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来佩服自救之人。也正是因为他复请上意,我才有机会做他的救命稻草。若是他像王兄一样……”

    提及扶苏,嬴略的言语突然哽住了,那双明眸也黯淡下来,她并没有亲眼见到王兄自刎,但只要想一想便知道是何等惨烈。

    “若是他像王兄一样,我也就没有办法做他的救命稻草了。”

    人们往往会因为公子扶苏诗意般的名字和为人宽仁的美名下意识觉得他应该是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反而忽略了他的另外一面。

    他着实和祖上那位曾经去洛阳扛鼎的秦武王一样,同样的刚毅勇武,同样的信人奋士。

    “刚毅勇武,信人奋士。这是他的优点,亦是他的缺陷。”

    听到宋怀子的评判,嬴略默然,实在没有比这更贴切的形容了。

    如果王兄不够“刚”,就不会因为屡谏君父而被发配至上郡监军;如果王兄不够“信”,也就不会因为一张诏书就慨然自刎。

    而责令他自刎的罪名是为人子不孝。

    和蒙恬的不忠不同,这个罪名实在很难评断。

    若说他孝顺君父,他却屡屡反对君父的治国策略;若说他不孝君父,他却在接到君父的诏书之后毫不迟疑地应诏赴死。

    其实王兄往日里参政的谏言也未必全都不可取,他原本是君父期许最高的继承人,他的政治才能也确实优于其他兄弟……

    如果他没有选择自刎,而是选择另外一条路走到“黑”,或许今时今日是完全不同的局面……

    是以,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无论是何境地,存己身才是最要紧的。只有活着,一切才有可能。

    宋怀子继续道,“刚极易折,强极则辱。可惜人的性情到底是难以改变的。”

    他又继续安慰道,“天命不可变。连你君父这样的千古一帝都无法改变自己的命数,更遑论其他人呢。所以注定你救得了别人的手足,却救不了自己的手足。”

    救得了别人的手足?!

    她救的是谁的手足?难道是——毅弟!

    蒙恬深邃的眸子陡然一紧,紧紧攥着的手和漆屏碰撞出了一道不合时宜的声响。

    嬴略当即警觉地朝屏风处看去,目光在漆屏上来回逡巡,只看到了上面彩绘的周公负成王朝诸侯图。

    方才的声响只是一瞬便消逝了,短暂到让人以为只不过是错觉。

    她收回目光,那双养尊处优的手复又捏住了案上那只漆卮。她的身体微微向前倾斜,低声道,“宋子,代地之事出于你口,入于你耳。但凡我从别处听到,我都不会承认此事和我有任何干系。”

    无论她的神态有多么像她母亲,那双明眸始终昭昭若始皇在世。

    宋怀子轻哼一声,完全不为这个女娃的威胁所动,面不改色道,“公主放心,宋某方外之人,避世久矣,怎会自寻烦恼掺和这些世俗纷争呢。”

    嬴略推开那只漆卮,冷冷起身,“如此最好。渭阳学宫是‘以法为教’的治学之地,宋子作为学宫祭酒,更当慎言慎行,为天下学士作表率。如今母亲薨逝久矣,君父也已驾崩,我一个位尊却无权的公主可保不住宋子。”

    尽管嬴略面露不虞,宋怀子依旧坐在案前直言不讳,“宋某这条老命还不劳公主操心。宋某区区教书先生可比不得先帝尊宠的忠信之臣。蒙氏秦将,世无二心,却差点落了个身败名裂的结局。相比于蒙氏对大秦的功绩,你在廷议上替他陈情只不过是父债子偿。”

    听出宋怀子话中对始皇帝的明嘲暗讽,嬴略那双明眸冷到了极点,“宋子有什么话还请明言。”

    “所谓‘尊宠’,虚名而已。蒙毅因先帝的‘亲近’与小人结怨,遭同僚构陷,被今上赐死。蒙恬因先帝的‘重用’被疏远皇权中心,又是北逐匈奴,又是修建直道,还得为连接秦赵燕的长城添砖加瓦,最后却几乎沦落到无力自保、无人相救的局面。”

    宋怀子揭去了金玉其外的表象,嬴略却不肯承认败絮其中是内里,她反驳道,“此乃人性之恶,并非君父本意。”

    “人性之恶?你该庆幸蒙恬没有因为人性之恶狠下心来做商鞅第二,不然你那少弟可没有惠文王的本事保得住大秦的七世基业。”

    确实,蒙恬是有实力一条道走到黑的。

    他若是要反,也就用不着她替他陈情了。

    不过,也正是因为他没有反,她才会替他陈情。

    嬴略的语气异常笃定,“他是先帝尊宠的忠信之臣,断然不会做商鞅第二的。”

    “若先帝将所谓的尊宠落到实处,也就不会出现这样的局面了。追根到底,蒙氏的飞来横祸源自先帝。”

