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沉着脸,见俊公子和那位统领走近,俊公子的目光已经在小瞎子身上盯了许久,眼色极为复杂,透着一股刺骨的寒意,又有几分久别重逢的欣喜。

    “这位公子,那你请。”高阳神情一变,语带讥诮,“但我看这里坐着不舒服,要不我们辛苦点,为你挖个大点的坑,你好躺着,如果冷,可以多盖点~~~土。”

    “大胆,你想把我家公子给埋了啊!”小跟班一本正经地说道,众人又是一阵讥笑。

    俊公子身边站着一中年男子,时人称“书手”,乃专为有名望者记传之人。

    这人脸生得一副憨呆模样,眼珠却滑溜得很,他一手持竹简,一手笔走龙蛇,口中念念有词。

    “今,霜雪漫漫,冷风萧萧,于相公岭一野,少主遇恶民挑衅,口出匪言。”

    俊公子好似没听到般,踱步到小瞎子身前,他的目光就像在看一只笼中之鸟。

    “你,没死,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呢?”

    小瞎子听得其声,一脸说不出的惧怕,又带着满腔的愤怒和委屈,拳头更止不住地抖动。

    他一反常态,小六也跟着担忧起来,心知来人不怀好意,说道:“这么个大活人站在你面前还问,我看瞎的人是你!”

    “你小子不要命了,是不是?”小跟班急忙呛道。其他人见主人被辱,即刻上前将碧玉春一行人围住。

    小六功夫自是不赖,但他没领到坊主动手的命令,不敢妄动。却不想,那些跟班说时迟那时快,拳脚已向众人袭来,小六一时没注意,脸上中了一拳。

    “混蛋!”小六怒斥道,挽起袖子正要动手。

    “别动他们,要打朝我来。”小瞎子冲到众人前,声嘶力竭地吼道,他语气中充斥着满满的紧张、愤怒、恐惧。

    俊公子向手下的人招了招手,几个跟班方才停下。小六见小瞎子之样,看了下高阳,他也没敢擅自动手。

    “有本事,你打我呀!那样你们都没弄死我,看来你也不怎么样!”小瞎子眼中泛出泪水,他疯狂地喊道,同时一步上前,拉着俊公子的衣领。

    他眼睛睁大,里面却是黝黑一片,歇斯底里起来,就像一只被逼急的兔子。

    俊公子被拉着衣领,呼吸急促,引得他干咳不断。但他并未生气,伸出手在小瞎子面前晃了晃,看见没有任何反应,眼底不经意地露出一丝伤感,却又即刻藏起。

    再说话时已是一副甚为满意的表情:“你没死就好,就好!我的~猎物,你~你~不在的这些年,我可无聊了!”只是短短一语,竟因咳嗽停顿了好几次。

    小瞎子听他说着,整个人已经开始眩晕。他觉得自己使出了好大的劲儿,却似乎又使不上一丝劲儿。他松开手,用力一推,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把来人推开。总之,他不想和这人靠近哪怕微毫。

    没想,小瞎子手下失了分寸,那位本看起来就孱弱的少年,被他甩了出去,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原来你就是当年那小子,命够大的。当日没死,但我保证你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那大统领似乎回忆起了什么,脸上的怒火再起,掌心运劲,作势就要攻来。

    高阳眼中闪动着久违的“杀意”,他一边将手伸入袖中,一边环视着群山四野。

    “住手!”此时,听得俊公子一声令下,他眼中的凶狠之色不亚于高阳,但他盯着的人竟是身边的大统领。大统领被他盯得毛骨悚然,这才收回了待发的掌力。

    “我的猎物,岂容你动手!”俊公子嘴里发出一声冷笑。

    小瞎子不停地往后退,然后蹲在地上,抱着自己的头,手指在头皮上愤恨地抓着。在这巍巍峻山,茫茫白雪中,他的身影犹如山崖上的一株野草,孤零,飘摇。

    “走!”见此状,俊公子心满意足,放声大笑,带着跟班扬长而去,那笑声张扬地回荡在山间,一声声变成啃噬小瞎子的心魔。

    “瞎眼恶民自不量力,袭击少主,少主宽大为怀,品行如圭如璋,令闻令望,岂弟君子,九州为纲。”书手奋笔疾书。

    “等等我,少主。”见同伙儿已离开,他甩开袖子追道。

    “坊主,就让他们这么离开?”小六不服气地道,其他随行的酒侍也已怒火中烧,就等高阳一声令下,定与来人拼个好歹。

    “不平之事,不急一时。太阳日日有,看不见明日升起的不知是何人!”

    群峰缥缈,回荡其中的一切声音都显得格外响亮。

    大统领等人虽已走远,但惨叫声仍然传到了高阳耳里。

    “这大冬天的,哪来这么些死蚊子。看我不拍死你!”

    “这里还有,快拍死它们!”

    “啊,怎么这么多!好痒啊!”

    “统领,你身上有个大瘤子?”

    “你瞎了吗,那是蚊子咬的包!”

    “……”

    空地旁,小六心疼地看着小瞎子,急迫地喊道:“小瞎子,小黑,小黑,究竟发生何事,别吓我!”

