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虎韬也不是很明白,自家大姑娘这般跳脱的性子,虚易大师却总说她有佛缘。

    虚易大师说了,每年磨炼她这一次,也算是巩固慧根,让她不至于因俗事断了缘法。

    第一年,虚易大师要她在五天内遍访清泉最穷苦的三十户人家,并且从每家讨得一口新粮,最后亲手蒸出一碗米饭,供在佛祖跟前。

    期限短,任务重。魏陶姜不得不连夜查找县衙中的资料,想找出这最穷苦的三十户人家到底是谁?

    可是这一查才发现县衙档案可谓是一笔带过,除了每家的人口与缴纳的粮税,其他情况竟然都只是言之寥寥。

    魏陶姜郁闷了,只好第二日老老实实挨家挨户地访查。

    因是害怕第二年虚易大师再出同样的考题,她便带上了纸笔,一家一户挨个登记。家中的青壮劳力有几人,老弱妇孺有几人,是否有常年生病的或是瘫痪在床的……

    家中耕地上等有几何,中等有几何,下等有几何,除了种地可有别的营生……

    一笔笔详细记过后,魏陶姜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她甚至于厚着脸皮赖在这些人家中,跟着他们尝一尝他们的一日三餐。这一尝过后,她突然就懂了虚易大师的良苦用心。

    她以为,在每家讨来一口新粮,实在是轻而易举。

    可实际上,许多人家秋收后,便挑着新粮去换陈粮,一斗新粮可换四斗陈粮,如此才能让家里人吃顿囫囵饱饭。便是换来的陈粮,也不是能顿顿吃得起的,很多时候,都是靠豆饭和野菜汤撑过一日三餐。

    她以为的清泉富庶,原来只是她以为的。

    就是如此,憨厚的百姓脸上依旧是感恩的笑容。

    他们说清泉收税已经很良心了,差役们从不踢斛,碰上个天灾之年,清泉永远是最早开仓放粮的地方。

    他们说这些年年成好,县太爷还带头下地开荒,从县令到差役,从不在他们跟前摆官架子。

    他们说太平盛世,不用服徭役,不被抓壮丁,一家人整整齐齐在一起,吃糠咽菜都是幸福的。

    他们说……

    他们说了太多,魏陶姜惭愧得听不下去。

    她自小便觉得她父亲是顶好顶好的官,可是即便在她父亲治下,依旧多的是不能日日吃饱的百姓。清泉有富户,甚至有些人家可以同魏家比肩,可是更多的却是这些食不果腹仍然心怀感恩的平头百姓们。

    五日后,她捧着蒸好的米饭去了青岩寺。

    她从未觉得一碗饭的重量竟然如此沉重,重得她每走一步,似乎就能在这饭碗中瞧见众生之相。

    放下饭碗,她忍不住对着虚易大师碎碎念。

    她带着县衙中的师爷和一干衙役们,将档案资料逐步完善,并且规定了每年定期下访更新资料的时间。如今对于清泉各家各户的情况,她和衙门中的人不说是了如指掌,心中却也有了七八分的定数。

    她建议父亲召集人才,广开民智。谁能想到办法提高哪怕半成的收成,谁家今年就能免去三成的赋税。

    她跟李姨娘建议了,以后家中每隔两日可用一次荤菜,每餐不超过三菜一汤。每三日,他们一家子便要一起吃一次豆饭和野菜汤,才能时时提醒父亲和她,牢记民生多艰。

    她碎碎念了许久,抬头望去,佛像依旧庄严肃穆,不曾有过半分动容。

    倒是站在一旁的虚易大师,笑眯眯地点点头,虽不曾言语,却一瞬间给了她莫大的勇气。

    自那以后,每年虚易大师的“刁难”,她总会尽心尽力完成。

    第二年是在七日内绘制一份“百草图”,注明田中每一季会生出哪些麦谷以外的植物。哪些是杂草,哪些是可食用的野菜,哪些可用作草药……

    第三年是在半个月内教会十名稚子一首诗,要让他们像念童谣一般,传诵遍清泉的大街小巷……

    第四年是用二十天绘制清泉地图,清晰地标注清泉治下的所有乡镇,道路如何,地形如何,各地有何特色,是否有潜在危机和发展机遇……

    在期限内,魏陶姜完成的这些任务自然算不得十全十美。可是虚易大师似乎也并不计较,每次只是笑眯眯看着,听着,然后按照承诺将灯笼送去县衙。

    可是魏陶姜发现自己停不下来了,每每和虚易大师的约定过后,她会用接下来一年的时间,去不断完善手头的任务,时时更新。

    所以,当四年过去,魏陶姜忽然发现,清泉变得越来越好了。

    今年她去那些贫困户家中蹭饭时,意外发现这些人家竟然大部分可以做到一天至少有一碗米饭。

    而在许多乡镇上修的路已经能投入使用了,很多人涌向清泉城,带着乡下的山果子、野鸡野兔等进城售卖,城里许多条件过得去的人家也就好这一口,买家卖家皆大欢喜。

    有些脑子活泛的乡镇开始有了自己的特色,什么“山梨之乡”、“芋头之乡”,甚至是“养蚕之乡”的称号比比皆是。当然有的搞了几年名声越来越大,有的无声无息间没了踪迹。

    但是总的来说,整个清泉都呈现出一副欣欣向荣的状态。

    魏陶姜心里美极了,甚至于对于今年虚易大师的“刁难”都开始隐隐期盼起来。

    结果谁知道今年虚易大师竟然让她抄经!

