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嘉十二年，暮春三月。
一泓碧水缓缓引入邺都城外的留春园内，粉墙黛瓦掩映下，梅影疏横，水波清浅。庭中桃花春红已谢，零星粉瓣跃下枝头，坠落在亭台轩榭间。
上午的阳光清亮亮地透过漏窗。
书桌上新裁的宣纸尚未着墨，就已印满了海棠纹窗棂的浅影。
“落花犹似坠楼人……”
映月似是看痴了，一手执笔静立窗前，喃喃自语。
她不过二八年华，面容白皙隽秀，身着缥色织锦长褙子，月白云纹百迭裙，一头乌发尽数挽起，露出纤长如玉的脖颈。
“殿下有好些日子没来了呢。”桌边磨墨的小婢子点翠忍不住嘟囔道。
一旁守着茶炉的小桃忍不住呛声：“不来才好呢，他是来去自如，却难为娘子在此伤神，还不如不来。”
映月闻言回神，轻斥道：“小桃，不许胡说。”
她垂头，悬肘运腕，雪一般的侧颜像是要融进阳光里去。
手边是一张张新写的诗稿，可同她唱和，同她斟词酌句的，却不再是昔日故人。
故人，连同故乡的濛濛烟水，早已远在千里之外，此生无法相见。
哪怕太子慕容则怜她思乡之情，斥重金为她复刻了这所留春园，可邺都气候到底不比沥阳，春季干燥寒冷，花木开得晚，谢得早，赏不了桃红柳绿，澹宕春光。
小桃自知失言，不敢顶撞映月，就冲着点翠翻了个白眼。
点翠也不计较，自然地转移话题：“点墨那懒丫头怎的还不回来？莫不是又被陈庄的婶子拉回去喝茶说闲话了？”
太子要金屋藏娇，自然得避人耳目。留春园背靠南山，地处城郊，远离繁华的邺都城。周围大都是大户人家的庄子，往来的都是些热情朴实的农家人。
点墨是个嘴碎爱热闹的，辰时出去买菜，最晚能逛到午时才回来，且一回来就开始小嘴叭叭地往外倒她听来的八卦，什么张家的儿子被狗咬了，李家的媳妇跟人跑了，甚至连城门上掉了一颗门钉都能绘声绘色地讲一遍。
只不过，她再多话，一遇上想打听自家娘子身份的，嘴就紧得和蚌壳似的，一个字都不乱蹦。
是以，映月在此住了两年，却无人知晓她是太子从南边儿带回来的外宅。
众人只知留春园住着一位年轻的月夫人，丈夫是位走南闯北的行商，并不常回家，但一回来，就要住上十天半个月。
映月虽能耐得住寂寞，在这所精心打造的牢笼里，过隐逸避世一般的日子，但这几个小婢子年少活泼，闷久了不免无聊，每日里最盼着点墨从外面回来，说些新鲜趣事给她们听。
映月正想着她呢，就听见了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点墨人未至声先闻：
“夫人，出大事了！”
“太子殿下勾结乌孙，私藏刀兵甲胄，犯了谋逆之罪，要被关进行宫听候发落了。”
“什么？”映月一惊，转头看向点墨，手里的笔一抖，在纸上留下一坨墨点儿。
点墨臂弯里还挎着菜篮子，额角汗水直流，可见是一路跑回来的。
小桃也被吓了一跳，但面上仍是将信将疑：“胡吣什么？你从哪听来的？”
点墨都要急哭了，见两婢都不愿信，她看向映月，带着哭腔道：
“千真万确啊夫人。陈家婶子认识的人在金吾卫里当差，说是邺都城内都在议论。城内几家臣工的府邸，已经被禁军围起来了。”
映月将笔搁在笔架上，蹙眉沉思了片刻，对点墨柔声道：
“你莫慌，朝堂风云变幻无测，殿下往日里也不是没经历过。若是出了大事，肯定会派人递个信儿过来。”
她的声音如往日那般温软如水，咬字略带一点江南口音，自有一股让人舒心安宁的气质。
三婢听罢，只觉得惶惶的内心顿时安定了下来。
见小桃和点墨平静下来，映月不急不缓吩咐道：“点墨先去灶房，陈阿婆还在等着你的菜下锅。”
“点翠，你去找陈武兄弟二人，让他们用过饭后去外面打听，最好是联系上殿下的人，问问清楚。”
“是，夫人。”两人相视一眼，领命出去了。
映月看向眼巴巴望着她的小桃，轻轻叹了口气，露出几分的倦色来：“你过来，将这些拿去烧了吧。”
