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恬果真入长安园侍奉了吗?”章台宫内,胡亥正坐在皇位上擦拭手中的太阿剑。

    中谒者令韩谈毕恭毕敬答道,“蒙恬自是不敢违抗陛下的诏令。”

    胡亥似乎并不满意这个答复,挑眉道,“哦?竟然连一丝不满也没有吗?”

    韩谈思忖着胡亥的心思,斟酌再三答道,“回陛下,蒙恬初闻诏令时十分错愕,面上也是羞愤难当。”

    “然后呢?”

    “然天子的诏令他不敢不接,只是请求能与其兄话别,二人入书舍一番话别后,蒙恬还是随臣等入了长安园。”

    胡亥得意一笑,起身在殿内挥袖试剑,试问天下间谁的脖颈能硬得过皇帝的权柄?

    他就是要让天下人知道,任你是怎样桀骜难驯的鹰犬,在天子的威势面前,都不过是秦廷豢养的禽兽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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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起接诏时蒙恬与孟嘉入书舍话别,孟嘉当时的反应可谓比蒙恬还要难堪。

    “你真的要入长安园给人当男宠?”

    “我是要入长安园。”

    与孟嘉的反应不同,蒙恬面上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处变不惊,全然不见方才接诏时的羞愤之色。

    啊?孟嘉讶然,他这个弟弟不会是在明屈暗爽吧。

    然而,蒙恬接下来的话却让他这种不着边际的想法戛然而止。

    “但不是给人当男宠。”

    “诏令上写得明明白白,就是要让你去给长安公主侍疾取乐的,这不是让你当魏丑夫①第二还能是什么?”

    “自大父入秦侍奉昭王,我们蒙氏既出过出谋划策的谋臣,也出过征战疆场的将军,可从来没有出过以美色和身体侍奉君王的龙阳君②。”

    孟嘉叹息道,“那又如何?蒙氏门庭过往的荣光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而今你就是想用智谋侍奉君王,人家也不愿意领情,反而拿侍疾取乐这种男宠的差事来羞辱人。”

    蒙恬挑眉道,“既然直接报国暂时没有门路,那么何妨另辟蹊径呢?”

    “你想如何?”

    “效仿昔日的吕相邦——‘奇货可居’。”

    “你觉得长安公主是像她大父庄襄王那样的奇货?”孟嘉笑了一下,并不认同,“庄襄王昔日为质子时再如何落魄,那也是位有继承王位可能的公子,而长安公主,不仅是个没有即位可能的女子,还是个已经失宠的公主,她的境况和你也差不了多少。”

    蒙恬明白大兄孟嘉的想法,一个失宠的公主、一个失宠的臣子,即便凑在一起能有什么作为?而二世皇帝恐怕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放心让他这个“前”重臣入长安园侍奉。

    “长安公主未必已失圣心。今日陛下肯屈尊去长安园探疾,说明他还是‘在意’长安公主这个王姊的。”

    更遑论,长安公主还有元后这张底牌。

    孟嘉眼珠子转了转,“你想通过长安公主的恩宠来让自己起复?”

    “即便我一时半会儿无法起复,也能通过长安公主向陛下建言献策。秦廷会审遥遥初见,我就发现长安公主是今上身边为数不多的明白人。”

    孟嘉点了点蒙恬,“原来你已经想好了,那你为何方才在殿外还一份被逼无奈、羞愤难当的样子。”

    “陛下之所以下这样的诏令,不就是为了羞辱我和长安公主吗?我自然要装装样子让陛下满意。”

    看来他果然没猜错,他就是在明屈暗爽。那么问题来了,他入长安园只是因为“奇货可居”吗?

    “看来你心中已有成算,只是如今还有一道难题。”

    这下换蒙恬不明白了,“什么难题?”

    “不绝主欢。”孟嘉重申了一遍二世皇帝的诏令。“你若是讨不到公主的欢心,人家为什么要听你的,甚至帮你起复呢?”

    蒙恬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不过他脑海中不由自主想起了二人初见时从嬴略冷冰冰的口中为数不多对他的溢美之词。

    ——国之栋梁,理应支撑社稷庙宇,岂能为蠹虫蛀蚀。

    “秦廷会审时公主曾经说过,她是因为蒙氏对大秦积累的功信才为我求情。”

    孟嘉打趣似的摇了摇头,“此一时,彼一时也。”

    蒙恬看懂了孟嘉眼中别有深意的目光,只是垂眸不语。

    “你如今是去给人家当男宠的,自然要有男宠的自觉。昔日宣太后爱魏丑夫,那丑夫未必是丑夫,可恬弟你……”

    在孟嘉的一番扫视下,蒙恬竟然不由自主地更加挺直了腰板,整个人的气度显得更加端方肃雍。

    “年纪的确是有些大了,相貌在关中的一众俊杰美男中也不算拔尖,只有这气质……也罢,勉强算个半老徐公③。这《诗》中言,‘女之耽兮,不可脱也,’。当年赐婚一事未成,不知公主如今是否还会对你这种半老徐公念念不忘。”

    ——————

    章台宫内,胡亥只是比划了几下太阿剑就重新坐回皇位上,他很快又敏锐地注意到了中谒者令韩谈口中的另外一个人。

    “你方才说去宣召时蒙恬的兄长也在蒙府中?可是那个白日里来长安园送域外药物的赘婿庶兄?”

