剑，她知道自己变弱了，畏惧之心也随之而生。
一只手掀开帘子，沈西园说：“我送你。”
“原来你也没有你父亲想象的那么听话。”琉璃坐上马车。
“我已经是最听话的儿子了，否则怎会不救阿忍，也不救你。”沈西园说。
琉璃不语，这些事她也不懂。
“你的右手不能恢复了吗？”沈西园问。
琉璃又是默然。
猜想印证，自断手筋，沈西园沉默一阵，又问：“你身上别的伤，好了吗？”
琉璃不想听那些，抬起下巴：“其实我左手也不错，如果那天我用左手，未必会输。而且我会勤加练习，直到我左手跟右手一样好。”
她大概还来不及痛，沈西园内心不能平静，但也不能多说，只能分心轻轻敲击那座椅。
渡口还余一轮残月，琉璃在一株乌沉沉的松树下与沈西园告别，她学着传说中的话：“山水有相逢，后会有期。”衣袖一挥，转身跳上船。
她去往何处，去做什么，沈西园没有问。
其实即使问了，她也不知道。
“头发没有擦干，容易着凉，我来帮你擦。”珊瑚拿起布巾帮她拧头发，“姐姐刚来时，这头发还只到肩膀，如今长这么长了。”
“我十五岁才开始蓄发，之前是随师父剃发的。”琉璃淡淡说。
珊瑚握着那一把头发，忽然看到其中有一根长长的银丝，定睛一看，竟然不是眼花，再看看琉璃手腕上的小红点，她心里一阵难过，说：“我十五岁及笄，姐姐十五岁蓄发。”
琉璃出来时是之前从未见过的神色端然，易仲川叹道：“怪我不该让你去拿承影剑。”
“不，我自己也想拿，我之前常去侯府，后来又夜夜守在将军府。在屋顶挑衅沈朗，也是我想做的，我只图一时爽快。”琉璃说。
听她对沈朗直呼其名，易仲川先是一惊，继而点头：“不错，叫他沈朗怎么了？”
但当沈朗大摇大摆走进府中，他的愤懑丝毫不露，躬身迎接，面含微笑，待之以礼。
易夫人携琉璃珊瑚在回廊上等候。珊瑚低头看沈朗脚尖一步步走近，心里砰砰直跳，忽然眼前一花，一道亮光劈面而来。她口中惊叫一声，身体僵在了原地，一动也动不了。然后衣角被人一拉，她和琉璃两人滚倒在地。那把刀堪堪掠过珊瑚的头发，斜劈开廊下一只鸟笼，那八哥连叫也没叫一声，就被一斩两段。
琉璃未动之前，已经知道这是个试探。但这试探如此凶险，眼看要削掉珊瑚的发髻，她忍不住拉了珊瑚一把，拉得迟了也好，两人狼狈滚倒，也许沈朗反而释疑。
易夫人万万料不到沈朗一出手竟然是冲着珊瑚，发作道：“沈朗，你到底想怎样？”
她话音未落，军士中蹿出一条黑犬，闪电般向她补咬而来。
如果说之前使刀的军士还能控制，这狼犬要如何控制？琉璃全身血都凉了，伸手就去摸腰间，没有，这是第一次，她身上没有带任何兵器，那条收放自如的软剑，昨夜已被她解下，她脸色煞白，悔上心头。
那黑狗将将要把一对瓜子按到易夫人肩头，背后有人一声唿哨，它倏忽收爪，转身跑回去。
那军士低头弯腰：“这是将军的战犬，见到有人攻击将军就自行反击，惊扰夫人，还望恕罪。”
易夫人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易仲川扯过她来：“夫人莫怕。”
沈朗大笑：“夫人一向巾帼英雄，没吓到吧？我呢，其实是想给西园选一门亲事，但西园将门之子，娶妻也需要有将门的心胸，不能效仿那种小门小户的柔弱胆小，因此我就让手下试一试珊瑚，吓到珊瑚了，是姨夫的不是！”
易夫人脸色惊疑不定，珊瑚的亲事，她确实属意沈西园，那佳退婚之后，她也想着跟姐姐透个风，但还没做什么，就出了琉璃的事。
堂上就座，易夫人亲自给沈朗和易仲川奉茶，珊瑚平定心情，给沈西园、母亲和琉璃奉茶。
沈朗盯着珊瑚：“珊瑚出落得越来越好了，我得了一块极剔透的碧玉，你姨妈说正适合珊瑚，请人琢为玉佩，昨日叫我拿给你，可惜人没见着，还把这只玉佩失落了，不知府里可有人拾到？”
易夫人心中一凛：“我这就叫人去问问。”
沈朗一挥手：“李副将，你去问，这样好成色的玉佩再难寻见，你偷偷寻访，不能叫人私藏了。”