    见小瞎子没反应,小六看了高阳一眼,高阳点头,小六蹲下慢慢抱住小瞎子。小瞎子捂着头,靠在小六肩上,嘤嘤地哭了起来,小六像劝慰贝儿一样安抚着他。

    半晌后,小瞎子止住哭泣,划拉着鼻涕说道:“坊主,对不起。”

    “你,对不起什么?”

    “我的过去,我隐瞒了你们!”

    “我问你,你不答,是为隐;我问你,你胡说,是为瞒。那我有问过你吗?”

    “没有,那是因为坊主仁心。”

    “是我的问题,你又何错之有。再者,看今日之情况,原本被欺负的人是你,难道是你有错在先?”

    小瞎子不敢看高阳,他深深地将头低下,想把自己埋进这漫天风雪之中。

    片刻后,小瞎子才开口:“坊主,我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方雷氏之事。反倒是方雷氏他们,他们~~~”

    尘封的往事,难言的苦隐,随着一人的欲言又止,万物静默如迷。

    “那你又何错之有!”

    “强权之下,何来对错。人弱被人欺罢了。”

    “这几年,你算是白跟着我了。”高阳叹气愠怒。

    “我给坊主丢脸了。”小瞎子垂头丧气地低下头。

    他很想再说点什么,但又如鲠在喉,额头渗出汗珠,最终只吐出了两字:“坊主~~~”

    那一刻,小瞎子的心中升起一股从未有过的害怕之感。他怕高阳说出赶他走的话,不,他更怕高阳不会赶他走,而此后便会给碧玉春带来无止境的麻烦。他怕离开这些“家人”,不,他更怕离不开这些家人。

    以他这几年的精进,躲过方雷氏的追击不难,难的是躲不过对这份情感的牵挂。

    “你的过往,我从不曾过问。但与你相处的这几年,你的为人我还算清楚。你没错,便不用道歉。碧玉春是否敢惹上方雷氏,由我说了算。今日我所做之事,你也看到了,我主动招惹了他,即便以后没有你,他也不会放过我碧玉春。此话,你可听明白了?”

    小瞎子抹了下鼻子,怎料自己的想法都被坊主看穿了,他感动在心,眼泪又要夺眶而出:“嗯嗯,坊主,小黑明白了!”

    高阳看着眼前之人,脑海里浮现出往日画面。

    一个年仅十二三岁的少年,全身伤口溃烂,衣服上的烂布黏在上面,分不清是血,是污,是脓,是疮。

    以小六的话说,便是看着都叫人恶心。

    当时,高阳注视着那名恰巧晕倒在碧玉春门口的少年。

    从其貌判断出他不像蜀地之人,便觉得他不管来自哪里,小小年纪还带着一身伤痕能来到此地,简直不易。其勇气和毅力定不是常人能比,心里竟对他产生了几分怜惜和敬意。

    于是高阳叫人将少年扶进了后院,仔细检查了其伤势,才发现他竟然伤得那般严重。

    少年身上的每一根骨头,都被极细极硬的针刺穿过,如果那些针现在还停留在他身上,那俨然就是一只——刺猬。

    长针入骨,肉眼看不出血迹,甚至连伤口都不易被发现,这种刺法能让被刺之人,说不出哪里痛,却处处都在痛。

    受刑之人势必会用手抓、挠、锤、打,最终把每一块肉生扣下来,可谓阴狠至极,而这少年竟然生生忍下了那非人的痛楚。

    还有,便是他那双眼睛,是被人活活挖出来的。两指入眼,双珠离体,又是何其残忍。

    幸好,当时九曜在附近,高阳派青鸟将他找到,见此情形,医者仁心,便出手救下了少年。

    人生在世,看似惊天劫难,实则祸福相依。在得到九曜医治后的不久,高阳为让他更好地修养,便将他安置在自己修炼的龙洞灵湫中,没想少年根基天成,借以病体,不多久就过了“退病劫”。

    可谓大难不死,已然成神。

    高阳的眼神在小瞎子身上停留了许久,待回过神来,方才回小瞎子道:“你来时,已经历过狂风暴雨,雪崩山倒,看过人心善恶,便已不是原来小黑了。”

    这句话他是对小瞎子说,又何尝不是对自己说。

    “好了,好了。你可别再哭了,即便坊主说你没对不起碧玉春,但你对不起我了,看我这脸上的拳印,翠珠不就看上我的俊俏,这回去她一脚把我给踢了怎么办,到时候你没走成,反倒是我走了。”小六一副委屈的模样道。

    “哪来的拳印?小六哥,我给你揉揉。”小瞎子说着便向小六追去。

    “走开,我不要。”

    “好吧,贝儿我得叫大师兄,你是贝儿的阿爹,那我以后叫你大师伯,大师伯~~~”

    “闭嘴,我不要。”

    高阳看着二人,心下释然,同时一股羡慕之情油然而生。

    哭哭笑笑,笑笑哭哭,本是这世间最平常的感情,但对于一些人来说却是何其之难。

    为何人而哭,为何事而笑,连情绪的表达也不过是得失算计而已。

    “好了,继续走吧。”高阳发话道。

    就在这时,天空中飘来阵阵花香,落英缤纷,犹如漫天花雨。

    “有妖怪。”小六惊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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