小桃上前拿起映月刚写好的诗稿，不经意间低头一看，满篇清秀工整的字迹，写尽了相思之语。
点翠见了，只会觉得是写给太子殿下的闺怨之作。
可她自小就跟着娘子，陪着她一路走来，这些诗，究竟为谁而作，她一看便知。
“三娘子……”
小桃含泪将纸投进小炉，看向映月的目光充满了怜惜。
映月只是苦笑，命运就是这般作弄人。
两年前的今天，她还住在吴江县衙，是邻里街坊口中的江家淑娘，成日里年少不知愁滋味。
彼时她最大的烦恼，不过是纠结穿什么颜色的裙衫去见心上人。
心上人姓许名初，家住县衙隔壁，与她青梅竹马，情投意合。订亲后两人时常一同写诗作赋，你唱我和，不知羡煞多少人。
只可惜，天妒良缘。
她记得，那日春光正好，她急着去见许郎，一路小跑，不留神撞进了一白衣男子怀中。
许郎人才风流，君子品性，最爱着青白之色。
她满含情意地抬头，一张陌生男子的脸却映入她的眼帘。
她认错了人，尴尬不已，但对方领了她的歉意，笑眯眯地离开了，她便只当此事已然翻篇。
可她不知，白衣男子正是前来南巡的东宫储君，正巧在府上做客；更不知，父亲贪墨受贿的账本被太子查个正着，正惶惶不可终日。
隔日，父母便将她叫去，让她收拾好东西，准备跟太子离开。
她如坠冰窟，只知含泪相求。
可是母亲骂她：“究竟是儿女情长重要，还是这全家老小的性命重要？太子殿下乃是龙子凤孙，他愿意要你，是你的福气，更是我们全家人的福气！”
最终，看着父亲花白的头发、姨娘憔悴的面庞，弟妹懵懂的眼神、府里上上下下十几口……
她点头应了。
从那一刻起，太子喜添月夫人；人间再无江淑娘。
黄昏时刻，外出打探的陈家兄弟回来了。
面色凝重的陈武递给映月一封信：“殿下及东宫女眷两日前已被押往行宫，城里戒备森严，属下和文弟好不容易才混进去。”
陈文接着道：“往日和小路内侍联系的茶楼已被查封，雅间的桌上只留下这一封信。”
映月深吸一口气，缓缓展开信纸，上面只有四个大字：保重自身。
虽笔迹潦草仓促，但仍能看得出是太子亲笔所书。
映月心头瞬间涌上一种不祥的预感。
太子常为朝堂之事烦扰，往日来找她，也不免抱怨几句，听得多了，也就懂了。
早些年，朝中还是太子一人的天下。
谁知乌孙突然进犯，边境告急，默默无闻的五皇子横空出世，不到三月便大破敌军，令乌孙王庭派使者求和，陛下大赞其英勇，封皇五子为建王，领怀化大将军一职，正式参与政事。
几年间，建王在百官间左右逢源，收获了一批自己的拥趸，逐渐有了和太子分庭抗礼的趋势。
两人明争暗斗这么久，太子没少吃来自建王的暗亏。
只是，之前遇到类似的情形，太子那边便会来人知会一声，免得让她担忧。
这次……
通敌叛国，私藏甲胄，单拎出来一件都是杀头的大罪，更何况二罪并犯。
映月攥着手里的信纸，指节用力，泛起了青白之色。
点翠在一旁不由得出声：“夫人别急，殿下福大命大，肯定不会有事的。”
映月环视一圈，一屋子婢子仆从的紧张神色尽收眼底。她强迫自己沉下心来，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对兄弟二人说：
“今日天色已晚，你二人明日再去打探，务必将此事的前因后果细细查清报于我。”
如若太子此番确实不中用了，那她，必然会如他所言，保重自身。
点翠服侍映月洗漱过后，便替她拉下幔帐，点上一炉安神香，去隔间歇下了。
今夜阴云如晦，月光黯淡，四下里沉静得让人心慌。
人前强撑镇定的映月拥着锦被，在这寂静密闭的一方小天地里，终于敢放肆地流露出自己的无措与怯懦。
从前做梦都盼着能有自由的一天，可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自幼被养在深闺，后来又做了金丝雀的她，面临着前路茫茫，危机四伏的窘境，该如何是好？
翻来覆去了近一个时辰，心里惴惴无法入眠，于是映月披衣起身，踏上绣鞋，准备去园里散散。
守在隔间的小桃听见动静，忙给她拿了件披风出来。
