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分明听阿舒说什么什么死药?总不至于是药死人的东西。如果他真的死在今上的使者去代地之前,难道使者还能赐死一个本就死了的人吗?”

    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乌氏珠一下子捂住了自己的嘴。

    “莫非……莫非我那位小叔是死在今上的使者到达代地之前。那么……”

    乌氏珠的声音逐渐小了下来,那么蒙毅真的死了吗?

    她很清楚,公主和魏缭千里迢迢派她儿子送去代地的绝不是药死人的东西。

    “如我所言,死生,命也,人力所不能及。若是天命将至,没有人可以转圜。”

    魏缭依旧是那副玄之又玄的世外高人风范。

    乌氏珠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她也和魏缭打起了哑谜,“天命将至无可转圜,若是天子之命将至呢?”

    “哈哈哈,苍天不可欺。至于苍天之子,毕竟是人……”

    魏缭话音未落,便被人打断了,“是谁要做欺世盗名之人?”

    不用抬头,魏缭就知道来人是谁。

    “哎呀,又一个兴师问罪的人来了。”

    茅焦也不行礼,撩起袍裾就做到魏缭对面,“若是问心无愧,何惧别人兴师问罪?”

    他自然也注意到了穿着打扮足以闪瞎他老眼的乌氏珠,“呦,宋子今日有贵客至,蓬荜生辉呀。”

    乌氏珠对着他熟练拱了拱手,“茅先生。”

    魏缭拿袖子拭了拭漆案,搁置许久的六博棋盘终于被摆在了面前的漆案上,“来得正好,你我再赌一局如何?”

    虽然茅焦是齐人,而齐人是出了名的爱玩六博,但他此时却将脸撇过一边,傲娇道,“不玩,没那个心情。”

    乌氏珠听出了两个人的不对付,不免从中调和道,“茅先生与魏师兄是相识几十年的老友了,这是起了什么大不了的龃龉?”

    茅焦气愤地哼了一声,“相识几十年的老友?魏缭这老匹夫可是说往火坑里推就往火坑里推。”

    乌氏珠看着茅焦怒气冲冲的样子,知道也问不出个所以然,便转而朝魏缭一脸看好戏的样子道,“魏师兄,这是怎么回事?”

    “岁首十五那晚,我们有言在先,我的凶兆要是应验,你就得帮故人之子渡过难关。愿赌服输,你这老了老了怎么能耍无赖呢?”

    “故人之子?”茅焦转过头来,更气了,“若论与元后和长安公主的关系,自然是你这个老匹夫更亲近些,若论德高望重,你可是秦国读书人的杏坛领袖,谏言君主得失正是学宫祭酒之职,你自己怎么不出面去给长安公主求情?”

    他俩这么你来我往地一闹,一旁看戏的乌氏珠倒是听明白了,原来茅焦是在埋怨魏缭驱使他去给长安公主求情一事。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我也听说了,茅君智谋不减当年,一出面便说动了陛下,解了长安公主之危。”

    虽然被戴了高帽,但茅焦依旧没有消气,“论游说之能,魏缭这老匹夫当年可是和我一样在先帝面前给帝太后求过情的,那会儿你叫什么来着?哦,顿弱,这是你的字。人说‘狡兔三窟’②,你这老狐狸年青时做游说之臣都有第二个化名,如今是老了,空担祭酒之名,却龟缩在渭阳学宫这一方天地,坐井观天,消磨意志,浪费才能。”

    魏缭颇为耐心地听完了茅焦的一通发泄,然后才拱了拱手哄道,“好了好了,就当那晚是我请高义的茅君为故人之子陈情。”

    “放屁!你那是请吗?你那分明是驱使!”

    “如此粗鄙之语怎么能从茅博士口中说出来呢。”魏缭主动给茅焦搭梯子下,“这样吧,你我再用六博赌一局,若是你赢了,我也答应你一个请求,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惜。”

    茅焦瞥了一眼他跽坐于漆案下的腿,有些心软,“得了吧,就你那双不良于行的病足,每到寒冬宿疾愈发严重,能下什么刀山上什么火海。”

    魏缭续给他搭梯子道,“那么,以黄金百镒为贵彩(筹码)如何?”

    茅焦这才把注意力放到那些漆箧上,作为积年累月的好友,他自然知道宋怀子与乌氏戎商的主人乌氏珠交好,在善水居颇有些投资。今日见乌氏珠在此,外面守着几位健壮的乌氏家庸,室内又堆了四箱漆箧,便明白乌氏珠大概是来此送分红的。

    “黄金百镒?黄金乃上币,想当年赵孝成王礼聘名士虞卿才花了这个价钱,而今魏子欲与我博弈,出手的贵彩就是黄金百镒,真是富比人主(国君)啊。”

    “非我富比人主,而是茅君才比虞卿。”魏缭挑了挑眉,“莫非茅君觉得自己不值这个价吗?”

