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浸泡着宋临江的眼睛，回过神来，她看见自己呕出的黑血，堆积在地上，腥臭无比。宋临江缓慢地眨眼，后知后觉才感受到胃犹如火烧刀砍的疼痛。桌上的汤水被掀翻，和血泊融为一体。
她无力倒在血里，腕上的银镯子磕在液体上，迟迟显现出一层黑色。
……
第几次醒了？
记不得了。
宋明玉站在角落，瞧见宋临江驻足隋珠院外不肯进去。屋内琴笛合奏，不时传出几声娇笑。外人看来，这是一对羡煞旁人的恩爱夫妻。宋明玉笑道：“姐姐怎么不进去？听见我爹爹娘亲的闺房之乐，你害羞了？还是说，你恨极了？哈哈！”
她走上前，清楚看见宋临江的冷如冰霜的脸，她续道：“成溋以公主身份压人，棒打鸳鸯，只是没想到，我爹身为驸马也能奉旨再娶。你娘死后也只能看他们恩恩爱爱不减当年，怕是在下面气都气死了！”宋临江微微眯了眼，一字一顿道：“你再说一遍。”没等宋明玉再张口，一个响亮的耳光就扇在她脸上，宋明玉措不及当，捂着脸不敢置信：“你，你敢打我？”
这巴掌实在够痛快，宋临江使了十成十的力，自己手掌也火辣辣地疼。她一边揉着手，一边冷声道：“假传圣旨、污蔑嫡母、不敬长姐，如此不忠、不孝、不悌的东西，齐氏教不好，我亲自代为教导，你该高兴才是。”
这边的动静闹得大了，宋齐二人被下人叫了出来。齐萋媛本想让女儿为自己出口恶气，结果没想到出来竟听到这番话，她心疼坏了女儿，忙拉过宋明玉为她揉脸，眼泪说挂便挂，楚楚可怜地朝宋平邑哭诉：“老爷，妾知道大娘子向来不喜我和玉儿，可是也不该下这么重的手、说这么伤人的话！玉儿好歹是她亲妹妹！”
宋临江深吸一口气，忍无可忍：“齐夫人，你倒是说说我为什么不喜你？是因为我娘怀孕你趁机勾搭上我爹？还是因为这十数年年来你频频向我下毒手？”
委屈和气愤一起爆发，无数次回溯记忆，宋临江不明不白死掉的线索都指向这个女人。
“你，你在说些什么？你含血喷人！”齐萋媛抱着宋明玉，哭道，“妾不知道为什么大娘子这么想妾……”
“够了！”宋平邑听她们拉扯半天，烦闷透了，他厉声叱道，“临江，你口口声声的齐夫人，是宋府如今的女主人，你一个小辈打骂姐妹、指责长辈，像什么话！‘勾搭’‘毒手’？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这些话都是谁教你这么说的？”
宋临江不敢置信看着他：“爹爹？”
他揉揉眉头，朝下人摆手：“带大娘子回屋。
“媛娘你也是，她一个小辈，你总是为难她干什么？公主已经去了这么多年了，我待你什么心你还不清楚吗？也不知道是哪个同大娘子嚼的舌根，你自己好好处理罢……”
下人半推半架着宋临江离开，声音落在身后，渐渐听不清，笑声很快替代说话，声音扎在耳中，宋临江挣开下人的束缚：“我自己会走。”
该习惯的，爹爹永远不会站在自己这边的。
不过半日，听雨阁就大大咧咧闯进一波婆子侍从，手持棍棒，封了听雨阁的门。为首的婆子眼熟得紧，她胖的很，走进来就使整间屋子都暗了。两只极不对称的眯缝眼，左眼下面一颗硕大的肉痣，合不拢的嘴角，张口就是唾沫横飞。她装模做样笑着，脸上就剩那两条缝，即使两条缝也拦不住她满眼的恶意。
她带着两个婆子径直走进屋内，意思意思行了个礼，不怀好意道：“大娘子，你口口声声说夫人要杀你，夫人心善不计较，吩咐咱们了，要好好查查这府里，尤其是娘子院子，到底是谁在害你，挑拨夫人跟娘子的关系。”
