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届抽签主持榴花节的是南阳郡主,柱国公府的当家人。柱国公府老公爷与世子战死沙场,只留下年纪尚过十六的孩子,皇帝体恤柱国公,赐小世子袭爵。老郡主年纪大了,这次是来为小世子找适龄娘子的。

    柱国公承袭一等爵,只要嫁过去就是公爵夫人。南阳郡主是出了名的好脾气,无需担心伺候公婆,是个难得的好归宿。在场的都是适龄女郎,不少人已经摩拳擦掌要在郡主面前表现一番。

    张玉黎眼中隐隐放出光来,她今年就要及笄了,来提亲的要么是贫寒学士,要么是些商贾,顶天不过某些高门填房。张有良对这个女儿的婚事不松口,打听之下张玉黎猜到张有良看中了闵可弘这匹大马,他打算将年轻貌美的女儿送一个给郑国公为妾。那个闵可弘的年纪都可以做她爷爷了!张玉黎生母说不上话,主母断不可能叫亲生女儿去跳这个火坑,那么必然是自己!

    只能搏一把。

    张玉黎收回搁在南阳郡主身上的热切目光,环视四周,都是些如自己一般的娘子。她侧身去探宋临江,正欲耳语,没想到动作大了些,广袖牵动茶盏,鹤羽没拿稳,淋了宋临江一身。

    “呀!娘子!”鹤羽忙取帕子擦拭湿处。

    张玉黎慌忙看向南阳郡主,果然她注意到这边的骚动了。

    “怎么了?”南阳温和问。

    “不碍事,婢仆不小心,淋了一身。”宋临江答,她笑道,“今日我是犯水了,湿了两回衣裳。扰了大家兴致了,临江告罪,得先更衣去了。”

    南阳点点头:“说什么扰兴致,快去快回。吉祥,带宋大娘子去更衣,小心伺候。”

    她身旁一女婢唱喏,快步扶起宋临江:“宋大娘子,请随我来。”

    张玉黎也起身,紧张道:“我,我陪你……”她余光注意着南阳郡主,神色愧疚而不舍,明显就想留在此地。宋临江打断了她“不必,我去去就来。”果然看到她松懈下来。

    齐二娘子嗤笑一声。张玉黎权当没听到。

    薛风颐低声道:“坐了半天腰都酸了,快无聊死了,临江且等等我。”她很快起身,追上两步。

    薛风颐喜闹颇爱说话,会上忍了许久,总算可以好好和人讲话了,从西北边塞一直讲到京城:“……上回春猎,我猎得三匹狐狸,两只兔子,命人做了件狐裘,领她们几个吃了顿烤兔肉,你没在实在可惜。”

    宋临江虽然话少,但是她双眼弯弯,认真注视着说话者,时不时应答几句,教人说的也愉快。“你可会喝酒?”

    宋临江摇摇头:“不善饮酒。”

    “没关系,葡萄酒不醉人,我从西北偷偷带过来的,我哥哥都不知道。就带了八瓮,我教你喝。”

    “你不心疼?”

    “这有什么心疼的,若我想喝,我那夫君敢不给我喝,我就抽断他的腿!”薛风颐爽朗笑道,提及未来夫君,她耳尖泛起一点红。

    人都道,薛家此次回京应该是要给掌上明珠寻一门亲事,女儿家呆在京城总比边塞受风沙吹折的好。

    宋临江突然扯开话题:“不知南阳郡主可有多余的衣物?今日实在是不巧,我只带了两套,身上这件已经是换过的。”薛风颐正欲张口,忽然觉得手背被轻轻掐了一下,立刻换了话头:“南阳郡主的衣物怎么会适合你这个千娇百嫩的小娘子,不如用我的吧,就在马车内。”她转头冲吉祥说,“还请嬷嬷给我这个小婢女带路,她呀,别的还好,就是一点,路痴!怕是自己走了,今日都见不着她了!”

    小丫鬟反应很快,害臊道:“娘子就会打趣人!”

    吉祥犹犹豫豫,宋临江微笑道:“去吧,鹤羽也能照顾好咱们。”吉祥无奈点点头:“行吧,娘子们且往前沿着这条石子路走两步,那里就是我家郡主休憩的寝殿了。”她转过头朝小丫鬟道,“走吧,跟我来。”

    二人脚程很快,不一会儿就远了。待到听不清的距离,薛风颐问道:“你支开嬷嬷是要说什么?”

    宋临江与她慢慢踱步,面上笑意不减,远远看着就是一对姐妹在聊些悄悄话。

    “如果我劝你不要嫁给袁二郎,你可愿听我一言?”

    四只眼睛齐齐望向宋临江。

    薛风颐涩道:“……为什么?不,不对,你怎么知道我要嫁的是袁家?”