    乌氏珠也跟着起哄道,“时人常言‘临淄甚富而实,其民无不吹竽鼓瑟,击筑弹琴,斗鸡走犬,六博蹴鞠’③。茅先生作为临淄人,不妨让我们见识一下临淄人的博弈之术。”

    在魏缭和乌氏珠的轮番奉承和双重激将法下,茅焦终于按耐不住技痒难耐的心答应下来。

    其实他也知道岁首十五那晚需要他出面为长安公主求情,一方面是他技不如人,愿赌服输;另一方面,他也确实应该在致仕之前偿还当年元后的引荐之恩。

    只是同为稷下学宫出身的名士,他对魏缭那晚驱使他的态度有些不满而已。如今魏缭任他发泄了不满,又亲自搭了梯子给他下,他也自然愿意顺坡下驴。

    再加上,那套六博棋具实在精美,甚至是有些眼熟。

    棋盘是由几块白玉板拼接而成,棋局是用象牙镶嵌的,四角有钉孔,边缘装饰着小涡纹,内由雕刻而成的饕餮纹、蟠虺纹和虎纹组成精美的画面。有六箸(算筹)而无骰子,六筹是由象牙制成,一面髹黑漆,一面保持原色,以示正反两面的不同。棋子则是分别由秦地所产的蓝田玉和齐地所产的水晶制作而成③。

    魏缭请茅焦先掷箸走棋,他自己的心思却仿佛不在博弈上。

    “咱俩也算积年累月的交情了,茅君不会真以为我那晚是驱使你去入宫送死吧。”

    茅焦一点也不领他的情,“少在事后才跟我来未卜先知这一套。”

    “茅君还在生我的气吗?我方才不是给你搭梯子了吗,正如请茅君那晚去给陛下搭梯子一样。”

    茅焦热衷六博,注意力都在博弈上,想也没想随口接道,“你是说陛下本来就顾惜手足之情不想杀长安公主,只是面子拉不下来,所以一有人求情便答应了?”

    “那个小皇帝会顾惜手足之情?”

    乌氏珠毫不顾忌地嗤笑了一声,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岁首十五那晚之后,那些被逮捕下狱的公子公主们都被陆续被处决了。公子十二人被戮死于咸阳市,十位公主被死于杜县⑤。刽子手砍人砍得刀锋都卷刃喽。这几日这咸阳城下的哪里雪,那是血啊。”

    魏缭不以为然道,“陛下怪罪长安公主的诏令甚为苛责,细究之下,长安公主的罪过竟是比她那些被当场逮捕下狱的兄姊还要严重。就连长安公主这位少小相伴的王姊,若非有元后这个好母亲,恐怕下场也比这些死去的兄姊好不到哪里去。”

    他随意掷了一把箸,继续道,“若是真的顾惜手足之情,那么引诸兄入局的棠华宫宴完全可以避开长安公主,可是他偏偏要让公主这个王姊在场。一是为了杀鸡儆猴,让公主畏惧他至高无上的权威,对他这个二世皇帝更加忠心拜服;二是他早就算准了我们这些元后故人会为了救公主的性命不得不主动奉上元后的名分任他利用,一旦成为元后养子,他便是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

    “这……”茅焦一时有些不敢置信这个年轻的二世皇帝会筹谋如此天衣无缝的布局。

    魏缭点了点愕然的茅焦,示意该他走棋了,“非嫡非长的庄襄王认嫡母华阳夫人为养母以成为孝文王太子这种家事,咱们这位皇帝陛下可比你这个外人清楚。所以你这是去给饿极了的狼崽子喂肉吃呢,陛下心里感激你还来不及,又哪里舍得让你这个大功臣脑袋和身子分家呢?”

    茅焦继续掷箸走棋,局势于他而言十分有利,他率先吃掉了魏缭一枚散棋,不由得拊掌道,“你这么一说,其实陛下的帝王心术早在岁首朝贺那日就显露端倪了。李斯请婚一事陛下本是不想同意的,可他却巧妙地将这个矛盾转移到了蒙恬身上。李斯本就极为忌惮蒙恬这位后起之秀,乍闻蒙恬要与他争婚,可不就将刀光剑影全都对准蒙恬了吗。如此,陛下和李斯的矛盾就变成了李斯和蒙恬的矛盾,最后陛下反倒乐得做了好人。”

    顿了顿,他又感慨道,“咱们这位皇帝陛下是和从前为公子时不太一样了,只论这‘轻财重士’的厚道之心就已是大不如前。蒙恬如他所愿做了那把制衡李斯的刀,他却听信赵高轻飘飘几句话就将蒙恬从内史贬为庶人。”

    魏缭道,“你以为陛下‘轻财重士’重的是哪些士?当然是自己的‘士’。蒙恬虽然因公主的陈情得以保全性命,但陛下可从未放心地把他当做自己的‘士’。所以无论是拿来挡刀还是借机贬黜都是不心疼的。”

    茅焦叹了口气,“折断了鹰隼的双翼,使之不能再巡疆守土,陛下这真是…自毁长城啊。”

    魏缭丝毫不在意茅焦先吃了他一个散棋,似乎他的心思根本不在棋局上,他摆了摆手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茅焦继续掷箸走棋,摇了摇头不解道,“莫非被贬黜还是好事?”

    一直在一旁安静观棋的乌氏珠意味深长道,“这六博棋局真是越看越让人迷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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