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一乃大秦岁首①,新即位的大秦二世皇帝胡亥按制在咸阳宫接受百官朝贺之后,便将丞相李斯留在了宣政殿起草发往天下郡县的新帝即位诏书。

    诏书草拟完之后,李斯度着胡亥的神情,适时开口道。

    “陛下,如今既已为先帝除服,又适逢岁首朝贺之日,臣想向陛下求一件喜事。

    胡亥看着李斯起草的二世元年诏书不置可否,头也不回道,“何事?”

    “臣之长孙业已加冠,陛下女兄长安公主亦及笄久矣,臣昧死请为长孙求尚长安公主。”

    胡亥的目光这才从诏书上转过来,盯着李斯道,“你说什么?”

    李斯以为胡亥没听清,满心欢喜地重申,“臣昧死替长孙求尚长安公主。”

    胡亥却像是没听清楚一般随口敷衍,“今日辛苦君侯起草诏书,先回去休息吧。此事延后再议。”

    “陛下……”

    李斯还要说什么,胡亥却对着殿前侍奉的中谒者令韩谈挥了挥手,下了“逐客令”。

    中谒者令职掌朝臣迎送、传达皇帝诏令、接受群臣奏事等,可谓皇帝身边第一近侍宦者。

    收到胡亥示意,韩谈对着李斯恭谨地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丞相,请回吧。”

    李斯未说出口的话不得不全憋了回去,憋了一肚子火气。

    李斯走后不久,胡亥便召见了郎中令赵高,“赵君果然料事如神。”

    赵高受到胡亥的肯定,对答却愈发恭谨。

    “高出身微贱,蒙陛下厚德润泽才擢升为郎中令,不敢不对陛下不尽心。是以臣昧死言,今陛下已立为帝,而丞相富贵无以复加却贪鄙重禄,今日能挟功求尚公主,来日就能胁迫陛下裂土封王,陛下可不要忘了田氏代齐的旧事啊。”

    赵高的一番谏言字字句句如同发自肺腑,也说进了胡亥心里。

    “赵君所言,实获朕心。”

    胡亥龙晶般的眸子再次审察着诏书,上面的小篆依旧是那么章法规整,典雅肃穆,一派庙堂气象,只是胡亥如今却觉得写字之人未必如他的字那般有章有法,规整忠君。

    ——————

    是夜,胡亥按旧制置酒咸阳宫大宴群臣和宗室。

    咸阳宫内因建有火墙和壁炉②,端的是暖然似春。暖意熏人,酒意更醉人。

    因是岁首之宴,君臣之间并不拘礼,奉觞上寿者有之,觥筹交错有之;亲故之交,或欢然道贺,或私情相语。

    酒过三巡,人人皆是隐有醉意。

    也许是侍酒的宫人也被殿内的酒意醺到,竟失手将御酒撒到了长安公主嬴略的裙裾上。

    因是岁首朝贺的夜宴,嬴略并没有当场发怒斥责,但此事毕竟是侍酒宫人失职,他很快就被永巷令命人悄无声息地带了下去处置,并未引起太大的注意。

    胡亥却注意到了这件小事,偏头对他身侧的一位美人吩咐道,“你陪着公主到偏殿更衣吧。”

    在胡亥身旁侍奉的韩美人柔婉地应诺,她生得佳冶窈窕,是很典型的郑卫之地的美人。

    在对后宫女子的审美方面,二世倒是与始皇出奇的一致。

    李斯曾在《谏逐客书》中曾言如果秦国一定要土生土长的人材和器物,则“郑、卫之女不充后宫”,可见始皇后宫的妃嫔美人多有出自郑卫之地者。就连始皇祖上那位有名的雄主秦昭襄王,也是出了名的爱听郑、卫之音,甚至由此和他的王后叶阳后闹了些龃龉。

    咸阳宫岁首夜宴嬴略年年都参与,今年亦无甚新意,正觉无趣,便随着韩美人去了偏殿更衣。

    长夜之饮,酒极易乱。

    嬴略离席之后不久,位于群臣上首的李斯有些突兀地起身,面色微驼,那双精明似鼠的眼睛也因酒意浑浊了不少。

    “陛下,今既已为先帝除服,又适逢陛下新君即位、岁首朝贺的好日子,臣想向陛下求一件喜事。”

    胡亥瞥了他一眼,李斯打的什么主意他自然明白。他相信,他是什么答案李斯也一定清楚。

    可惜,这皓首匹夫贪得无厌,非要在岁首夜宴旧事重提,为的就是让他在众人面前下不来台,不得不同意请婚一事。

    胡亥瞥了李斯一眼,决定再给这位有从龙之功的丞相一次脸面,“丞相喝醉了吧。”

    说着,就有值守的宫人前去扶李斯下去醒酒。

    “臣……”年逾古稀的李斯重心摇晃了一下,却挥退了前来帮扶他的宫人。

    “臣说的不是醉话。先帝在时,屡屡称赞长安公主孝谨有加,最得圣心,且友爱手足,与陛下最是亲近。臣闻长安公主贵而有德,尊而纯良,素以端懿,故昧死求作孙妇。”