    “你的父亲,薛绍儒,安西监察使,替君监视西北将领,有数十年了吧?为什么此刻突然召回你父亲,为什么一家回京,你的父亲却要留下你的嫡兄在安西?

    “或者按薛伯父的话:他甘愿为了一介红尘女背叛与齐府的联姻,与其私奔,便逐他出薛氏,除名。”

    宋临江步步紧逼,目光灼灼。薛风颐被她逼得后退,震惊道:“你到底是怎么知道这么多的?”

    “怎么知道,怎么猜测,这些你都不必管,你我是同类,我才劝你。”

    同类。

    鹤羽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位宋家大娘子、宋明玉的长姐——宋临江。

    西北多军户胡人,薛绍儒一介书生,能稳居于此,政令通达,不是他理政之强,而是他家有个黑市倒卖米粮的薛三娘。两家勾结多年,一根绳上的蚂蚱。薛风颐在西北长大,同袁二郎自幼相识,两家父母暗暗定下姻亲,算作结盟。只不过明面上西北依旧争锋相对地做戏,就这样也撑过了几十年。

    边境暂时安稳,虽说摩擦不断,但也用不着这个三朝元老传下来的袁将军了。皇帝早已忌惮多时,不再满足所谓的薛袁平衡,现在到了卸磨杀驴的时候了。

    不过光凭情报收集而言,这不该是一个深院小姐能看清楚的。

    宋临江一步一步朝前走,薛风颐与她渐行渐远。

    吉祥的脚程很快,花厅里尚未喝完茶,衣服就送来了,是一身艳丽的红裙。裙摆卷翘,如荷叶卷翘,似芍药花边。金线勾勒,珍珠点缀,是京城留珍坊新出的上品衣服,价值不菲。宋临江很少穿这么艳丽,只是赞叹道:“真漂亮。这身衣服你也舍得借给我。”

    薛风颐扯着脸笑了一下:“我实在喜欢。原本打算换它去跳胡旋的。”

    这样美的衣裙,不用来跳舞真是可惜了。

    记得有一世,宋明玉就是穿着这身裙子,榴花会上一舞动京城。她名义上的未婚夫——贺公子也拜倒在她石榴裙下。当时与贺家私底下定了婚约的张玉黎痛恨至极,便将软春香投在她的吃食里,可是竟被宋临江误食了。

    宋临江任由鹤羽为自己换上衣裙,放下一头青丝。

    梳妆镜中,宋临江看着镜中人被拢起头发,涂上红妆,竟有些恍如隔世。只有这样明艳打扮时,旁人才能一眼看出临江明玉是姐妹,尤其是这双继承宋平邑的眼睛,若是遮起面容,谁能分清楚姐姐妹妹呢?

    一丫鬟为她梳妆,一丫鬟为她拿来凤冠霞帔。镜中人忽然落下泪来。

    今日是她的出嫁之日,可是父母亲眷无一在其身侧。宋家满府红纱,却无一为她而挂,是她那三日后即将出阁的妹妹!

    下人不耐烦道:“大娘子别哭了,妆花了又得重画!”

    老嬷嬷阴阳怪气道:“大娘子这是高兴坏了,没了贺家的好亲事,又坏了身子,不必出家,重新得个夫婿,这还不值得高兴?”几个下人都讥笑着,一起恭喜道:“对对对,咱们恭喜大娘子啦!听闻钱四爷壮硕非常,养了六房小妾,身体必然好得很,大娘子嫁过去,肯定能满足!哈哈!”

    “要不是二娘子聪慧,必然被这个毒妇害成了!给自己的亲妹妹下软春香,也算是自食其果!”

    ……

    房中满屋笑语,唯有宋临江泪水汹涌,模糊了她的视线。

    花轿停在宋府后门,载着新娘匆匆送往钱府。

    收拾妆台的下人忽然“咦”了声:“你们瞧见我放这儿的剪刀了吗?”

    钱四爷踢了两脚轿门,油油腻腻喊一声“夫人”,轿中人不见应答,自觉这贱人下自己面子,暗骂一声“小娼妇”,又想到那夜软春香几乎要酥掉骨头的美人,他涂满脂粉的脸色也安慰式缓和下来,“回头好好教教你规矩。”

    他撩开帘子,霎时被吓趴在地上,脸色苍白,虽然他涂满脂粉也看不出来,原来作威作福的钱四爷也会害怕,尖声叫唤比寻常女子的音还要高。人们顺着他颤抖的手指望去——

    帘子里只有一具嫁衣披身的尸体。剪刀深插入喉,鲜血瀑身,死不瞑目。

    ……

    宋临江突然摸上自己的脖颈,仿佛利器刺入肌肤的感觉依旧存在。

    下人为她细细开脸,刺痛阵阵。

    “新娘子怎么呆呆的?今天可是您的好日子啊,得笑。”

    “她不会又犯病了吧?”有人低声说,很快被人嘘下去。

    “我在门缝里看见三殿下来了,他亲自来接亲了,可见他多重视娘子呢!”