小桃边替她系带子边絮叨：“春寒料峭，娘子小心着凉了。”
映月心里一暖，握住小桃的手，轻声道：“白日里委屈你了，小桃。”
小桃打起一盏六角宫灯，扶着映月走进回廊：“哪里的话，娘子可比小桃委屈多了。”
映月沉默了一会，终于下定了决心：“小桃，你替我把东西收一收，我们回吴江去。”
小桃脚步一顿，心跳如雷：“娘子的意思是，太子殿下他这回真的……？”
映月点了点头：“十有八九。”
“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踏实，眼下虽尚且风平浪静，可难保有一日查到我身上。”
犯官女眷是个什么下场，看看她的姨娘就知道了。从千金小姐到贱籍伶人，不过顷刻之间。
幸而她并未入东宫后院，也尚无外人知晓她的身份，不然，此刻她已戴上镣铐，生死未知了。
“那我现在就去收拾。”小桃听罢，就要急着动身：“若是白日里被点翠他们瞧见了，准会生出事端来。”
“不急，先陪我在此略坐一会，静一静心。”
映月拉住毛毛躁躁的小桃，让她在亭中坐下。
风乍起，扫云开，漫天星子捧出一轮明月，照得亭外水波如绸。
心间燥意渐渐被清凉的晚风抚平。
正在此时，墙角处突然传来“咚”的一声，然后便是细微的草木窸窣之音。动静不大，但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显得有些瘆人。
小桃咽了咽口水：“娘子别怕，我过去看看，没准是野猫栽进来了。”
映月胆子并没大到哪里去，只轻声道：“你小心些，若是情况不好，就大声喊人。”
小桃应了，提着灯自往墙边去了。
……
半晌也不见小桃回来，映月在亭子里坐立难安，她直觉不对，便试着喊她：
“小桃，小——唔！”
猛然间，一只带着血腥气的手掌从后袭来，狠狠捂住了她的下半张脸。
月光幽幽，映月惊恐地看着地上的影子，背后之人身躯高大，还长着两个……脑袋？
一泓碧水缓缓引入邺都城外的留春园内，粉墙黛瓦掩映下，梅影疏横，水波清浅。庭中桃花春红已谢，零星粉瓣跃下枝头，坠落在亭台轩榭间。
上午的阳光清亮亮地透过漏窗。
书桌上新裁的宣纸尚未着墨，就已印满了海棠纹窗棂的浅影。
“落花犹似坠楼人……”
映月似是看痴了，一手执笔静立窗前，喃喃自语。
她不过二八年华，面容白皙隽秀，身着缥色织锦长褙子，月白云纹百迭裙，一头乌发尽数挽起，露出纤长如玉的脖颈。
“殿下有好些日子没来了呢。”桌边磨墨的小婢子点翠忍不住嘟囔道。
一旁守着茶炉的小桃忍不住呛声：“不来才好呢，他是来去自如，却难为娘子在此伤神，还不如不来。”
映月闻言回神，轻斥道：“小桃，不许胡说。”
她垂头，悬肘运腕，雪一般的侧颜像是要融进阳光里去。
手边是一张张新写的诗稿，可同她唱和，同她斟词酌句的，却不再是昔日故人。
故人，连同故乡的濛濛烟水，早已远在千里之外，此生无法相见。
哪怕太子慕容则怜她思乡之情，斥重金为她复刻了这所留春园，可邺都气候到底不比沥阳，春季干燥寒冷，花木开得晚，谢得早，赏不了桃红柳绿，澹宕春光。
小桃自知失言，不敢顶撞映月，就冲着点翠翻了个白眼。
点翠也不计较，自然地转移话题：“点墨那懒丫头怎的还不回来？莫不是又被陈庄的婶子拉回去喝茶说闲话了？”
太子要金屋藏娇，自然得避人耳目。留春园背靠南山，地处城郊，远离繁华的邺都城。周围大都是大户人家的庄子，往来的都是些热情朴实的农家人。
点墨是个嘴碎爱热闹的，辰时出去买菜，最晚能逛到午时才回来，且一回来就开始小嘴叭叭地往外倒她听来的八卦，什么张家的儿子被狗咬了，李家的媳妇跟人跑了，甚至连城门上掉了一颗门钉都能绘声绘色地讲一遍。
只不过，她再多话，一遇上想打听自家娘子身份的，嘴就紧得和蚌壳似的，一个字都不乱蹦。
是以，映月在此住了两年，却无人知晓她是太子从南边儿带回来的外宅。