几个婆子侍卫径直闯入宋临江屋子一通乱翻，女儿家的衣物、首饰、脂粉，能撕的撕，能砸的砸，院子的奴仆上前去阻止，立刻就被他们拿住，抵上一个莫须有的罪名。
主子的屋子翻了个底朝天，下人的屋子也不能幸免。贴身下人被几个牵强的“证物”强立罪行，尽数押上庭院。
府里唯一能依仗的，现在人在且歇山。
无人可求援。
婆子趾高气昂道：“大娘子，我们夫人说了，今天要好好帮你立规矩，叫人看看挑拨主人、污蔑夫人的下场。”宋临江怒目而视，忍无可忍，手持茶盏便朝她砸了过去，茶盏碎在地上，茶水泼了她一身。宋临江几番起身复又被按倒座上，两个力气大的妇人死死掐着她的双臂，青紫一片。
多数都开始求饶了，纷纷指认刘妈，她们哭道：“我们都是梳头铺床的下人，哪有这个胆子啊，要是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那肯定就是刘妈，刘妈她可是大娘子的奶妈啊，求妈妈饶了我们罢！”
刘妈照看宋临江长大，见惯了旧人死的死散的散，此刻轮到自己，任她们拖出去，刘妈也不哭不闹。她提心吊胆过了十余年，一朝死期将至，倒像得了解脱。她苦笑，望着这轮白日：“人在做，天在看。”
惨叫声不绝于耳，婆子站在旁边，不住说：“没吃饭吗，用力打！”她又笑眯眯转过头朝宋临江道，“我们夫人还说了，大娘子得好好看着，免得下回又说错什么话、做错什么事了，落得这个下场。啧啧啧，瞧瞧这满地的血，哎呦，真是吓人！”她生怕宋临江离远了看不清嬷嬷的惨状，两个婆子便扯着她走近庭院。
皮开肉绽，血肉模糊，板子带起的血肉飞溅到宋临江的衣裙上。宋临江忽然感觉脸上温热一点，伸手一摸，竟是一滴血。婆子得意地很，心道：这等场面，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小姐还不得吓死了。就等她吓晕过去，吓个好歹了，好讲给齐萋媛高兴高兴，自己也得个什么赏赐。
惨叫声逐渐低沉，直到只剩下板子落到肉上的钝响。行刑的人探了口气，报道：“没了。”令她出乎意料的是，这位大娘子居然只是脸色苍白，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们将人活生生打死。宋临江的眼睛从死去的刘妈身上移到这婆子脸上，她定睛看了在场所有人的脸，似乎在记人。血痕凝固在苍白的脸上，黑沉沉的眼睛此刻显得格外吓人。任婆子手底下有多少人命，此刻看到她这副半人半鬼的神情，身上竟惊起了鸡皮疙瘩。
“滚。”
婆子完成任务，见好就收，道：“得嘞，大娘子，夫人的告诫也到了，咱们就不打扰您休息了，走。”
一行人浩浩汤汤走了，留下一地狼藉。听雨阁下人们吓怕了，都只是远远望着庭院，不敢上前。宋临江低头凝视着嬷嬷死不瞑目的眼睛，突然呕出声，踉踉跄跄扶住柱子，胃里翻滚发烧，宋临江忽然发现自己的心居然能如此平静，她一面呕，一面想：原来我这么没心肝。照顾自己十数年的嬷嬷死了，我却连一点感伤也不曾。她肺腑都在灼烧，直到帕子上呕出一口血来。
那婆子回去朝齐萋媛细细讲了听雨阁的事，齐萋媛直拍手称快，笑得花枝乱颤，随手抛了个钱袋，婆子忙接过去，一打开，里面一卷数量不轻的飞钱，婆子当时笑得连缝都快消失在肉脸上。齐萋媛问道：“我且问你，宋临江见到死人是不是当场吓晕了？”
