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映故作镇定地换好衣服回到宴上,刚刚落座,抬眼就与萧昀的目光对上。

    他们的位置刚好相对,萧昀就那么托着下巴,微微勾唇,漫不经心看着她,遥遥举杯,一饮而尽。

    ——我们的日子还长啊,允卿。

    萧映终于明白萧昀那句话的意思了。

    赐婚的事,萧昀早知道了。

    “世子爷对公主真是一往情深,平日里对谁都不假辞色,唯独对公主关切极了。”

    嬷嬷在一边讨好似得恭维,萧映收回视线,不置可否。

    父皇并不喜欢她,为何偏偏要要她与他倚重的萧昀成亲?再说,明王是她的叔叔,萧昀,可是她的表哥。

    纷杂思绪剪不断理还乱,萧映烦躁地抿唇。

    嬷嬷则兀自说着自以为讨喜的话。

    “您和世子都是这世间最尊贵的人儿,着实是天生一对,日后定能生下最纯净的血脉。”

    最纯净的血脉?

    萧映猛地抬头,嬷嬷吓了一跳,而她冷冷看着嬷嬷,淡淡问。

    “什么叫最纯净的血脉?”

    嬷嬷小心翼翼:“……您是陛下唯一的孩子,而世子是明王的嫡子,你们的孩子,自然是最尊贵的。”

    “尊贵有什么用呢?”

    萧映声音有些轻,又有些困惑,嬷嬷不明所以,犹豫答。

    “历来天子讲究正统,血脉尊贵,自然是更名正言顺?”

    嬷嬷觉得这话有些大胆,声音不由也轻了下来。

    “哦?”萧映意味不明,随后笑了笑,“那你告诉我,我和萧昀谁更尊贵?”

    “都尊贵,都尊贵……”嬷嬷含糊道,萧映声音更沉,“本宫若非要比较呢。”

    嬷嬷额间布满冷汗。

    “这,这,”她看着萧映面无表情的脸,一咬牙,“您是陛下独女,自然是天下最尊贵的人。”

    萧映冷笑。

    “是吗?”她死死看着嬷嬷,恨恨问,“那为什么不是本宫?”

    是啊,为什么不是她,她血脉尊贵,是中宫嫡出,那为什么太子是萧昀,是那莫须有的孩子,而不是她?

    她真想不顾一切大声质问,可最终只是压低声音问出那么一句,可只是如此,嬷嬷也吓了一跳。

    “公主,你在说什么?”她似乎是听懂了,面色惨白,声音像是从嗓子眼挤出来,低却尖锐,“你可是女子啊!”

    是啊,女子。

    所以,父皇要为了那个小小年纪骄纵蛮横弟弟要了母后的命,要不顾礼教逼她嫁给自己的表哥。

    就是为了让他们血脉尊贵、名正言顺。

    他们多在意这身血脉,却又多不在意啊,什么血脉,什么名正言顺,他们要的,分明是男子,不过是男子!

    而一个公主,一个“命贱的公主”,有还不如没有呢!

    不对,还是有用的。

    这不,还能让萧昀更加正统呢。

    萧映眸色沉沉,唇边勾起浅浅的弧度。

    “本宫知道,”她轻飘飘安抚嬷嬷,“本宫是说,本宫血脉尊贵,合该成为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母.仪.天.下。”

    她一字一顿补充,嬷嬷松了口气。

    “公主所言有理。”

    有了这样的教训,嬷嬷再不敢多话,萧映也不在意,她垂眸静候,直到歌舞声止,上首的传来熟悉的威严嗓音。

    “难得与诸卿同乐,朕心甚悦。”