易夫人急喊：“阿忠，钱妈妈，你们为李副将引路，别让下人冒犯了他。”这是两位最有眼色的下人，能拦多少是多少吧，不过是为了易府的脸面。
这里沈朗又看向琉璃：“这位外甥女，初次见面，没带见面礼。”
易仲川连说“不敢”。
“我听说这位外甥女剑术力挫王子佼，不简单，沈西园，不知你俩高下如何？”沈朗说。
“我怎敢与妹妹比试？”沈西园答。
“她那点雕虫小技，为的是强身健体，怎么配跟西园比试？”易仲川说。
沈朗一把剑已经扔到琉璃身上：“你们便来个剑舞助助兴。外甥女，你随便比，放心比，伤了沈西园也不碍事。”
琉璃执剑而立，心里知道这一战势在必行，否则沈朗的险恶试探层出不穷，更令人难以招架。她手腕隐隐作痛，内心苦笑，即使使出全部力气，也无法再现承影风采了。这位将军恐怕是要失望了。
沈西园抱拳道：“得罪了。”手中长刀一转，刷刷两刀劈出，是没有留力的。他知道父亲的眼力，不敢藏私，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琉璃闪身躲过，回刺一剑，风带起衣角，她的头发今天是琉璃帮忙梳的，没有她以往自己绑得紧，腮边有几丝松了，被沈西园刀锋所断。
沈西园觉得哪里不对，琉璃似乎失去了往日的锐气，她的闪避很优美，但她应该是不闪避的。以进为退，以进攻做防守，遇强则强，才是她的风格。
七八招过去，琉璃始终未与沈西园刀剑相击，她的防守左右支绌。她的确不擅防守，她从前不需要防守。她的力量影响了她的速度，眼睛看到了沈西园的破绽，可是来不及攻击就要先撤回防守。如果定要刺中沈西园，那么沈西园的刀会先落在她身上。原来无能为力的感觉是这样，真是比想象中还要苦涩，难道她以后都要这样了吗？琉璃眼中渐渐积蓄泪水。
“外甥女的套路不错，身法更是极好，能跟西园打到二十几招。”耳边传来沈朗声音。
琉璃脑中铮的一响，她在做什么？支撑到现在，已经差不多了，终究要有个了结，她回身一剑，刺向沈西园腰间，那是下一个破绽，果然，沈西园回刀来挡，后发先至，截在剑上，刀剑相抵，铿然有声，琉璃的剑哐啷落地，她被这一刀之力震翻在地，半边身体酸麻，手臂颤抖，眼中泪水终于掉下来。
她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她十五岁后才知道自己姓鱼，她只是琉璃而已，她为什么要陷身于此？
沈西园大吃一惊：“你……”却也说不出什么。你怎么会落败？你不可能落败。何况，他能看出她没有隐藏实力。那是一种无法掩饰的身体反应，就好像她看到珊瑚有难要拉她，看到易夫人害怕去摸武器一样。
珊瑚冲过去抱琉璃：“姐姐，你哪里伤了？”她第一次看姐姐落泪，以为是被沈西园所伤，扶她起来时便对沈西园投去不满眼神。
琉璃吧颤抖的右手藏到身后，起身说：“无事。”这一战已经耗费了她的全部精神，她也做不到再客气称赞沈西园两句，自回座位坐了。
沈朗拍手道：“精彩！沈西园，要是这位姑娘长在军中，跟你一样受训，有几分力量，你早就落败了。可惜剑术再精妙，终究只能强身健体，上阵杀敌遇上硬功夫，一招就被敌人砸断了剑。当年我在战场上见过一人，剑术通神，内外兼修，在战场上也是极威风，振臂一呼应者云集，最后也抵不过大军压境。”
易仲川心痛如绞，笑道：“沈将军也是高手，可曾跟这人比试一番？”
沈朗笑道：“十六年前已经比过，我赢了！但你若是说单打独斗比试，那我毫无此意，他纯属螳臂当车。”
易仲川笑得亲昵：“沈将军一向勇猛，但老之将至，我们终究都是要输的。”
沈朗嗤笑：“自认老之将至的人，自然未老先衰，我们战场上的人不认老，也不会老。”
易仲川还要纠缠：“西园都已经这么大了……”
那边李副将雄赳赳走进来，沈朗一挥手，止住易仲川，李副将禀道：“玉佩已经找到。”手一翻，竟然真是一块晶莹玉佩，雕刻成连环花结。