婆子一面将钱袋收到袖袋里，一面卑躬屈膝道：“回夫人的话，这倒没有，她就盯着死人看，一动不动的，像是吓傻了。”
齐萋媛笑道：“那老东西奶大了她，她就只是盯着，没哭？”
“回夫人，没有，一滴泪也没流。”
“哼，倒是个冷心冷肺的白眼狼。”
后来过了许久，齐萋媛顺嘴说起这件事时，宋明玉一时失语。
齐萋媛没有因为她的态度生气，反而笑道：“玉儿比为娘善良，这是好事。我玉儿就只管好好积阴德，日后必定是大富大贵，遇难成祥。其他事有娘呢。”
宋明玉与成洲聊起，后者调笑道：“面对频频朝你下手为难的仇人都能有几分不忍，对上我这个爱慕者，你倒是心狠。要我说，得收起你多余的怜悯，须知斩草除根，趁她病要她命，别给敌人喘息之机。”
春夏交际多暴雨，听雨阁走廊人走走停停，总能听到屋内传出的咳嗽，清苦的药香缠绵不绝。下人偶尔才能看见宋临江，她着身厚披风站在门口，风雨交加，她目光远远消失在帘幕后。凉风吹得她面色苍白，听够了雨，很快便掩门回屋，随后又传出几声更加猛烈的咳嗽，被掩盖在雷声下。
尸体挪走，雨却冲刷不净地上的血肉。
刘妈死了，府里的老人一个接着一个离开，剩下的吃到教训，对宋临江更是避之犹恐不及。成溋的死如今再难查到真相。自刘妈死后宋临江称病在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正巧错过了榴花节。天刚亮，西院的马车声就传到听雨阁中。打扫的下人凑上门口，艳羡道：“真好啊，我们要是二娘子院里的，说不定今天也能沾个光呢。”
另一个下人四下张望，一面嘘声：“喂！小声点！你不怕大娘子听到吗？”
“听到就听到了，她还能干什么？”
宋临江早在天亮前就起来了，只是下人们不用心，连大娘子已经起身了都未曾注意。她孤身一人爬上须臾楼顶，许久未来，宋临江在桌椅上摸了满手的灰。人一走过，扬尘便激起行人的阵阵咳嗽。宋临江站在楼上远眺，东方天际泛白，晨曦喷薄，房屋间隙，或隐或现可以看到远处一片硕大的断壁残垣，宋临江生长在相府，这片废墟似乎从未改变。
须臾楼的呼吸都沉在宋临江一人身上。
“娘亲，这次临江会好好的，如果您在天有灵，保佑我，我一定能找出真相，替您沉冤昭雪。”
榴花节才过不久，热天里孟氏不呆在山上避暑，反而回到京城中。
晚间大厅便是久违的热闹，虽说面和心不和，也勉强算作团圆。一家人很少聚齐，今日为孟氏归家洗尘，又恰巧等到宋临江病愈，好不容易在院里吃顿饭。宋平邑扶着孟氏坐上主位，她另一手招呼宋临江，亲切唤道：“来，江儿，坐这儿。”
齐萋媛忍不住白了一眼，她假笑道：“母亲，临江大病初愈，挨着您坐怕是会过了病气，您再疼临江，等她好全了再说也不迟。”她胳膊肘碰了碰宋明玉，示意她上前去。齐萋媛笑里藏刀，暗骂道：“要不是你这老不死的拿着那死人的嫁妆，谁还搭理你！”她小动作一直没得到回应，回头看去，宋明玉居然在走神。
宋平邑倒是很认可这话，附和道：“媛娘有理，不如今日就让玉儿来尽尽孝道吧，您不在，小孙女也很想祖母呢。玉儿！”宋明玉抬起头应了一声，作势要去孟氏身边。
孟氏淡淡道：“不必了，江儿熟悉我的口味，叫旁人来布菜我还不习惯了。”她转头拉着宋临江的手，放手里搓搓，心疼得很，“手凉得很啊，虽然天逐渐热了，但是你也别贪凉，照顾你的下人是哪个？实在不用心，吴嬷嬷——”