    嬴略冷笑道,“宋子错了,皇帝怎么可能会有错。正如被今上赐死的蒙毅,即便日后得到沉冤昭雪,错也不在今上,而在于小人奸佞的蒙蔽。”

    西风烈烈,孤竹飒飒。

    嬴略泠然立于风中,宋怀子则稳坐于案前,师生二人因立场不同而成相背之势,再辩下去也不过是陷入庄子和惠子当年“濠梁之辩”的僵局。

    末了,嬴略主动开口结束了这场争辩,“我出来许久,也是时候该回宫了。但愿下次我再来拜访宋子的时候,不会叨扰到宋子和他人的会面。”

    离去之前,她再次瞥了一眼九尺高的漆屏,目光落在屏风之下的错金银有翼神兽铜屏座上,轻笑了一声,屏风之下露出的可不止兽足。

    良久之后,衣着白袍脚着皂履蒙恬才从九尺高的漆屏后绕了出来,却见宋怀子跽坐于席上一言不发,脸上是明显的不豫之色。

    蒙恬笑道,“先生世外高人,何必与一小女子计较。”

    “你是想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蒙恬再次与他相对而坐,亲手为他们二人重新添了两卮热浆,“孔子的本意并非是指责女子。女子,汝子也,孔子是在说他不成器的弟子和小人一样难以相处。其实无论男子还是女子,举凡勇敢而无礼、固执而不通事理的人都是难以教养的。”

    “你从前就是这么看待长安公主的?”

    蒙恬啜饮了一口热浆,大大方方承认自己从前的偏颇,“从前我听闻长安公主虽明艳动关中,却是个恣睢骄横的天家贵女。这世上恣睢之人多无礼,骄纵之人多浅薄,我确实未曾料到有一个人竟然可以同时做到恣睢偏又明理,骄纵偏又明义。”

    宋怀子面色微霁,“事到如今,你打算如何?”

    蒙恬谦逊地一揖,“还想请教宋子高见。”

    宋怀子伸出满是茧子的食指略略沾了一些茶水,在漆案上描了四个字——凤隐于林。

    寒风拂过,案上水过无痕,只剩下被风裹挟而来的几片竹叶。

    宋怀子继续将手揣在袖中,微微一笑,“我听闻蒙氏先祖世居蒙山,那里倒是个好地方。”

    “宋子之言,我会好好考虑的。只是……”

    “只是你还是有些不甘心。”

    “是。”

    梦魇预示的宿命太过惨烈,有蚀骨钻心之痛,叫他怎能甘心以消极避世收尾。

    “蒙氏事秦已有三代,皆忠信节义之辈。大丈夫生于世间,空有一身材力,却不思忠君报国,活着还有何意义。恬不敢辱没先人的教诲之义,更不敢辜负先帝的厚遇之恩,绝不会为了苟活于世而做蓬蒿之人。”

    宋怀子了然一笑,似乎已经预料到他的答案。

    蒙氏世居东蒙山,乃古圣贤颛臾之后,周成王时封其为东蒙主,职掌东蒙山祭祀之礼。孔子曾言,“夫颛臾,昔者先王以为东蒙主,且在邦域之中矣,是社稷之臣也。”

    蒙氏世出社稷之臣,乃是天意。

    言尽于此,宋怀子也不再继续相劝。

    世人不知,他这个古董躯壳中盛装的是一缕两千多年之后的残魂,早已被人文主义浸润过的灵魂永远也无法和封建王朝特有的忠君体国共鸣。

    作为一个穿越而来的历史学者,他曾经的工作便是旁观历史并试图探索历史发展规律。因此,他对封建制度下的王权富贵并不太感兴趣,也无意为这个新生的封建帝国引进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先进思想和先进制度。

    只要稍微动一动脑子就会发现,这个时代尚且贫乏的生产力和不够先进的生产技术难以承载先进思想和先进制度的伟大变革。

    正如这个时代伟大的思想家荀子所言,“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历史终究有它自己循序渐进的发展进程。

    然而在这个时代,并非人人都能像他这个两千年多后的“时间旅行者”一样跳出历史的局限性。

    是以,尽管早已知晓许多青史留名之人的天命,他也从不干涉这些人的选择。

    不过,眼前之人的高光之处恰恰在于他本人执拗的“历史局限性”。历朝历代执着于忠君爱国舍生取义者都是备受推崇的,更遑论眼前之人几乎是个“完人”,以至于司马公为其做传时都找不到他的“黑点”,末了,只能找了一个“绝断地脉”的牵强理由“合理化”他的悲剧命运。

    淡漠如宋怀子也忍不住想借后人的诗感慨一次,君子亭亭操,刚强能自持。夷齐饿欲死,巡远守方危。大节不可屈,真心终莫移。人心与物理,每向岁寒枝。

    知晓他心意已决,宋怀子再次提及了他来时的那个困惑,“你今日来此想要解开梦魇的玄机,现在你解开玄机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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