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离生别,一似庄周梦蝶。”

    渭阳学宫的茂林修竹间,一位身形魁伟的白袍长者负手立于孤竹亭内,仿若遗世独立飘然羽化的仙人。

    然而当他转过身来露出那张泯然众人的脸时,不免又让人有些失望。

    此人正是如今渭阳学宫的祭酒宋怀子。

    渭阳学宫,地处渭水之北,昔日秦康公送别舅父晋文公重耳的古津渡口即在此处,经水路往来列国十分便利。其始建还要从秦王政未亲政时说起。

    彼时,炙手可热的相国吕不韦欲揽天下有学之士,厚遇之,意图著就《吕氏春秋》,扬名天下。

    恰逢齐国渐衰,稷下之士多有弃齐而就秦者。

    其后,吕不韦因嫪毐之乱坐免,饮酖而死。

    而吕不韦门下一些识时务的有学之士依旧选择留于秦国效力。在秦王政的支持下,留在秦国的有学之士效仿齐国稷下学宫建立起一座官家举办,私家主持的学宫,以《秦风·渭阳》篇名之曰渭阳学宫。

    然而,自焚书政策以来,秦国上下奉行“以吏为师,以法为教”的国策,“百家争鸣”的时代已经远去,渭阳学宫几乎成为秦国官方扶持的一言堂,连任十数年学宫祭酒的宋怀子亦逐渐淡出秦廷,成为一个不问世事的方外之人。

    螭梁铜盉上正温着热浆,早有侍奉的学僮替二人各添了一卮热浆,时近立冬,虽冬雪未至,却寒气渐重,温浆论道再适宜不过。

    宋怀子坐回孤竹亭内,拿起漆卮啜饮了一口热浆方道,“蒙君今日来拜访,就是为了这些虚妄又真实的梦境。”

    距离秦廷会审上被宣判无罪释放已有数月,历经生死巨变的蒙恬却是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

    “不瞒先生,我已经被这些梦魇侵扰许久。恍恍惚惚地不知道自己如今是醒着还是在做梦。”

    换句话说,不知道自己如今是活着还是死了。

    秋风袭来,一片枯黄落叶恍若一只蝴蝶从猗猗竹海飘落下来,宋怀子宽厚的手掌顺势接住了那片枯黄的“蝴蝶”。

    “梦耶?非耶?无论是庄子还是蝴蝶,他们某种程度上都是虚幻的。于庄子而言,变成蝴蝶不过是他的一场梦;可是于蝴蝶而言,变成庄子才是那个梦。其实人生恍惚数十载,不过是大梦一场罢了。”

    蒙恬的手紧紧攥着案前的漆卮,如果眼下的一切只是梦,而梦中的一切才是现实……

    “宋子,我不甘心。”

    又是一阵秋风拂过,宋怀子手中那只枯黄的“蝴蝶”又乘势而起,栩栩然不知将要飘向何处。

    “‘昨日之日不可追,今日之日犹可待’。既然阳周惊梦已经无法改变,那么如今何妨当作大梦初醒,将梦中的遗憾和不甘尽数弥补了。”

    蒙恬看着虚无缥缈的雾气从面前的漆卮中氤氲而出,又消散在空中,喃喃道,“今日之日犹可待……”

    “是啊,幸而梦魇并未全部应验,你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同老夫坐而论道不是吗?”

    宋怀子的一番言辞轻描淡写却指出了问题的关键,——始皇驾崩,扶苏自刎,梦魇一一应验,唯独他没有死在阳周狱中。

    为什么唯独他可以逃脱既定的命运?

    像是灵光乍现一般,他再次想到了阳周狱中那一线生机,洒落的阳光在大地和阴影之间被切割成了一条光线,而阳光的尽头,缓缓出现一位逆光而来的女子,她和周遭的光芒万丈几乎融为一体——

    正当他极力想看清她的模样时,一只横空出现的手忽然挡住了他眼前的光亮。

    宋怀子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怎么了?”

    “先生,”蒙恬回过神来,“其实梦境和现世也并非完全重叠。”

    宋怀子迤迤然地凭在绘有羽人戏虎云气纹的漆几上,十分闲适,“愿闻其详。”

    梦魇中生离死别的钻心之痛再次涌上心头,蒙恬的眉头微微皱起,“梦境和现世的唯一不同是——我不是孤家寡人,而是有妻有子。赐死的诏令到达阳周的时候,我妻竟毅然决然主动赴沙丘替我陈情。”

    宋怀子微微颔首,“听起来是位勇敢果毅的女子,那么她可是你在现世认识的人?”

    蒙恬摇摇头,“迄今为止我从未在梦中看清楚过她的相貌。不过,她身上有一股浑然天成的矜贵之气。可以想见,那种时候还能毅然决然赴沙丘替我陈情的女子,想必是位性情坚毅又出身显贵的女子。”

    宋怀子随意地玩笑道,“论及显贵,恐怕这世上再也没有比天家公主更显贵的女子了。”

    宋怀子随口一提的玩笑话却让蒙恬深邃的眸子颤动了一下,他想起了秦廷会审后他见到长安公主的情形,虽是初遇,心头却莫名涌现出千头万绪,颇有一种故人重逢、不敢近前之感。

    看着蒙恬真的陷入了沉思,宋怀子反倒是慢悠悠地啜饮了一口热浆,打趣道,“你该不会真的觉得梦中的妻子是位公主吧,甚至,就是三年前你曾经拒婚过的长安公主?”