众人只知留春园住着一位年轻的月夫人，丈夫是位走南闯北的行商，并不常回家，但一回来，就要住上十天半个月。
映月虽能耐得住寂寞，在这所精心打造的牢笼里，过隐逸避世一般的日子，但这几个小婢子年少活泼，闷久了不免无聊，每日里最盼着点墨从外面回来，说些新鲜趣事给她们听。
映月正想着她呢，就听见了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点墨人未至声先闻：
“夫人，出大事了！”
“太子殿下勾结乌孙，私藏刀兵甲胄，犯了谋逆之罪，要被关进行宫听候发落了。”
“什么？”映月一惊，转头看向点墨，手里的笔一抖，在纸上留下一坨墨点儿。
点墨臂弯里还挎着菜篮子，额角汗水直流，可见是一路跑回来的。
小桃也被吓了一跳，但面上仍是将信将疑：“胡吣什么？你从哪听来的？”
点墨都要急哭了，见两婢都不愿信，她看向映月，带着哭腔道：
“千真万确啊夫人。陈家婶子认识的人在金吾卫里当差，说是邺都城内都在议论。城内几家臣工的府邸，已经被禁军围起来了。”
映月将笔搁在笔架上，蹙眉沉思了片刻，对点墨柔声道：
“你莫慌，朝堂风云变幻无测，殿下往日里也不是没经历过。若是出了大事，肯定会派人递个信儿过来。”
她的声音如往日那般温软如水，咬字略带一点江南口音，自有一股让人舒心安宁的气质。
三婢听罢，只觉得惶惶的内心顿时安定了下来。
见小桃和点墨平静下来，映月不急不缓吩咐道：“点墨先去灶房，陈阿婆还在等着你的菜下锅。”
“点翠，你去找陈武兄弟二人，让他们用过饭后去外面打听，最好是联系上殿下的人，问问清楚。”
“是，夫人。”两人相视一眼，领命出去了。
映月看向眼巴巴望着她的小桃，轻轻叹了口气，露出几分的倦色来：“你过来，将这些拿去烧了吧。”
小桃上前拿起映月刚写好的诗稿，不经意间低头一看，满篇清秀工整的字迹，写尽了相思之语。
点翠见了，只会觉得是写给太子殿下的闺怨之作。
可她自小就跟着娘子，陪着她一路走来，这些诗，究竟为谁而作，她一看便知。
“三娘子……”
小桃含泪将纸投进小炉，看向映月的目光充满了怜惜。
映月只是苦笑，命运就是这般作弄人。
两年前的今天，她还住在吴江县衙，是邻里街坊口中的江家淑娘，成日里年少不知愁滋味。
彼时她最大的烦恼，不过是纠结穿什么颜色的裙衫去见心上人。
心上人姓许名初，家住县衙隔壁，与她青梅竹马，情投意合。订亲后两人时常一同写诗作赋，你唱我和，不知羡煞多少人。
只可惜，天妒良缘。
她记得，那日春光正好，她急着去见许郎，一路小跑，不留神撞进了一白衣男子怀中。
许郎人才风流，君子品性，最爱着青白之色。
她满含情意地抬头，一张陌生男子的脸却映入她的眼帘。
她认错了人，尴尬不已，但对方领了她的歉意，笑眯眯地离开了，她便只当此事已然翻篇。
可她不知，白衣男子正是前来南巡的东宫储君，正巧在府上做客；更不知，父亲贪墨受贿的账本被太子查个正着，正惶惶不可终日。
隔日，父母便将她叫去，让她收拾好东西，准备跟太子离开。
她如坠冰窟，只知含泪相求。
可是母亲骂她：“究竟是儿女情长重要，还是这全家老小的性命重要？太子殿下乃是龙子凤孙，他愿意要你，是你的福气，更是我们全家人的福气！”
最终，看着父亲花白的头发、姨娘憔悴的面庞，弟妹懵懂的眼神、府里上上下下十几口……
她点头应了。
从那一刻起，太子喜添月夫人；人间再无江淑娘。
黄昏时刻，外出打探的陈家兄弟回来了。
面色凝重的陈武递给映月一封信：“殿下及东宫女眷两日前已被押往行宫，城里戒备森严，属下和文弟好不容易才混进去。”
陈文接着道：“往日和小路内侍联系的茶楼已被查封，雅间的桌上只留下这一封信。”
映月深吸一口气，缓缓展开信纸，上面只有四个大字：保重自身。
虽笔迹潦草仓促，但仍能看得出是太子亲笔所书。
映月心头瞬间涌上一种不祥的预感。
太子常为朝堂之事烦扰，往日来找她，也不免抱怨几句，听得多了，也就懂了。