    韩谈是跟着胡亥在长安园见过那位“孟嘉”的,闻言点了点头,“正是。”

    胡亥的心思转了转,直觉哪里怪怪的,“朕今日倒是忘了问他往长安园送的什么域外奇药?这奇药一入长安园,朕卧病在榻许久的王姊就醒了,果真如此药到病除吗?”

    身为胡亥身边的资深谒者,韩谈觉得自己应该不失时机的逢迎一番,“只是凑巧罢了,番邦之物哪里及得上我天朝奇珍。依臣愚见,是因为陛下屈尊亲至长安园探疾,公主感及陛下的友爱之心,才能才能很快从病中苏醒。”

    这一番“不失时机”的逢迎成功将胡亥几乎要触及真相的直觉带偏,“那么,朕的王姊对朕的礼物可还满意?有没有对朕的礼物欣喜若狂?”

    欣喜若狂?韩谈忆及长安公主接到诏令的反应,他觉得那分明叫惊吓过度。

    不过,他可不能这么说,于是循着蒙恬的例子“润色”了一番道,“长安公主自是对陛下的厚待感恩戴德。或许是病体未愈由两名女史扶起还摇摇欲坠晕,随行的寺人乙还跟着扶了一把,听闻公主被扶到内室之后还吐血晕厥了过去。”

    胡亥闻言竟然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看来王姊对朕准备的惊喜很是诚惶诚恐。”

    韩谈只能在心中暗自对这位公主的遭遇深表同情。陛下明知蒙恬拒婚一事令长安公主在关中显贵之中颜面扫地,还让这样一个人来给公主侍疾,说什么不绝主欢,是唯恐这位王姊没有被自己气晕过去吧。

    胡亥确实是想羞辱一番在他面前装病拿乔的长安公主,但并不想她真的被气出个好歹,那就无人替他办事了,遂又假装关心道,“女医丞有没有替公主好好看诊?”

    韩谈又转而同情起女医丞夏无疾来。可想而知,若长安公主真被气出个好歹,那只会推锅给女医丞夏无疾没有好好替公主看诊,而不会怪罪到胡亥本人这个始作俑者头上来。幸而,夏无疾不是只会依靠家世的沽名钓誉之徒,着实有几分真本事。

    “女医丞当时就拍手叫好。”

    “嗯?”这下轮到胡亥惊讶了,竟然有人能比他还能玩抽象。

    韩谈却有理有据地解释道,“女医丞说她事先给公主服用了治疗受损声带的汤药,公主将喉中积累的淤血吐出来就可以开口说话了,再好好将养一番应该嗓子就能恢复如常了。”

    事实上,女医丞夏无疾当时的诊断也并非全是权宜之言,嬴略的声带确实被太阿剑所伤,又逢高烧昏迷数日,以至于有淤血积累在喉中,虽然不至于严重到口不能言,可到底有碍言语,所以她才对症下药。

    “原来如此,那朕就等着王姊对朕‘感恩戴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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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亥竟肯把蒙恬当作礼物送给她?!

    蒙恬竟然肯被当作礼物被送给她?!

    内室之中,嬴略坐在镜前随手把玩着一朵风干的绛雪百思不得其解。

    尚卧秦衣铺完锦衾后,又来到案前拿着象牙篦替嬴略篦头,“婢子不知公主何时竟喜欢耐冬了?”

    “这不是你们在园中摘来供我把玩的吗?”

    “不是啊。这是公主那晚昏迷着被送回长安园的时候手中一直紧握的东西,还是保傅亲自把它拿了下来。难道不是公主珍爱的东西吗?”

    话正说着,因病休养许久的内者令景福回来复职了。

    一进入内室,她就对着嬴略先行了大礼。

    “快起来。”嬴略因为膝盖受寒,只能坐在案前叫她免礼,欣喜道,“你的身体好了?”

    景福接过秦衣手中的象牙篦替嬴略篦头,“婢子的身体若不好,保傅也不放心让婢子近身侍奉公主。”

    “保傅只是看着严厉,其实是个面硬心软的人。你们都是她一手带起来的宫人,她怎么能不疼呢?她让你休养这么久才复职,不只是怕你过了病气给我,更是担心你的身体没有好全。”

    景福不置可否,保傅万熹或许是真的关心她的身体,但也是真的严厉,想起方才被保傅罚她抄录宫规百遍,手都忍不住想抖了。不经意间又瞥见了嬴略搁置在案前的红色耐冬,忽然就想起了保傅问询她棠华宫变时发生的事。

    “公主,婢子想这朵绛雪会不会是蒙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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