旁边站出来个低着头的下人。孟氏道：“今天你就去大娘子屋里伺候。娘子身边不能没个年长的。”她又摸摸宋临江的头发，“这是吴嬷嬷，心细，懂些药理，叫她照顾你，祖母放心。”宋临江乖巧地点点头，侧目而视，这位吴嬷嬷看起来年过四十，是个生面孔。
她很快收回目光，心下思量：不知道这位老人嘴里能撬多少东西。
这场家宴吃得人难受，碍于孟氏，宋齐只敢眉目传情，以往活泼的宋明玉也安静下来，就剩下宋临江一人偶尔添道菜，悄声关心一二。
宋临江瞧见一道陌生的汤点，红枣燕窝银耳制成，看着像甜食，色泽又十分诱人，略取了些尝尝，沁香满口，清甜不腻，宋临江十分喜欢，复盛一碗送到孟氏面前，眉眼弯弯：“您尝尝，好像是扬州的大师傅新出的菜色。”
孟氏尝了一口，笑道：“嗯，是那位扬州师傅的手艺，难怪你爱吃。”她点点头，赞叹一声，“你们也尝尝，不错。”
青竹调笑道：“我们大娘子是投错地方了，她这口味合该生在江南。”
宋明玉从暖香手里接过甜汤，方入口，猝不及防吐了出来，反胃般干呕几声，面色都苍白了。
齐萋媛立刻扶住女儿，轻拍着她的背，紧张道：“怎么了怎么了？快去叫郎中！”“不要！”宋明玉止住下人，刚想说句没事，又呕了一声。
“这这……我怎么看，二娘子这像是有了？”一个下人惊恐道，她声音不大，在纷乱中却穿透力极强地传到众人耳中。齐萋媛又惊又怒，一巴掌扇在那下人的脸上：“贱人！你是个什么东西，胡嚼些什么！来人拖下去，打！”
孟氏霍然起身，宋临江连忙搀扶上去。她沉着道：“青竹，去看看。”
青竹手搭上了宋明玉的脉搏。
宋平邑守在一旁，沉默不语。
诊脉的时间不短，足以叫暖香说出实话：“榴花节的时候，二娘子叫奴婢先走了，奴婢真的不知道。奴婢只知道娘子上个月葵水没来……”
青竹收回手：“老夫人，是喜脉，已是一月有余。”
宋平邑勃然大怒，手中茶盏狠狠摔在地上，碎片溅起划花了宋明玉的手。孟氏面沉如水，她松开宋临江的手，走到宋明玉面前，一巴掌落下。宋明玉认命般闭上眼，然而掌掴没落在自己身上，齐萋媛被突如其来的巴掌打蒙了。
“这就是你养的好女儿。”孟氏转头朝宋平邑道，“一府上下，名誉同生。你宠妾昏了头！
“府中大娘子回回出事，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你来处理，你是怎么办的？如今你疼爱的小女儿闹出这等丑闻，御史知道了也要参你治家不严！你放纵齐氏、溺爱幼女，有没有想过你的长女也是你的亲生女儿？有没有想过江儿马上要及笄定亲，会被姊妹连累？”
宋平邑惭愧道：“府中中馈还请娘暂行代理，至于玉儿，儿子想问问那登徒子，玉儿毕竟还小，一时被蒙蔽了……临江，临江她总会有夫婿……在场的下人若是敢把今天的事吐露半个字，本官定叫你们生不如死！”下人纷纷跪下发誓不敢。
可至于那个登徒子，无论怎么问宋明玉，都是一问三不知。
宋临江冷眼旁观了这场闹剧，竟隐隐觉得痛快：没想到，我不在，榴花节的祸事就会落到你头上啊。
她无力倒在血里，腕上的银镯子磕在液体上，迟迟显现出一层黑色。
……
第几次醒了？
记不得了。
宋明玉站在角落，瞧见宋临江驻足隋珠院外不肯进去。屋内琴笛合奏，不时传出几声娇笑。外人看来，这是一对羡煞旁人的恩爱夫妻。宋明玉笑道：“姐姐怎么不进去？听见我爹爹娘亲的闺房之乐，你害羞了？还是说，你恨极了？哈哈！”