    此言一出,殿内原本醉意熏熏的群臣皆清醒了不少,整整齐齐一副十月初一看热闹的意思。

    胡亥强按下心中的不愉和烦躁,脸上挂着那种若有似无的笑意,只是这笑意怎么也不达眼底。

    刚更衣回来的嬴略好巧不巧地赶上了这场好戏。

    她怒极反笑,苍髯老贼,竟然敢打她的主意。作势就从絺帷后现身,却被身旁的韩美人拉了拉衣袖。

    韩美人并未多言,只是对着她摇了摇头,示意她再等等看。

    作为侍奉胡亥已久的宠妃,韩美人自来很会揣度胡亥的意思,甚至有时候她的意思就是胡亥的示下。

    嬴略按下心中的冲动,冷笑了一下,突然就明白方才洒在裙裾上的酒是被人有意安排。

    即便不去审问那个悄无声息消失在秦宫中的侍酒宫人,她也大致能猜出背后之人是谁。

    她目无下尘地斜睨着絺帷外的丞相李斯,他知道自己这个骄纵恣睢的长安公主不会同意这门婚事,所以才出此下策“请”自己离席吧,打量着只要她人不在场,便没有机会拒绝婚事。

    只是,他或许没想到在韩美人的陪同下她会这么快地去而复返。

    她又看了一眼身侧的韩美人,对方察觉到她审视的目光,只是笑着朝她微微颔首,回了一个一如既往的温婉笑意。

    嬴略又将目光定格在高高的皇位上,那么,请她看这出好戏的人就是她的好王弟了。他知道自己“喜欢”看戏,所以特意安排了这场与她有关的“好戏”。

    胡亥在看热闹的群臣之中逡巡了一周,脸上突然多了些戏谑的笑意,然后点了一个让众人完全意想不到的名字。

    “蒙卿以为如何?”

    王姊不是说过,蒙恬可以成为自己手中制衡权臣的利刃吗?他倒要看看这把利刃够不够锋利。

    在场之人闻言皆是一奇,当年蒙恬拒婚长安公主一事可是在咸阳闹得沸沸扬扬,如今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嬴略的目光和众人一样落在了蒙恬身上,方才盛怒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缓和了许多。

    她自然知道自己这个少弟打的什么主意。

    他明显不想应下李斯的请婚。李斯已是一人之下的丞相,又有从龙之功,如果再让他的长孙尚了她这个与新帝最为亲近的女兄,那秦廷之内便无人可挡丞相的权势了。不过,李斯在他即位一事上功劳颇大,即便他不想让李斯长孙尚主,也不能自己拒绝这门婚事。

    所以,他特意挑中了同为先帝重臣的蒙恬来与李斯针锋相对。一方面,他深谙李斯忌惮这个后辈在先帝一朝的光芒盖过自己,有心让二人鹰鼠相搏;另一方面,他想试试蒙恬这只先帝的鹰隼是否能替自己冲锋陷阵。

    只是,这对新君旧臣之间从前毫无默契可言,不知蒙恬是否能完美完成胡亥的考验。

    嬴略在心中嗤笑了一下,似他这种端平正直的君子,应该不想沾染这些是非吧。怕不是又要找一个大义凛然的理由推脱了吧。毕竟这种大义凛然的理由他也不是第一次找了,先帝都能被他搪塞得说不出话来,何况新帝。

    在群臣的侧目之中,蒙恬不急不徐地起身,自渭阳学宫解开迷思后,这位曾经光耀秦廷的显贵之臣又恢复了以往雍雍穆穆的气度。

    “陛下,臣以为不妥。”

    李斯的老脸早就就挂不住了。

    “此事本与内史无关,内史何故与老夫过不去,非要在此君臣相欢的酒筵上阻碍两姓之好?”

    当年蒙氏兄弟备受先帝尊宠的时候,近乎闪瞎了他那双精明似鼠的眼睛;好不容易等到蒙氏兄弟的光芒暗淡,还能被一个不受新帝待见的蒙恬生生碍了好事。

    至于挑起事端的二世,他正高坐在皇位上兴致盎然地看热闹,顺带在李斯和蒙恬之间添了一把火,“这可是内史二次‘拒婚’了,两次阻碍王姊的婚事,蒙卿是得好好想个理由。”

    有心之人这才明白过来,这是一个坑,一个又大又深的坑。

    胡亥挖了这个坑,既想埋了恃功而骄的丞相李斯,还想顺道把先帝重臣蒙恬也坑一把。

    众人皆是面面相觑,不免窃窃私语起来。

    “陛下,臣不是想拒婚,而是——”

    蒙恬抬眸望向给他挖坑的帝王,那双深邃的眸子一下子变得如鹰隼般锐利,“想争婚。臣亦想求尚长安公主。”

    此言一出,不仅震惊了秦廷上下,就连絺帏后的嬴略也诧异至极,他说什么?他要求娶她!

    她光明洞彻的眸子透过絺帏审视着蒙恬,奈何他的眸子太过深邃,她一时之间竟也看不透他的目光。

    胡亥还未说什么,李斯已是气急败坏,“蒙恬,你果然专门与老夫作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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