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荇看着地上如死狗一般的男人,惊疑不定。

    谢喻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真的确定人抓错了,交由他处置了?还是暗藏了别的阴谋?

    守城军们也看着地上那人,却有人隐隐觉得眼熟:“统领,这是不是……”

    鲍荇一眼横过去:“是什么?你认识那你就带回去好生照料。”

    那几人犹豫了下,还是闭上了嘴。

    跟着鲍荇这么多年,他们这点眼色还是有的。

    无论这个人是不是他们认识的那个人,但是既然鲍荇说了不认识,那他们所有人就必须不认识。

    只是……

    如果他真是他们曾经认识的那人,那他曾经何等威风啊。作为鲍荇的心腹,他在守城军中几乎可以横着走。

    可是如今,却像条死狗一样,趴在地上死活不知。

    众人唏嘘不已。

    鲍荇最后看一眼地上的人,狠狠心扭头就走:“还围着做什么?一天天精力太足就不要睡觉了,通宵训练!”

    大家的唏嘘戛然而止,轰然散开赶紧往营帐中跑去。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

    大年初三刚下过一场雪,地上潮湿冰冷。

    趴在地上的人冷得牙关都在颤抖。

    他身上只有一件单衣,又一整天没吃过一口东西了,饥寒交迫之下,恨不得自己直接晕死过去才好。

    可意识却越来越清晰,身体的痛和寒冷无法忽视,让他不由得缩成小小的一团,企图能圈住自己,保持身体最后的一点温度。

    这样冷的夜,让他想起那晚。

    他们拉着堆满尸体的车,行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越走越冷,越走越怕。

    自那一夜之后,他再也没感受过片刻的温暖了。

    先是落在喜匪手中,看着自家兄弟们一个又一个被折磨着死去。喜匪偏偏只留下了他一个活口,想用来辖制鲍荇。

    再后来,仅仅一夜的功夫,谢家军攻上了山头。他从被关押的地方拉了出来,本以为是得救了,可是谢喻看了他一眼,便断言道曾经在清泉的城门口见过他。

    于是接下来面对的,又是没日没夜的审问。

    一直以来,他都咬紧了牙关,不肯透漏一个字。他以为会受尽苦头,可是很奇怪的是,谢家军并没有对他用刑。

    被其他人称为“韩都尉”的那男人,只是似笑非笑看着他:“你以为,你在坚持的是什么呢?”

    他有一瞬间的迷茫。

    可是随即就更加警惕。

    他不能背叛鲍统领,不光是因为鲍统领对他有知遇之恩,更重要的是,他一家老小,都在鲍统领手中。

    他以为,只要他守住了这个秘密,迟早能守得云开见月明。

    可是此时此刻,他孤独地躺在这里,躺在他曾经引以为家的军营之中。他拼死守护的上级,他曾经以“兄弟”相称的同袍,竟然没有人想要救他一命。

    哪怕,哪怕给他一口热水呢……

    他无比想念自己的小家,想念家中的日子,想念还在牙牙学语的孩子,想念已年过花甲的老父亲。甚至想念曾经有过龃龉的亲兄弟,想念有些刻薄的长嫂和多疑碎嘴的弟媳。

    那些,是他真正的亲人。

    即便有过争吵,有过分歧,至少他们绝不会看他落到如此境地。

    心中想着,念着,他就不自觉流出眼泪。他双手将头紧紧抱住,藏起自己所有的狼狈不堪。

    他想,他应该快死了吧。

    就在此时,忽然从天而降什么东西,将他整个人罩住。

    他一惊,倏地睁开眼。

    入目之处是白茫茫一片。

    他有些害怕,想要掀开眼前的东西,却忽然听到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

    “你说你啊,到底是在坚持什么呢?”

    那人口中流出一声叹息,将一个小小的包裹塞进这白茫茫的一片世界中。

    他打开包裹,闻到味道的刹那便彻底震惊了。

    他难以置信地将包裹中的菜饼递到嘴边,小小的咬了一口。

    眼泪瞬间汹涌而出。

    不等他发问,旁边的人轻声道:“她过得很好,她和老人、孩子都被我们将军接到春山镇了。只是,你怕是再也没机会和他们见面了。”

    春山镇,那是西北大营旁侧的小镇。据说谢家军的家属,都住在春山镇上。

    那一定是个极安全的地方。

    他吸了吸鼻子,又小心翼翼咬了一口菜饼,然后将它又包起来,小心翼翼塞进怀中。

    “我叫黄坚。”

    从那夜离开清泉城门,这是他第一次开口说话。

    蹲在旁边的韩世昌微微一笑。

    ……

    接下来的几日,谢喻再也没来过魏家。

    魏寒塘去探自家闺女的口风,被魏陶姜淡淡一点看回来:“谢将军忙啊,忙点好啊。”

    魏寒塘汕讪的。

    他知道魏陶姜这是怨他,怨他无缘无故将魏阮娘关了禁闭,还不许她相见。

    可是这其中的缘故,他要如何对魏陶姜解释呢?