沈朗知道这是一无所获的意思，他信得过手下的搜索能力，立刻罢手，说：“既然如此，这玉佩就送给琉璃外甥女吧！虽然是闺阁弱质，却有点我将门虎女的意思，原来我们两家亲上加亲应在她身上，改日我让夫人亲自登门详谈。”一会功夫从珊瑚换到琉璃，伊犁将军也张口就来。
沈西园乍听之下，一张俊脸顿时通红，琉璃却一张脸煞白，易家人面面相觑。
沈朗饶有兴致地看各人表情：“怎么，难道你们不愿结亲？还是沈西园配不上你易家女？”
易夫人接过玉佩，一字一顿说：“我们是，太高兴了。”
易仲川事后检查，才发现易夫人前晚的决定何其明智，书房、柴房、厨房、卧房、屋顶、花园小湖，每一处都有翻找痕迹，水井处青苔也有破损，不知有没有下去查验，但易仲川暂时也不敢大张旗鼓取出承影了。
琉璃大病一场，高烧不退。那佳上门探望，坐了半日，也没等着她醒。
珊瑚期期艾艾：“那佳姐姐，你别生气，我姐姐也不想抢西园哥哥。”
那佳大惊：“你在说什么？我怎么会为这种事生气？要气也是气沈西园竟然想娶琉璃！他哪里配得上琉璃，琉璃才不会嫁给他。我想不出琉璃会嫁人。”
珊瑚又为沈西园辩解：“也不是西园哥哥自己想的，是沈将军发的话。”
两日后沈朗启程返回伊犁，前夜，沈西园的书房门前立了一个身影：“琉璃可好？”
“你关心她，何不自己去见她？”沈西园说。
“她不想见我，我是个软弱的人，她一看我就想起千难万难，寸步难行。”
“听说她还没醒来。”
“是你伤的她？”
“若我说不是，你信吗？”
阿忍不语，不愿信沈西园是无情之人。
“她身上似乎有些变故，详情我也不知。”沈西园说。
“等她嫁过来，慢慢你就知道了。”阿忍低了头。
“那时你们再重修旧好吗？”沈西园苦笑。
阿忍想象那时，竟然难以想象，似乎渺茫得难以实现，她说：“我恐怕等不到那时候了，也许我会死在伊犁，或者就在去伊犁的路上。”
“倒也不必这样回避，她不会嫁。”沈西园微笑说。
沈夫人立即安排议婚之事，易夫人借琉璃病情推诿。
易仲川悄悄生气：“你为什么不好好安排琉璃婚事？我知道你想要珊瑚嫁进沈家，但珊瑚还小！琉璃现在做出这种牺牲，我们正该投桃报李，给她安排个好亲事怎么了？”
易夫人怒道：“你懂什么！”甩手而去。
琉璃三日后醒来，七日后才能下床，整个人瘦了一圈，但精神极快地恢复了。
她离开的那夜月色很好。她换回那身青布衫，提起了当初带进易府的包裹，意外发现里面有一只沉甸甸的布兜，抽开系子，竟然是满满一兜金锞子。这么多，应该不是珊瑚的，她相信易仲川也没有这么有远见，唯一的可能是那位不甚友善的易夫人了。她微微一笑，正是她缺的东西。
站在墙头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屋瓦上亮闪闪的寒霜，一切都在安睡。
潜入侯府也是熟门熟路，那佳睡得很熟，对离别一无所知，琉璃站在床边看了她一会，看她紧闭的长长的眼线，小小的嘴巴还有脸颊上的压痕。
夜雾浓重地流动，一辆马车等在侯府墙外。琉璃警觉地看了一眼，按了按腰上软剑，她知道自己变弱了，畏惧之心也随之而生。
一只手掀开帘子，沈西园说：“我送你。”
“原来你也没有你父亲想象的那么听话。”琉璃坐上马车。
“我已经是最听话的儿子了，否则怎会不救阿忍，也不救你。”沈西园说。
琉璃不语，这些事她也不懂。
“你的右手不能恢复了吗？”沈西园问。
琉璃又是默然。
猜想印证，自断手筋，沈西园沉默一阵，又问：“你身上别的伤，好了吗？”
琉璃不想听那些，抬起下巴：“其实我左手也不错，如果那天我用左手，未必会输。而且我会勤加练习，直到我左手跟右手一样好。”
她大概还来不及痛，沈西园内心不能平静，但也不能多说，只能分心轻轻敲击那座椅。
渡口还余一轮残月，琉璃在一株乌沉沉的松树下与沈西园告别，她学着传说中的话：“山水有相逢，后会有期。”衣袖一挥，转身跳上船。
她去往何处，去做什么，沈西园没有问。
其实即使问了，她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