    宋临江突然挥开身边的下人,她闭眼捂耳,只听耳鸣几乎压过下人惊慌失措的呼喊声。

    眼泪顺着轮廓一直流到脖颈,流到她亲手将剪刀送入的地方。荒诞模糊的人生里,只有疼痛是真实的。

    只有疼痛是真实的。

    一片混乱中,宋临江的手能动了,夺过桌上的剪刀,复又将它刺进脖颈。

    ……还是会醒来。宋临江躺在床上,伸出自己小小的、肉嘟嘟的手。旁边看顾她的下人睡着了,没注意她光着脚悄悄跑了出去。

    宋临江发现自己总在三岁这年醒来。巧合的是,娘亲就是这年去的。三岁幼儿还太小了,皮肉娇嫩,偶尔的沙石磨破了她的脚,血与灰糊了一脚。

    前院里栽的桃花都开了,花雨纷纷。她忍着疼,跌跌撞撞朝须臾楼奔去。

    这场桃花雨热烈,宋临江心脏怦怦直跳,犹如一场预兆,这是她醒的最早的一次。或许这无数次轮回,能见到母亲。如果是因为母亲,那些痛好像都远去了。她活了这么多年,累计起来比耄耋婆子还要年老,可是想起自己的母亲,还如同一个走路磕倒寻求娘亲疼爱怜悯的幼童。

    她踉踉跄跄,狠狠摔了一跤,手臂也擦破了。人爬起来继续往前,泪水被落在身后。

    须臾楼种着宋府最美的桃花。下人说的。

    他们还说,树下埋着公主亲手给临江的酿的女儿酒,等临江日后和梁公子成亲,要作江儿的合卺。

    须臾楼没有人守着,连白姑姑也不见踪影。

    宋临江听见潇潇竹声,须臾楼无一点人声。

    “……娘……亲?”久不开口,宋临江的声音都在发抖。

    “姑姑?”

    没人应答。

    她走进须臾楼,看到了大家说的那株最好的桃花树。那棵桃树早就枯死了。成溋睡在桃树下,悄无声息。宋临江到底是个三岁的孩子,坚持这么久已经是极限了。她走到成溋身边,在尚有余温的成溋怀里躺下,一同睡去。宋临江实在累极了,意识沉沉浮浮,仿佛在水里飘摇。她迷迷糊糊地想,或许这次就是终结了。

    风从墙外吹来桃花,落在她额间,轻盈一吻。

    苦药灌醒了宋临江,孟氏守在她床边,一口一口吹着药。府内府外都是混乱一片,宋临江浑浑沌沌,喊了声“娘”。孟氏叹了口气:“江儿乖,日后有祖母保护你。”

    成溋灵前,孩子穿着一身素衣,高烧刚退非要待在灵前,她还不会跪,就趴在那,下人抱起来就哭,没办法就按照孟氏的命令,等她趴段时间就强抱起来歇息。

    皇室横死,总会召来仵作。仵作简单检查了成溋的身体,又取走了她平日的吃食,今日就能得到结论了。

    宋临江目光灼灼,仵作顶着她的眼神,心虚愧疚至极。他擦了一把冷汗,目光闪避,小声道:“公主,公主是……体,体弱……她小产后,抑郁难平,是……心病。天妒红颜,公主仙去,还请宋大人节哀。”

    宋临江拽住他的衣摆:“我不信。”数不清的惨痛结局足以把一个单纯愚蠢的小姑娘养出一双识人的眼。她不顾下人的扒拉,小手死死拽住他,朝宋平邑认真说,孩童的奶音带着哭腔,似乎忍耐着万千委屈,她痛苦道:“我不信。爹爹,不信。”

    宋平邑蹲下身握住她的手,将她抓的死紧的手用力抽开,下人立刻上前抱起宋临江,退后一步,捏住她的小手,生怕她挣扎。但是她很安静。

    宋平邑歉疚道:“对不住大人,犬女年幼不懂事。”

    仵作忙拱手道:“不敢不敢,令千金陡失慈母,实在可怜。”他侧头看了眼满眶泪水,要强般不肯哭出来的小临江,不忍道,“小娘子……实在可怜,日后,还请大人好好待她吧。”他离开时背影匆匆,不肯再多留片刻。

    眼泪顺着肉嘟嘟的小脸流淌而下,两片瞳仁黑湖般倒映着这位仵作,望着他离去,这一记就是又几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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