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马上便要入冬,奔波在路上更是辛苦。你这说走就走了,我也再帮不上忙。只能求观世音菩萨保佑你,在外吃得饱,穿得暖,逢凶化吉、遇难成祥。还没来得及叮嘱你,遇见坏人别硬上,跑快点,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嘛……”

    屋外的谢喻听着这些话,笑意却是渐渐淡了。

    他忽觉得心里沉甸甸的,那是一种陌生的感觉,让他整个胸腔都有些酸涩得厉害。

    自他记事起,便跟着一群半大的孩子在街边乞讨,有时还做些偷偷摸摸的勾当。后来七八岁时,他被一位穿着甲胄的高大男人抓了起来,同样被抓起来的,还有一条街上的十几个小乞儿。

    他们被关进一个四四方方的地方,每日天不亮就被叫起来比赛,谁能拔下山头上的旗子,谁今天就能多吃一个馒头。一开始是爬一座山,后来是爬两座,再后来,摘一面旗子要翻过四个山头,还要赶在午时之前回来。

    乞儿们叫苦不迭,不少人都想回去要饭。可是给他们的奖励逐渐从一个粗粮馒头变成一碗香喷喷的大米饭,后来甚至是掺着油渣的一碗炒饭。

    香啊!

    要饭好几年,就没吃过这么香的饭。

    那时候,谢喻还不叫谢喻,他叫蜻蜓。别的孩子都叫狗蛋鸭蛋,就是因为他自小跑得快、身子轻,一起的小伙伴才起了这么个称号给他。

    从蜻蜓走到谢喻的这一路上,他听过太多的激励。他从小就知道,要拼了命地往前跑,只有拼命的时候不计生死,才能真的求生。

    从那些年饥肠辘辘的夜晚,到如今的不愁吃喝,他甚至于都不敢停下回头看看。真怕看见那些狼狈不堪的日子,看见那在泥地里打滚的小孩冲他招手,问他:“蜻蜓,你今天跑第一了嘛?”

    成为谢喻的这些年,他也受过不少的嘉奖,有许许多多的人嘘寒问暖。

    可是,似乎从来没有人,在他都看不到的地方,跟菩萨说,保佑他吃得饱、穿得暖,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屋外的谢喻无声地咧了咧嘴,他想,若他还是蜻蜓的时候,能有人让他吃得饱穿得暖,他怕是连命都肯给对方的吧。

    心中忽然有些冲动,谢喻身子向前倾了倾,透过窗纸便看向屋内那道模模糊糊的身影。

    她似乎坐在桌前,倒了一杯茶灌下去,随即有些丧气:“尽人事,听天命。能帮的我都帮了,如今……只望后会有期吧。”

    看着她似乎要起身了,谢喻急忙回身跃上房顶。

    此时魏家的宅子里似乎有些动静,谢喻看看天色,知道不宜久留。原本还想偷偷回来留一封辞别信,现在怕是不成了。

    谢喻回头,最后深深看了一眼他住过的屋子,轻声道:“后会有期。”

    ……

    吃早饭时,魏寒塘发觉自家大女儿有些恹恹的,他心下纳罕。

    “姜儿,这是怎么了?可是病了?”

    魏陶姜摇摇头,不太想说话。

    李姨娘有些惶恐:“可是今日的早饭不合胃口?大小姐想吃什么,我重新去做?”

    眼看着李姨娘愧疚不安,魏陶姜沉默不下去了,勉强笑一笑:“不是的,姨娘,早饭很可口。是……是我前段时间救回来的那位客人,昨夜偷偷跑了。”

    魏寒塘十分惊讶:“跑了?你不是说他现在走路还得拄拐吗?如何跑?”

    魏陶姜撇撇嘴:“那就是装出来骗我的呗。”

    魏阮娘看着自家姐姐兴致不高的模样,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姐姐别气了,那人骗人,是坏人,咱们不理坏人。”

    魏陶姜被她有些稚气的话逗笑,轻轻摸了摸妹妹的额发:“嗯,不理坏人。”

    魏寒塘也安慰女儿:“无事,我们自己尽了心,便无愧了。此人当是有些来头的,倒也不必太过担忧。”

    魏陶姜心知是这个道理,可是一来她打算用此人引来喜匪的计划泡汤;二来郎中说那人的身体多的是积年旧伤,想要彻底养好怎么也得三四个月,可他如今却半路跑了;三来她也算费心费力地救助,却不想那人戒备心这样重,非但名字身份都是假的,竟然连真实的身体恢复情况都瞒着她。

    她一时间难免心底郁郁。

    魏大小姐十几年来助人无数,这种助了一半人丢了,甚至被救之人从不信她的感觉,委实有些不太好受。

    不过不好受归不好受,等她吃完早饭后又去打了一套拳,然后陪着斩虏它们玩了半个时辰,心底的那点郁闷也早都烟消云散了。

    正玩的开心,虎韬过来禀报:“大小姐,您让奴婢置办的东西都全了,苗凤那边也请到了六名护卫,不知够不够?”

