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去朝来,日居月诸。

    不知不觉间,院子中的青色枣子渐渐不见了踪影,绿油叶片下是一颗颗圆滚滚红艳艳的枣儿。

    今日梧桐书院开学,岁穗起得很早,她很开心地理好书匣,走出屋门。

    虽然不知姜维用意,但她很喜欢上学。因为可以明目张胆地离开相府,不用时刻被人盯着。

    路过枣树时,她抬头瞅了一眼,让下人拿来长长木棍后,噼里啪啦打了一阵,顷刻间,地上落满了绿叶和红枣儿。

    阿娘说,枣树越打越旺。

    岁穗弯腰捡了一小袋枣子放进书匣里,余下的让下人收好做蒸花糕吃。

    出了府门,看着门前的宝马雕车,又回头扫了一眼钟惠霞蜜里藏刀的笑容,岁穗二话不说乐呵呵地上了钟铭的马车。

    二房六兄姜晟和三房八兄姜昆见状目瞪口呆,气呼呼地白了一眼岁穗。

    真是家门不幸。

    岁穗笑呵呵。

    经过这些日子相处,岁穗从细节处发现钟惠霞对钟铭的关照超乎了她的想象,觉得钟惠霞不似钟铭舅母,倒像是他母亲。

    姜维对钟铭也表现出非比寻常的重视,甚至超越了他曾栽培过的姜晟和姜昆,不仅允许他自由出入中堂,还亲自指点功课。

    她回府里这段时日也只见了姜维两面,而且还都是在宴席上。

    她倒不是很愿意见姜维,因为他身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压迫感,稍待得近了便会有股寒意从脚底爬上,如毒蛇吐信般令她喘不过气来。

    可这两个兄长自小骄纵惯了,一夕之间受到冷待,又还因为一个外姓人,心里的气越攒越多。每次见了钟铭就是一个白眼,也不顾及钟惠霞会不会暗地里使绊子。

    姜晟的母亲虽是妾,却也是江南富商之女,每日有数不尽的钱帛入账,即便钟惠霞给二房月钱少了,他们也饿不死。

    姜昆的母亲是三房正妻,户部侍郎之女,钟惠霞是个聪明人,犯不着跟他们闹矛盾。

    然能被钟惠霞轻易拿捏的也就只有她了。

    车帘子卷起,岁穗抬眼,先看到的是一双执书的手。

    修长,白净,但,很瘦,看起来不甚健康。

    微风拂过,书页随风翻卷,那人手指动了动,轻轻一按。察觉到视线,他随之抬头,一双清冷的丹凤眼直刺岁穗,颇为凌厉。

    “阿兄。”

    她轻轻地唤。

    小娘子回长安没多久,字正腔圆的长安话说得还不是很利索,只好言简意赅道:“六兄和八兄,不带我,我能跟阿兄一道吗?”

    已走远的姜晟和姜昆打了个喷嚏,一脸胡说八道,明明是你眼巴巴贴上去。

    “嗯。”钟铭收回视线,目光继续落在书卷上。

    “谢谢阿兄。”岁穗手心出汗,如释重负。

    不怪她如此紧张。

    在扬州小镇上,她没见过光鲜亮丽的大人物,更何况眼前这个小郎君,一双漆黑的眼瞳格外冷冽,还未表达什么神情,就已经令人心惊胆战。

    难怪会得姜维看重。

    马车辘辘前行,岁穗揉着有些发涩的眼睛,打着哈欠。

    昨晚因为要上学,心情激动,睡得不沉,一早被李管妇叫起梳妆打扮,是以她很想补眠,可看了看钟铭,又硬生生忍下了。

    “你要这么瞪我到什么时候?”钟铭合起书,撩起眼皮,眼眸黑沉。

    胖乎乎的岁穗正襟危坐,一双水灵灵眼睛之下有一抹淡淡青色,明明很困,却勉力地瞪大眼。

    钟铭想起什么,有些无奈,“你可以睡会,我不会看。”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在外头的名声,凶神恶煞,连鬼见了都得绕道走。

    她会怕,合乎常理。

    岁穗眼皮发沉,没注意他语气中苦涩,瓮声道:“好。”

    其实她不是怕得睡不着,而是不喜欢睡觉时有人盯着她看。

    *

    大唐朝设立的学院有“六学”和“二馆”。

    “六学”指国子学、太学、四门学、书学、算学、律学。“二馆”是崇文馆和弘文馆,它们皆只招收十四岁到十九岁的郎君。

    在那之前,小郎君要么上族中的学堂,要么在私塾开蒙。

    家底殷实的大户人家还能让小女娘一道开蒙,只不过皆悉待在族里,所学内容也与男子不同,《女训》、《女戒》等等是小娘子的必学书籍。

    而私塾遍地的长安城内,达官贵族子弟的开蒙之处当属梧桐书院最受追捧。

    长安万年县务本坊之南,国子监对门,便是梧桐书院。

    其由名门望族出资筹建,除了大儒陆彦坐镇,其他老儒随便拎一个出来也是才高八斗,名镇八方。

    在得知要教导小女娘后,老儒生们纷纷指摘院长,岂能为五斗米折腰?