早些年，朝中还是太子一人的天下。
谁知乌孙突然进犯，边境告急，默默无闻的五皇子横空出世，不到三月便大破敌军，令乌孙王庭派使者求和，陛下大赞其英勇，封皇五子为建王，领怀化大将军一职，正式参与政事。
几年间，建王在百官间左右逢源，收获了一批自己的拥趸，逐渐有了和太子分庭抗礼的趋势。
两人明争暗斗这么久，太子没少吃来自建王的暗亏。
只是，之前遇到类似的情形，太子那边便会来人知会一声，免得让她担忧。
这次……
通敌叛国，私藏甲胄，单拎出来一件都是杀头的大罪，更何况二罪并犯。
映月攥着手里的信纸，指节用力，泛起了青白之色。
点翠在一旁不由得出声：“夫人别急，殿下福大命大，肯定不会有事的。”
映月环视一圈，一屋子婢子仆从的紧张神色尽收眼底。她强迫自己沉下心来，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对兄弟二人说：
“今日天色已晚，你二人明日再去打探，务必将此事的前因后果细细查清报于我。”
如若太子此番确实不中用了，那她，必然会如他所言，保重自身。
点翠服侍映月洗漱过后，便替她拉下幔帐，点上一炉安神香，去隔间歇下了。
今夜阴云如晦，月光黯淡，四下里沉静得让人心慌。
人前强撑镇定的映月拥着锦被，在这寂静密闭的一方小天地里，终于敢放肆地流露出自己的无措与怯懦。
从前做梦都盼着能有自由的一天，可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自幼被养在深闺，后来又做了金丝雀的她，面临着前路茫茫，危机四伏的窘境，该如何是好？
翻来覆去了近一个时辰，心里惴惴无法入眠，于是映月披衣起身，踏上绣鞋，准备去园里散散。
守在隔间的小桃听见动静，忙给她拿了件披风出来。
小桃边替她系带子边絮叨：“春寒料峭，娘子小心着凉了。”
映月心里一暖，握住小桃的手，轻声道：“白日里委屈你了，小桃。”
小桃打起一盏六角宫灯，扶着映月走进回廊：“哪里的话，娘子可比小桃委屈多了。”
映月沉默了一会，终于下定了决心：“小桃，你替我把东西收一收，我们回吴江去。”
小桃脚步一顿，心跳如雷：“娘子的意思是，太子殿下他这回真的……？”
映月点了点头：“十有八九。”
“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踏实，眼下虽尚且风平浪静，可难保有一日查到我身上。”
犯官女眷是个什么下场，看看她的姨娘就知道了。从千金小姐到贱籍伶人，不过顷刻之间。
幸而她并未入东宫后院，也尚无外人知晓她的身份，不然，此刻她已戴上镣铐，生死未知了。
“那我现在就去收拾。”小桃听罢，就要急着动身：“若是白日里被点翠他们瞧见了，准会生出事端来。”
“不急，先陪我在此略坐一会，静一静心。”
映月拉住毛毛躁躁的小桃，让她在亭中坐下。
风乍起，扫云开，漫天星子捧出一轮明月，照得亭外水波如绸。
心间燥意渐渐被清凉的晚风抚平。
正在此时，墙角处突然传来“咚”的一声，然后便是细微的草木窸窣之音。动静不大，但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显得有些瘆人。
小桃咽了咽口水：“娘子别怕，我过去看看，没准是野猫栽进来了。”
映月胆子并没大到哪里去，只轻声道：“你小心些，若是情况不好，就大声喊人。”
小桃应了，提着灯自往墙边去了。
……
半晌也不见小桃回来，映月在亭子里坐立难安，她直觉不对，便试着喊她：
“小桃，小——唔！”
猛然间，一只带着血腥气的手掌从后袭来，狠狠捂住了她的下半张脸。
月光幽幽，映月惊恐地看着地上的影子，背后之人身躯高大，还长着两个……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