    要抄十九份《楞严经》,字要写得米粒般大小,写好后供在佛前请大师开光,再制成护身符。

    魏陶姜傻眼了,她想去继续做点帮助百姓的事啊!

    可是虚易大师却对她说,为民谋者多,今年她便短暂地为己谋一次吧。

    魏陶姜不死心地哀嚎:就算是为己谋,护身符这东西一份就够了呀,做什么要抄十九份?难不成她今年有什么生死大劫,要十九份护身符来发挥威力?

    虚易大师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问了也不答,只是指了指禅房外新挂上的蛇儿灯。那灯做得首尾相接,活灵活现,蛇本是让人心生畏惧的动物,可虚易大师的蛇儿灯却是憨态可掬。

    魏陶姜眼馋了,于是老实了。

    《楞严经》她从未读过,抄得磕磕绊绊,每错一个字就得重新再来。

    浪费了四张纸后,她终于战战兢兢地捧着自己的第一份“样品”,去让虚易大师过目。

    大师亲自捧在佛像前供了三日,然后请方丈开光,制成了一枚小小的护身符。将护身符递给魏陶姜的时候,他眼中竟隐隐透出一抹郑重。

    魏陶姜诧异,再一眨眼,虚易大师又是平日里那副笑眯眯的模样了。

    她觉得应当是自己抄经抄坏了眼睛,产生错觉了。

    回到家后,魏陶姜将那枚护身符翻来覆去地看,这小巧精致的东西瞅着倒是挺可爱。她想了想,便将这亲手制作的第一枚护身符,塞进了潘婵的包袱。

    远行之人,应当是比她这安居家中的人,更需要佛祖护佑吧。

    一直到将近子时,魏陶姜才算完成了第六份《楞严经》的抄写。她头昏眼花,将笔一扔,说什么都不干了。

    “不行了不行了,我要睡了,再熬下去明日我要成瞎子了。”

    话音刚落,屋外忽然响起“笃笃”的敲门声。

    魏陶姜与虎韬都愣了愣,大半夜的谁来敲门?

    敲门声停了停,然后是一个软糯糯的声音,带着些试探:“阿姐,我看你房中灯还亮着,还没睡吗?”

    “是阮娘。”

    魏陶姜赶紧让虎韬开门,自己拿着一旁搭着的罩衣便走向门口。

    于是魏阮娘一进门,就被兜头兜脸地罩住。

    魏陶姜语气带了些责怪:“这马上入冬了,你一向身体不好,还大半夜出来,不是要寻病来生吗?”

    魏阮娘被姐姐一说,不自觉便向后退了半步,脸上是浓浓的不安:“我,我不是故意的。阿姐别气,我再不这样了。”

    魏陶姜察觉自己语气生硬了些,无奈叹口气,抓住魏阮娘冰凉的小手,直接带她到里屋床上坐下:“怎么这么晚都不睡?是有心事吗?”

    魏阮娘犹豫半晌,才一边觑着姐姐的神色,一边从怀中掏出一卷厚厚的纸张。

    “这是?”

    魏阮娘耳际通红,也不知是冻的还是羞的:“我知道阿姐与虚易大师有约,要抄十九份楞严经。阿姐好几日都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了,我……我虽然字不如阿姐的好看,可是也想帮阿姐分担一点点……”

    魏陶姜接过她手上的东西,展开一看,字迹娟秀,明明比自己的好看许多。

    再一数,竟然足足有七份!

    难怪这几日,除了吃饭时都见不到魏阮娘的踪影……

    魏陶姜看着她眼下显而易见的乌青,不由得心疼,也责怪自己太过粗心,怎么现在才发现。

    魏阮娘又是不安又是期待,试探着问:“阿姐,可还能用?若是不好,你教给我,我这就回去重新抄。”

    魏陶姜心中却犯了难。

    与虚易大师的约定,她定是要亲力完成才不算失信。可是魏阮娘一片诚心,若是就此推拒了,不知她又该多难过。

    心中念头一转,魏陶姜便挂上惊喜的笑容:“我家阮娘太厉害了,这下可帮了姐姐大忙,今夜我可算是能安心去睡了。”

    魏阮娘闻言,松了一口气,一张小脸上满是雀跃。

    魏陶姜怕她以后再辛苦自己,便小心翼翼补充道:“阮娘做得很好,可是姐姐不愿你如此辛苦。姐姐只想我们的阮娘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长大。外面天大的事情有父亲和姐姐操心,阮娘以后便不要辛劳了,好不好?”

    魏阮娘羞涩地笑笑:“阿姐,我都十六岁了,早都长大了。”

    魏陶姜揉了揉她的额发:“多大都是阿姐的小妹妹,阿姐只愿你一世无忧无虑、天真无邪。”

    魏阮娘点点头,轻轻靠在姐姐的肩膀上:“阿姐,我今夜同阿姐一起睡,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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