    可最后还是屈服于姜维的威逼利诱。

    教一个是教,教两个是教。院长便多收了十来名与岁穗年龄相仿的小女娘,秉承有教无类原则,这十几个小女娘中有一半平民百姓出身。

    朝阳清丽光线之下,数十辆马车依次驶抵书院门前,周遭谈笑声叫醒了岁穗。

    岁穗眯眼,迷茫地望了望天,一片梧桐叶刚好飘到她眼中。

    “裴小将军。”隔得老远,震天的喊声。

    惊得岁穗抖了一抖,绿叶落下。下意识地,她拉长脖子,歪头看向前方。

    书院大门前是处宽敞草甸,甸两旁排排矗立着浓翠蔽日的梧桐树,竟比相府那两株还要葳蕤。

    两边树下设有掩雨廊,廊下站着百来名等待书院开门的学子,乌泱泱的,却站得整齐有序。

    “裴小将军。”离近了,再一次,震天的喊声。

    喧闹的人群登时阒无人声,众人纷纷转身,望向廊外被点名的少年。

    那个少年,头戴曲形玉壁包银冠,身着晴蓝里领、外罩银红圆领右衽窄袖长衫,衫上是天青色暗线勾出的矢竹蜻蜓刺绣,漫过细琢的肩线,流畅辗转至背,越过珊瑚红皮革蹀躞带,于明艳中翩跹而飞。

    岁穗望向少年时,好似自己悄然降临到春天,心田间的花一瞬之间呼啦啦全部开遍,悄悄等着蜻蜓扑落。

    少年回首,阳光透过纷飞的落叶,洒落在他白皙的脸庞上,映出一圈金灿灿的光晕。

    他的眼睛极大,极亮,似星辰般璀璨。

    然他的目光如雄鹰般高傲。

    目之所及,没有她。

    那个大肆喧哗的少年不知何时越过岁穗的犊车,勾上阳光下少年的双肩,又是一声大吼:“噗!是谁一大早惹了裴六郎?”

    岁穗被这一声洪亮的粗口吓了一跳,当即将头缩回车里。

    再抬眼,只见裴煦白干脆利落地下腰转身,再一抬腿,那一不知死活天真单纯的少年精准无误地趴在了草甸上,摔了个狗啃草。

    原本凝滞的气氛开始骚动,瞧着撅上天的臀,震耳的爆笑声响彻云霄。廊下胆子大的学子开始起哄:“王九郎,门都还没开呢,你这拜师礼也行得太早了点。”

    王煜一甩长袍,转头迎战,“滚你娘的!”

    “裴六郎青梅忽然消失了,一直没找着,心情不好,这几日别招惹他。”廊下走出一个温润如玉的少年,朝王煜笑。

    陆洵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下王煜,裴煦白自小不喜被唤“裴小将军”,每当有人如此唤他,他总会张牙舞爪地把对方打得狗血淋头。可今日王煜连喊了多次,裴煦白忍了又忍,若王煜再不知死活,他也只能在王煜死后,给他多烧些纸钱。

    裴煦白淡淡扫了俩人一眼,并不说话。

    正与其他学子吵得水生火热的王煜一听,登时笑得心花怒放,搭上陆洵的肩,“什么青梅,连面都不曾见过,往脸上贴什么金呢。”

    陆洵看了看一触即发的裴煦白,又看了看笑得天真满足的王煜,还未等王煜说完,悄悄退至一旁,静静伫立在一侧看好戏。

    王煜继续转头舌战群儒。

    未及王煜反应过来,他再次趴在草甸上。

    岁穗觉得,长安的郎君不但长得美,而且一举一动都特潇洒,特霸气,特好看。

    狂野又不失矜贵。

    这是她第一次觉得,长安甚好,甚好。

    有翡君子,好生撩人。

    揉了揉屁股,王煜欲哭无泪道:“裴煦白,不是我说你,是个大丈夫就来场公平的对决,总搞偷袭算什么好汉!”

    裴煦白双手懒散地放在后脑勺,冷笑:“我说了这一月不准惹我,今早又提醒了。你别跟我说你忘了,今早打马过来时我重复了三遍!”

    王煜张了张嘴,又乖乖闭上,朝陆洵悻悻哼了一声。

    陆洵眉眼带笑:我提醒你了。

    岁穗笑了,漆黑的眸,温柔而专注地凝视着前方。

    琤然一叶,天下知秋,而她,遇见了一个少年郎。

章节目录

披荆斩棘的未婚妻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笔下三千界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笔下三千界并收藏披荆斩棘的未婚妻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