    来了。

    萧映抬眼,那位身着龙袍的男人隐约已见老态,但目光犀利,声音稳健有力。

    这位帝王手段雷霆,除了一早投诚的明王,将几个兄弟甚至叔叔杀了个干净,之后在政务上也是说一不二,不容忤逆。

    唯一的败笔,就是没有一个继承大统的儿子。

    而她,是他的耻辱。

    他波澜不惊说着些冠冕堂皇的话,而萧映久久仰视着他。

    直到那人看过来,轻轻扫了一眼,皱眉收回,是与往日一般的冷漠和嫌恶。

    “……长公主与明王世子,赐婚,即日令尚书房共读。

    皇帝陛下淡淡说完,甚至不等众人有什么反应,兀自起身离开,李贵妃匆匆跟上。

    周围嘈杂一片,窃窃私语议论着这突然的消息,萧映深吸口气,忽略那些探究的目光,起身离开。

    其实,她在不在场,都不会影响父皇的决定。

    不过,亲耳听到,会让她更清醒些。

    皇帝和贵妃都已离开,殿中的诸卿再如何惊讶也不得不动身出宫,陆续已经有朝臣退场。

    萧映在偏殿窗前站定,思索片刻,敲了敲窗棂。

    “嬷嬷,将那件斗篷拿过来。”

    今日几次三番的事,让嬷嬷都有些怕萧映,她从命将斗篷叠好双手奉上,萧映接过。

    “你先回去。”

    “公主……”嬷嬷有些犹豫,萧映睨她一眼,嬷嬷鼻骨又开始隐隐作痛,她嘴唇动了动,“是。”

    萧映收回视线,窗外的人影逐渐稀疏,她终于看见那位如玉公子的声影,而他身边红衣明媚的少女,应该就是他口中的妹妹。

    萧映披上斗篷,走出偏殿往御花园的方向走,她并没有刻意放慢脚步或是回头,直到身边渐渐安静。

    “公主?”

    身后传来温和的嗓音,萧映止步,转身,讶然。

    “陆大人?”

    “下官见过公主。”

    陆今息一身青衣,身姿挺拔,此刻微微倾身,拱手一礼,芝兰玉树的郎君,说不出的俊秀出尘。

    “免礼,”萧映忙道,她缓声询问,“陆大人怎么还在这儿?令妹找到了么?”

    “多亏公主帮忙,家妹已平安回来,”陆今息又是一礼,随后面带踯躅,“您与世子……”他欲言又止,最终说完,“下官有些担心公主。”

    赐婚了,她和萧昀刚才那些就算不得什么把柄,萧映也不介意提起。

    萧映轻声道:“表哥很好,刚才是本宫不小心摔倒,他才……”

    萧映用了跟嬷嬷讲的一样措辞,只是不像对嬷嬷的随意淡漠,她话未说完,隐忍地垂下眼,睫毛颤了颤,落下一行泪来。

    “公主——”

    他的声音更显迟疑,萧映偏过脸,将斗篷卸下来,低头匆匆往前递过去。

    “多谢陆大人的斗篷,本宫的承诺依旧有效,天色不早,陆大人早些回去。”

    指腹不经意与对方碰上,两人不约而同缩回手。

    斗篷落在地上,萧映刚伸出手,陆今息一叹,俯身捡起斗篷,他语气舒缓。

    “公主,”陆今息看着避开他目光的萧映,温声徐徐道来,“陛下希望下官祖父教导世子课业,奈何祖父年迈力不从心。”

    “陛下恩厚,竟然拔擢下官为世子讲学。”

    萧昀即日与她共读尚书房。

    所以……萧映抬眸,郎君克制地收敛目光,语气柔和,却又认真郑重。

    “明日起,下官就是公主的老师了。”

    “公主放心,下官,”萧映似乎看见他白皙的耳尖红了红,声音轻缓,“会竭尽所能帮公主。”

    陆今息说完匆匆告辞,斗篷最后还是留在了萧映手里。

    不管嬷嬷信不信,但她既然开口说了斗篷是她的,那这斗篷只能是她的。

    素净斗篷落地沾上些灰尘,萧映轻轻拂去,重新披到了身上。

    老师?

    萧映慢慢往寝宫走,脑中细细回想从见面开始陆今息的举止言辞。

    她很肯定,她和这位陆大人以往并无任何接触,那么,这位今日一切,仅仅是因为生性良善吗?

