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旬假,岁穗午憩起来,李苍来传话,“阿郎请小娘子去西市。”

    李管妇不敢懈怠,亲自给岁穗梳妆,约莫半柱香后,岁穗和父亲一道出了门。

    马夫挥鞭前,有一个人小跑着出相府,“叮”地猛敲手中提着的鼓,同时有左骁卫大喊着,朝西市奔去。

    “静街!”

    “右相出行!行人回避!”声音震耳欲聋。

    回到长安有几个月了,岁穗最不想做的事便是和父亲一道出门。她很想低调一些,她不喜欢外头那些艳羡、妒恨、唾弃……的目光,可父亲似乎很喜欢让她体会这种不自在。

    马车稳稳前行,岁穗又想着自己回长安后每日都很忙,至今未曾去过西市,不由拉起帘子往外头瞧。

    远远的,西市厚重坊门内人来人往,一派繁荣昌盛。

    街坊两侧耍绳子的胡人在载歌载舞,卖蒸饼、石榴水的小贩行走其间,各处食肆也纷纷出摊卖起素煎儿、羊酪和烤骆驼蹄子。甚至还有一群少年手持月杖,就地在街角打起了鞠球。

    然左骁卫马蹄所过之处,尘土飞扬,路上行人商贩闻声慌忙缩至一边。

    一时之间,半城皆寂。

    岁穗微蹙眉。

    父亲自知结怨过多,对刺客极为防备,出门都要静街,可做的事却赶尽杀绝,以致于他晚上睡觉的地方也多变,以致于钟铭和她时常遭到刺杀,每天过得惊心动魄。

    在这点上阿娘与父亲截然相反,阿娘从来不会逼人狗急跳墙,只是温温柔柔地把事情解决。

    看着打起鼾声的父亲,岁穗心内陡然多了几分敬佩。对于父亲这种时刻提防别人暗杀,又心大的随处能睡着的精神状态,她着实佩服。

    过了槛道,可见西市内东、南、西、北四条宽巷两侧的店铺行肆挂满了幌子,接旗连旌,几乎遮蔽了各宽巷上空。

    只有西市南边最里边的门庭前没挂旌旗,那便是买卖奴隶之所。

    门外两侧排着右骁卫,个个身披黑色步兵甲,手持擘张寸弩,腰悬无环横刀。

    对此,岁穗已经习惯了,可见到立得挺直的钟铭,还是恍惚了一下。

    近两月不见他似乎瘦了很多,又长高了一点。瘦削脸颊愈显坚毅,浓烈眉眼更显刚正,最后搭上浅青色圆领袍,简直就似一个公正严明的清冷判官。

    “阿兄。”岁穗笑着恭敬行礼,“阿兄可算回来了,你不在这一月余,我都无人请教,房里积了一堆问题呢。”

    怕他听不懂,岁穗眉眼弯弯,双手比划了一下,意思是“有山那么高的问题等着你解决”。

    虽然钟惠霞时刻想拿捏自己,钟铭看起来也很凶,她应该离姓钟的人远些,可钟铭确实是个好老师,讲解清晰明白,比如在算学和律学上,先生讲解半天,她还是有些云里雾里,可他讲两遍,她豁然开朗。

    尤其是她一遍听不懂时,他会慢慢讲,耐心讲,讲第二遍,第三遍……直到她听懂,这可比她那个四岁时拜得那个便宜师傅要好多了。

    但父亲会尽心培养他成为下一任刑部主事,除了父亲本身律学出身外,还因为钟铭将典章制度、律法条文熟记于心,且内心澄明,刚正不阿。

    钟铭看着绘声绘色说话的岁穗,想伸手摸摸她头顶,刚抬起手,动作又顿住,朝姜维恭敬行礼道:“义父。”

    “吾儿回来了。”姜维笑得慈爱,“一路上可还顺利?”