    虽然被一语戳破心事,蒙恬捏着漆卮的手反而放松起来,“其实秦廷会审之时,我已经准备好为忠信节义赴死,未曾料到公主肯摒弃前嫌为我仗义执言。”

    宋怀子挑了挑眉,有些难以置信,“她?摒弃前嫌?仗义执言?”

    蒙恬以为他也是对传闻中恣睢骄横的长安公主持有偏见,便继续解释。

    “是。某实在未能料到公主在秦廷会审上的仗义陈辞会如此精彩。”

    从前只听闻长安公主是个恣睢骄纵的天家贵女,在他看来,恣睢之人大多无礼,骄纵之人大多浅薄,而她——似乎超越了这种偏见。

    宋怀子继续问道,“如何精彩?”

    想起当日之情形,蒙恬的唇角微微上扬,“公主辩术之精彩颇有当年商鞅‘舌战群臣’的风范。”

    宋怀子揣着手故意促狭地反问,“这是赞叹之辞吧?”

    “然也。”

    说着,他又想起离去之长安公主对他的那些奚落,面上微微有些赧然,当即饮了一口热浆遮掩,“公主的辩术就连我也有些‘招架不住’。”

    宋怀子哈哈一笑,“莫说是你,就连老夫也时常是其‘手下败将’。”

    “怎么,宋子似与长安公主颇为相熟?”

    宋怀子还要说什么,却听到侍奉宋怀子的学僮禀告道,“宋子,长安公主到了。”

    听到学僮的通报声,宋怀子似是才想起来什么,“哦,人老了记性也不好了,差点忘了与公主今日有约。”

    “公主?”

    “是。”宋怀子有些为难,“恐怕要劳烦蒙君先避一避了。”

    想起那日她拒他于千里之外的漠然,蒙恬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公主对昔日拒婚一事还心存芥蒂,并不想见我。那我就先告辞了。”

    说罢就要起身离开。

    学僮却面露局促,“从孤竹亭出去只有一条小道。蒙君若现在出去,一定会遇到公主。”

    宋怀子适时出言解围道,“不如蒙君就暂且在这屏风后面避一避吧。”

    蒙恬看了一眼陈放在孤竹亭内的彩绘描金漆屏,足有九尺高,完全可以掩盖住他的身形。

    事发突然,他也只能做一次屏后君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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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学僮将嬴略引入亭中,她和宋怀子之间并未客套那些君臣师生的繁文缛节,直接就在宋怀子面前坐下了,俨然是相熟已久。

    未免嬴略察觉到竹席上尚有余温,学僮机智地在竹席上添置了一个云纹漆支踵。

    嬴略不疑有他,这也是她燕居时惯用的坐具。

    坐定之后,她的目光首先落在了宋怀子案前的《庄子·齐物论》竹卷上。

    “宋子‘离经叛道’已久,怎么今日又把道家经典拿出来翻阅了。”

    宋怀子仍旧揣着手,面上一片从容,“适逢今日有小友前来与我探讨‘庄周梦蝶’,我便拿来翻阅一二。”

    嬴略刚要饮用面前的茶,闻言又将手从尚有余温的漆卮上放下,“早知宋子今日有客来访,我便不来了。”

    似乎是在责怪宋怀子不该在今日与她有约的情况下还私下约见别人。

    宋怀瞥了一眼她手中的漆卮,那是蒙恬刚刚用过的。

    方才的学僮退下的匆忙,只添了支踵,忘了换一杯新的热茶重新端上来。

    想到今日蒙恬来访的缘由,宋怀子有心出言试探道,“公主可曾做过像‘庄周梦蝶’一样虚妄又真实的梦?”

    白袍之下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攥着,她是否和自己做过一模一样的梦魇?

    蒙恬迫切地想要知道她的答案,可惜眼前的屏风太碍眼了。

    然而他似乎忘记了方才接受宋怀子提议做“屏后君子”时还庆幸有这座漆屏。

    尽管碍于屏风的遮挡,嬴略的声音却一如既往地清晰明了。

    “宋子知道我从来不相信这些怪力乱神之事。”

    听到这样的回答,蒙恬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失落还是该庆幸。

    宋怀子转而寒暄起秦廷会审一事,“听闻公主前些日子在廷议上‘大放异彩’,内史蒙恬正是因为你的陈情得以保全性命。看来公主的辩术更精进了。”

    嬴略并没有因为宋怀子的夸奖而洋洋自得,她的面上一片淡然,“为人臣者,以名家辩术修缮谏言固然重要,可若是未能精准揣测上意,即便说得天花乱坠也不过是逞口舌之快罢了。”

    宋怀子微微颔首,“这便是韩非子所言,人主亦有逆鳞,游说者若能不触及人主的逆鳞,游说的目标就差不多能实现了。”

    她停下来饮用了一口漆卮中的温茶,清泠的声音继续道,“蒙恬之所以能保全性命,功不在我,而在于他的过失没有触及东宫之争这样的逆鳞,是以陛下根本没打算杀他。”

    “话虽如此,如果没有你这个天子女兄在陛下面前极力陈情,恐怕陛下早被近臣说动,仓促下诏赐死蒙恬了。早前公子子婴也曾为蒙恬陈情,可惜他这个从叔关系太远了。”

    嬴略这才微微露出了一抹得意的笑颜,“也不全在于关系远近,而在于谏言有道。我与陛下少小相伴,知道他最不喜欢听的就是满口仁义道德的范范空谈。”

    宋怀子跟着呷了一口茶,内心哂笑,他不喜欢满口仁义道德,你也未必受仁义礼智信约束,你们姊弟俩差别只在一个脑子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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