    月凉如水,萧映轻叹一口气。

    该说幸好她不受宠吗?比起那些宠妃前呼后拥,她身边伺候的人不少,爱往她身边凑的却不多。

    一是她被父皇厌恶在宫中不算什么秘密,跟着她难有什么前程,二就是宫里掌事的李贵妃屡屡针对,亲近她甚至会被李贵妃记恨处置。

    所以,只要将那个李贵妃送来监视她的嬷嬷拉拢到手,她竟然真能一个人悄无声息出来这么久。

    萧映一个人走着,很快顺利回了宫。

    嬷嬷就在宫门前候着,见到她忙迎上来。

    “公主,您回来了?快进来。”

    她似乎心惊胆战守了许久,见到她甚至有些安心甚至于关切。

    “公主宴席没怎么多用,老奴准备了些茶点——还有热水,公主要沐浴吗?”

    嬷嬷热情地亦步亦趋跟着低声说着,萧映有些惊奇,她看了眼嬷嬷,竟然从她眼里看到了真情实意。

    不过是恐吓了一下,竟然就心悦诚服了?

    萧映勾唇,眉眼弯弯,她语气柔和。

    “辛苦嬷嬷了,嬷嬷早些歇息吧,我这不必守着。”

    “那怎么行?”嬷嬷下意识拒绝,萧映拍了拍她的肩,“嬷嬷,你受伤了,不若好好养伤。”

    “……诺。”

    打发走突然殷勤的下人,萧映揉了揉眉心,只感觉心力交瘁。

    她强打精神走进西净房,沐浴诸物已经备齐,浴桶水汽氤氲,萧映褪去衣裳,顺着木梯进去。

    热水漫过身躯,疲惫随之蒸腾散去,萧映靠着桶壁闭目,放空心神。

    “萧允卿,你没死吧?”

    清凌凌的嗓音隔着门在寂静中响起,带着少年感的空灵与犹犹豫豫的别扭,还有些不易察觉的焦躁,萧映迟钝的脑子迅速振奋,太阳穴突突乱跳,她声音含笑。

    “莫怕,本宫死前肯定将你带上。”

    “哦,也行。”

    这不咸不淡的嗓音却恰到好处安抚了少年,他干脆应下,声音又闷闷的了。

    “萧允卿,你屋里的点心我可以吃吗?”

    “嗯”

    眼皮子困乏酸涩,全身散架般又累又疼,萧映应了一声,随后努力睁开眼。

    她艰难地撑着浴桶起身,水声清越,萧映只觉得眼前发黑,头脑昏沉,胸腔中的心脏越跳越快,她手脚发软,好久才缓过来。

    “萧允卿?你没事吧?”

    嘴里似乎还塞着东西,少年的嗓音更加含糊,脚步声越来越近,萧映皱眉。

    “不许进来!”

    她低低呵斥,水声再次响起,萧映终于出了浴桶,迅速穿了里衣,她随手又披上了那件斗篷,推开门。

    守在门外的少年背对着门,闻声转过身,唇红齿白的少年十四五岁大小,身着一身半新不旧的绿色圆领袍,腰间别了一个精致的竹叶荷包,腮帮子鼓鼓的还含着东西,他勉强咽下,问。

    “你出来啦?”

    萧映点点头,往卧房走去,少年紧紧跟在她身后,和她搭话。

    “萧允卿,点心很好吃,我给你留了一半。”

    萧映推门一看,看到了那盘点心,说是一半,实则只剩了三块,不是一种,此刻工工整整摆成了品字,旁边是几个空了的盘子。

    “对不起,我太饿了。”他道歉,萧映坐到桌边,拿起一块点心,“无妨,我吃一块就好,你吃吧。”

    “好,”少年坐到她身边,拿起一块点心,却一时没下嘴,他看向吃点心的萧映,“萧允卿,你是不是不打算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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