    钟铭淡淡道:“尚顺利。”

    姜维嗯了一声,朝里头走去。

    人与人之间还是有差距的,同样是梧桐书院的学生,钟铭已有了虚职,还能提前历练。

    “我明晚会在相府。”钟铭跟在姜维身后,朝岁穗低声道。

    “今晚不行吗?”她有很多问题想问他。

    钟铭成为姜维义子后,有时会住在相府,有时会住在原先钟府,有时会被姜维安排一些任务而出长安,总之也忙得很。

    之前她还打趣:“阿兄难道也是跟父亲一般,怕夜里有人刺杀才换着地方睡吗?”

    一向严肃克己的钟铭难得回她一句书外的话:“你想我一直待在相府?”

    岁穗点点头,只要他在,钟惠霞就不会搞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送她院子里。

    她实在不知钟惠霞在怕些什么,担忧什么,防备什么,她对相府的家业着实没想法。阿娘也说了,“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况且她一介女娘又能继承姜维什么权势?大庆国又不准女娘入朝为官,再说自己也没什么大志向。

    但她又不能跑到钟惠霞跟前,直白告诉她:“穗娘不会继承姜家家业。”

    钟铭微蹙眉,没回答她今晚可不可以。

    待与姜维离得稍远,他才轻声提醒:“等会切记谨言慎行。”

    岁穗心里一咯噔,不是简单挑几个奴隶?

    *

    七转八弯后,原本的木质棚屋不见了,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四周封闭的圆形巨大深坑,其壁皆以巨石累砌,石缝细密,坚若铁城。

    而坑内满是衣不蔽体的人,光线暗淡,岁穗看不清他们面孔,却能清晰听到哭泣声、咒骂声和哀求声。

    “都坐吧。”姜维儒雅的声音响起。

    岁穗心中一阵凛然,用余光扫了一眼四周,环场设有座席,姜维坐在锦榻绣垫上,在其后边有两把矮凳,钟铭也已在左边落座。

    她甫一落座,姜维淡淡道:“开始吧。”

    一个左脸有刀疤的长满胡子大汉提着鼓猛敲几下后场内顿时安静。

    “老规矩,每场只能有一人能活着走出这地牢。”

    鼓声再次响起,看台下的奴隶们噤若寒蝉,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先动一下。

    “你们只有半柱香时刻。”洪亮粗旷嗓音再次响起。

    一瞬间,坑内上方蒙上了一层厚厚尘土,里头锁着哀嚎的、狂吼乱叫的、厮杀的、呆滞的等等声音。

    血腥味和阴冷霉味冲刺着岁穗小脑袋瓜,她知道自己已经触及了长安另一面,也触及了姜维另一面。

    在这座繁花似锦的长安城内,也有见不得光的地方。在这里,充斥着血腥与贪欲,在这里,它不讲律法,不讲道义,在这里,它混乱凶残如佛家的修罗之狱。

    岁穗喉咙发干,心跳加速,有些想吐,不由得看向姜维,他侧脸依然俊雅干净,与周遭脏兮兮的环境格格不入。

    可恍惚中,她发现他的背影轮廓模糊不清,与此时四周黯淡的背景融为一体,就像在龙潭虎穴搏斗很久,跟恶势力斗争了很久。

    阿娘曾说:“玩权谋的人心都是黑的,你父亲也是。若以后你父亲做了什么事让你不能理解,那时,你忍一忍,再等一等,再看一看,虽然你不理解,但你永远可以相信你父亲,也可以不信你父亲。”

    岁穗攥紧拳头,脸色苍白,默默低下了头。

    人人平等,众生平等的信念若在此时说出口,只能成为姜维日后口中的笑谈。姜维让她看到了权势的可怕,守法与否只在他一念之间。

    看台下的惨叫声渐渐小去,空中尘土也渐渐稀薄。半柱香后,四周倏然亮起了灯。

    岁穗依然低着头,不用看,她也能想到坑内景象。

    气氛陡然森冷,岁穗知道姜维生气了。她不由得抬眸,只见血肉模糊的尸骸中,站着两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娘,两人一手握着刀,一手紧紧抓着对方破烂衣角,身子微微颤抖,两眼惊恐而倔强地瞪着看台上。