    魏陶姜接过虎韬手上的帕子擦了擦汗:“想来应该是够了。今晚就把东西和人都送去东侧院吧,顺便告诉潘姑娘一声,明日我在正院给她设践行宴,请她今夜好好休息。”

    虎韬跟着自家大小姐走了几步,忽然低声嘀咕:“这潘小姐不会跟那一位一样,偷偷跑了吧?”

    魏陶姜哭笑不得,轻轻点了她一指头:“女孩子才不会这样粗枝大叶的呢,而且我看那位潘姑娘,很会照顾旁人的感受,是一位细心体贴之人,别乱想了。”

    ……

    而住在东侧院的潘婵,晚间看着床上被解开的包袱,心中却是复杂难言。

    她想到了魏陶姜或许会赠与她金银财宝,并雇几个护卫给她。如此一来,她的目的也算是达到了。

    可是面前的包袱里,除了几张面额不等的银票,并一些平时使用的碎银子,竟然还备上了各种常用的药物,从治伤寒的到治喘症的,从治外伤的到治内伤的,可谓是无病不包。

    另外还夹着一个小小的包袱,里面放着几套全新的贴身衣物,一看便是上好的料子所制。甚至于女子每月必用的月事带,里面也整整齐齐塞了几十条。

    而包袱的最上面,竟然是一枚小巧的护身符。

    护身符的旁边是一封简短的信,应当是魏陶姜的笔迹:

    “护身符上面的楞严咒是我亲手所抄,已经送到青岩寺开过光了。我们这儿的青岩寺很灵的,望它能护佑你健康平安,万事顺遂。”

    潘婵将那枚护身符紧紧攥在手心,又怕揉皱了,赶忙松开。一时间倒觉得这像烫手的山芋,拿着便烧得她的心滚烫滚烫的,可是放下却又万般不舍。

    她很小的时候,也是有一枚护身符的。那时候阿娘还在世,亲自带她去观音庙里求来的。后来阿娘走了,那贱婢被扶正,她和她的儿子女儿,抢走了本属于潘婵的一切,就连她一直贴身放着的小小护身符,都没能放过。

    潘婵将手中的这一枚翻来覆去地看着,越看越是动容。《楞严经》足足几千字,要写在这样一枚小小的护身符上,必须要把字写得米粒般大小,也不知魏陶姜花了多少功夫。

    她如此诚心诚意地待自己,自己却是从相遇之初便存了哄骗的心思。

    潘婵头一次觉得自惭形秽,明明她曾经骗过那么多人,可是此时却觉得自己像污糟地里的烂泥巴。而魏陶姜,便像那夜空中柔和朦胧的弯月,让人心向往之却又靠近不得。

    而此时的魏陶姜,还在自己房中奋笔疾书。

    她眼睛酸涩得厉害,嘱咐虎韬再多拿几支蜡烛来。

    “还有多少份了?”

    “小姐,这才抄了四份,还有十五份呢。”

    魏陶姜哀嚎一声,把笔一扔不想动了。

    虎韬端着一碗决明子泡的茶水过来,无情地催促:“姑娘,您可快着些吧,白日里催了您好几回,您就只顾着跟斩虏它们玩耍。如今硬生生拖到夜里,在这儿点灯熬油地耗着。”

    “虚易大师可就给了六日的期限,再抄不完,大师今年可就不帮咱们做灯笼了。”

    听到虎韬的最后一句,魏陶姜认命地爬了起来,拿着笔又开始一字一画地抄写楞严经。

    没办法,谁让青岩寺的虚易大师做灯笼是一绝呢?

    清泉城每年的腊月十八,会举办一场游灯会,吸引诸多人来猜灯谜、赢年货。如今这活动已经举行了四年,年年的灯笼大都出自虚易大师的手。

    这主意当初还是魏陶姜给自己父亲出的,她去青岩寺上香,一眼看中了挂在禅房之外的灯笼,那是一盏莲花灯,作的惟妙惟肖,精致极了。

    魏陶姜便跟父亲建议,在清泉城举办特色的灯笼大会,既能吸引到外来游客,也算在腊月里进行民生补贴,借此机会给老百姓们发点过年的年货。有了猜灯谜这一环节,百姓们也算是劳有所得。

    果然,这灯会办得一年比一年红火,在整个西北都出了名。许多其他州县的,也纷纷在腊月赶来,就算是猜不中灯谜,冬日里大家不用劳作,来凑凑热闹也是好的。

    由此一来,倒是带动着清泉百姓的生意越发好了。

    因着清泉灯会的名声越传越广,去年魏寒塘还收到了朝廷的表彰。

    此事哪里都好,唯一不好的是虚易大师做灯笼不收银钱,便是捐到寺院中的香火钱,他也是不多看一眼。

    他唯一的要求便是在灯会的前一个月,给魏陶姜出些难题。只要魏陶姜依照他的要求做到了,那到了腊月初一,几百盏灯笼便会完完整整送到县衙。

    这稀奇古怪的约定,也跟着灯会一起,持续到了如今的第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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