    长姐如母,魏陶姜虽然只比魏阮娘大四岁,可是对妹妹却是亦姐亦母。这些年来,她与魏阮娘同吃同睡,悉心教导,费的心思不比他这个当爹的少。

    若是让魏陶姜知道阮娘说出了那样的话,只怕她会比任何人都更伤心失望吧。

    魏陶姜其实心中也着急,她不知道发生了何事,问父亲,父亲只是叹气摇头。

    问李姨娘,她却只会掩面哭泣。

    阮娘自小乖巧,哪里就闹到了需要关禁闭的程度?

    她去阮娘屋外问过,阮娘的声音却淡淡的:“姐姐今日不去军营了?”

    听起来不大高兴。

    魏陶姜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阮娘是不喜欢她去军营吗?

    是因为上次去的时候没带上她?还是……她不喜欢谢喻?

    她再问的时候,屋内就没声音了,显然是魏阮娘已经不想搭理她了。

    魏陶姜摸了摸鼻子,只好回自己房中琢磨去了。

    魏陶姜走后没多久,李姨娘来了。

    她毕竟是魏阮娘的生母,又算是魏家半个主母,门口的下人睁只眼闭只眼,由着她进去了。

    李姨娘进门,魏阮娘也只是抬了抬眼。她手中拿着一卷《沧浪诗话》,却许久都没有翻一页。

    李姨娘一看她,眼泪便止不住地流。不过短短五六日功夫,魏阮娘看着便消瘦了一 圈。

    到底是自己肚子里出来的,李姨娘心如刀割:“二姑娘……”

    “姨娘有事吗?”

    魏阮娘抬了抬眼,眼神中没有任何波动。

    李姨娘擦着眼泪坐到桌前,忍住喉头的哽咽,耐心劝道:“二姑娘,你那日的话说的确实不妥,也难怪你父亲生气。先不论谢将军是保家卫国的英雄,单说他救了大姑娘这一件事,便是对魏家有大恩。”

    魏阮娘依旧面无表情。

    李姨娘有些灰心,却还是说道:“我说句自私的话,若是大姑娘当日被喜匪抓走,有个好歹,你也要受连累的。”

    魏阮娘眼皮微微一动。

    见她似乎听进去了,李姨娘心头一喜:“你想想,谢家军若是去的迟了,大姑娘被那伙禽兽糟践了,便是当时保住了性命,回来也没法活了。不光是大姑娘,你与她是亲亲的姐妹,你以后又能说到什么好人家?”

    “失了清白,就没法嫁人了吗?”

    魏阮娘喃喃一句。

    李姨娘连忙点头:“那是自然,别说是真的失了清白,就是有些流言蜚语,姑娘家都没法说人家了。”

    “我从前尚在闺中时,隔壁的梅花姐姐,那么水灵的一个大姑娘,来求亲的把门槛都踏破了。可是后来她家里遭了贼,梅花姐姐晚上睡得熟,被贼人一道掳走了。”

    “后来虽然官差去得及时,把人救了回来。可她毕竟在那虎狼窝里呆了一夜,村里人都传言她被糟践了,即便找了老人来验身子,也没人相信她。”

    “时间一长,没人敢上她们家了。连她两个妹妹,都一辈子没能嫁出去,没几年梅花姐姐的爹娘就活活气死了……”

    后面的话魏阮娘再没听进去,她怔怔看向李姨娘,看着她的嘴巴一张一合。

    “失了清白,就真的没法嫁人了吗……”

    她微不可察地又喃喃一句。

    ……

    大年初九,谢喻并没有依约前来。

    魏陶姜内心有点微不可察的失落,可是很快又安慰自己。谢喻毕竟是一军主将,怎么可能整天围着她转呢?

    失落来得快走得也快,一想明白了,她随即就一脸兴奋地去后院牵狗。

    一个冬天过去,斩虏它们都胖了一圈,看到魏陶姜过来,也只是懒懒地呜咽两声。

    “懒狗。”

    魏陶姜笑骂一声,解开绳子:“走!咱们好久没巡街了,去看看街里街坊们!”

    她牵着三只猎犬,刚刚跨出大门,便看到急匆匆赶来的盛春几人。

    几位衙役的脸色都有些惊慌,魏陶姜忽视不了,便停下来问:“这是怎么了?难道大正月里也有案子?”

    盛春瞧见她,脸色微微一滞。

    倒是他身后的另外两名衙役,急忙回道:“大姑娘,不好了!周都督被抓了!”

    魏陶姜眨眨眼。

    周语意?西北府的都督?

    他被抓了?

    “是因为什么事?”

    这次是盛春回答的:“听说是圣上亲自下的旨意,点明了周语意的四宗罪……”

    “走,进去说,省的你们见到知县还要再说一次。”

    魏陶姜将三只狗交给虎韬,让她去遛狗。自己则是带着盛春几人大步向里走。

    一边走,一边听他们说了大概的情况。

    魏陶姜眼皮直跳,联想起谢喻最近的忙碌,她忽然有种感觉。

    或许,西北要变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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