    “既然不守规矩,就都处理了,换下一场吧。”姜维声音森冷,隐隐不高兴了。

    岁穗看着小女娘眼中的亮光一点点熄灭,心蓦然很疼,她想开口救下她们,可她有些怕。

    真的。

    姜维虽是父亲,却又不是父亲。她目前只想苟活,苟住自己这条命,她怕触了姜维逆鳞。

    可是,看台下已经有许许多多鲜活生命就这么没了呀。

    就剩两个小女娘了,她们也正值豆蔻年华呀。

    四肢冰凉,岁穗攥紧的手慢慢松开,忽地一只细白冰冷的手掌悄悄覆了上来。

    岁穗转头,见钟铭似乎在说:“别去,他们都是奴隶,你父亲今日已经买了场内所有奴隶,你去了只会惹他不高兴。”

    他浓眉依然刚正,岁穗心更痛了,在大庆国,按照庆律,私杀奴仆是要流放的,钟铭不懂吗?

    他懂!可他也觉得奴隶的命不是命。

    “住手!”

    眼看刀子要落下,岁穗豁然起身,甩开了钟铭的手,跪在姜维身前行礼:“阿爷既然是为儿挑选暗卫,听听儿的意见如何?”

    姜维半眯眼,笑道:“你说。”

    “看样子,她二人应是两姊妹,在生死面前她二人宁愿一死也不愿向对方下手,说明尚存良知不是见利忘义之人,儿想将这二人留在身边。”声音不急不缓,却略微颤抖。

    姜维道:“可她们不守规矩。”

    气氛忽地凝重起来。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规矩是可以变的呀。”岁穗笑道。

    姜维淡淡道:“若是朝令夕改,这世上还有规矩吗?做人还有威信可言?他们不守规矩,就该死,况且有感情的暗卫可不能用。若是有一天他们不想活了,若是他们被人拿住了软肋,第一个死的就是吾儿了,这般有软肋的暗卫,谁会用?谁敢用?”

    被连续发问,岁穗脑子嗡嗡响,怔愣半晌,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喊道:“我敢!”

    “儿敢!”岁穗再次道。

    一言不发的钟铭呆住了。这段时日相处,他一直觉得九娘温柔可爱,软软糯糯的,可见了此景,他只觉得她比自己还勇敢无畏。

    岁穗道:“儿相信她们会把儿的生命看得比任何东西都重要,儿相信当儿身陷囹圄时,她们会于绝境中杀出一条生路,因为她们有欲望。一个有欲望的人,才不会轻易放弃。”

    姜维沉默地盯着岁穗,冷冷道:“你是我姜维的女儿,就不应该让自己身陷囹圄。”

    岁穗发现父亲在有些地方是有些固执的。

    “人无百年好,花如白日红,总会有遇上的时候,不是吗?”

    姜维道:“不能谋万世者不能谋一时,不能谋全局者不能谋一隅。你是我姜维的女儿,就应该有避凶趋吉、通观全局的本事。”

    岁穗觉得不能和父亲在这些细枝末节上较劲,可她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问:“若儿做不到呢?若儿达不到父亲要求呢?父亲会杀了儿吗?”

    最后几字在密闭空间内不断回荡。

    “父亲会杀了儿吗?”

    气氛陡然骤冷,阴森森的。这是岁穗第三次直面生死,可她毫无畏惧,扑闪着大眼睛,满含希冀的盯着姜维。

    沉默良久,姜维淡淡道:“虽有慈父,不爱无益之子。”

    杏眸泛起水痕,岁穗微仰了头,尽量不让泪珠落下:“儿知晓了。”

    姜岁穗,你到底在期待什么?你的父亲,只是名义上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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