她走上前，清楚看见宋临江的冷如冰霜的脸，她续道：“成溋以公主身份压人，棒打鸳鸯，只是没想到，我爹身为驸马也能奉旨再娶。你娘死后也只能看他们恩恩爱爱不减当年，怕是在下面气都气死了！”宋临江微微眯了眼，一字一顿道：“你再说一遍。”没等宋明玉再张口，一个响亮的耳光就扇在她脸上，宋明玉措不及当，捂着脸不敢置信：“你，你敢打我？”
这巴掌实在够痛快，宋临江使了十成十的力，自己手掌也火辣辣地疼。她一边揉着手，一边冷声道：“假传圣旨、污蔑嫡母、不敬长姐，如此不忠、不孝、不悌的东西，齐氏教不好，我亲自代为教导，你该高兴才是。”
这边的动静闹得大了，宋齐二人被下人叫了出来。齐萋媛本想让女儿为自己出口恶气，结果没想到出来竟听到这番话，她心疼坏了女儿，忙拉过宋明玉为她揉脸，眼泪说挂便挂，楚楚可怜地朝宋平邑哭诉：“老爷，妾知道大娘子向来不喜我和玉儿，可是也不该下这么重的手、说这么伤人的话！玉儿好歹是她亲妹妹！”
宋临江深吸一口气，忍无可忍：“齐夫人，你倒是说说我为什么不喜你？是因为我娘怀孕你趁机勾搭上我爹？还是因为这十数年年来你频频向我下毒手？”
委屈和气愤一起爆发，无数次回溯记忆，宋临江不明不白死掉的线索都指向这个女人。
“你，你在说些什么？你含血喷人！”齐萋媛抱着宋明玉，哭道，“妾不知道为什么大娘子这么想妾……”
“够了！”宋平邑听她们拉扯半天，烦闷透了，他厉声叱道，“临江，你口口声声的齐夫人，是宋府如今的女主人，你一个小辈打骂姐妹、指责长辈，像什么话！‘勾搭’‘毒手’？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这些话都是谁教你这么说的？”
宋临江不敢置信看着他：“爹爹？”
他揉揉眉头，朝下人摆手：“带大娘子回屋。
“媛娘你也是，她一个小辈，你总是为难她干什么？公主已经去了这么多年了，我待你什么心你还不清楚吗？也不知道是哪个同大娘子嚼的舌根，你自己好好处理罢……”
下人半推半架着宋临江离开，声音落在身后，渐渐听不清，笑声很快替代说话，声音扎在耳中，宋临江挣开下人的束缚：“我自己会走。”
该习惯的，爹爹永远不会站在自己这边的。
不过半日，听雨阁就大大咧咧闯进一波婆子侍从，手持棍棒，封了听雨阁的门。为首的婆子眼熟得紧，她胖的很，走进来就使整间屋子都暗了。两只极不对称的眯缝眼，左眼下面一颗硕大的肉痣，合不拢的嘴角，张口就是唾沫横飞。她装模做样笑着，脸上就剩那两条缝，即使两条缝也拦不住她满眼的恶意。
她带着两个婆子径直走进屋内，意思意思行了个礼，不怀好意道：“大娘子，你口口声声说夫人要杀你，夫人心善不计较，吩咐咱们了，要好好查查这府里，尤其是娘子院子，到底是谁在害你，挑拨夫人跟娘子的关系。”
几个婆子侍卫径直闯入宋临江屋子一通乱翻，女儿家的衣物、首饰、脂粉，能撕的撕，能砸的砸，院子的奴仆上前去阻止，立刻就被他们拿住，抵上一个莫须有的罪名。
主子的屋子翻了个底朝天，下人的屋子也不能幸免。贴身下人被几个牵强的“证物”强立罪行，尽数押上庭院。
府里唯一能依仗的，现在人在且歇山。
无人可求援。
婆子趾高气昂道：“大娘子，我们夫人说了，今天要好好帮你立规矩，叫人看看挑拨主人、污蔑夫人的下场。”宋临江怒目而视，忍无可忍，手持茶盏便朝她砸了过去，茶盏碎在地上，茶水泼了她一身。宋临江几番起身复又被按倒座上，两个力气大的妇人死死掐着她的双臂，青紫一片。
多数都开始求饶了，纷纷指认刘妈，她们哭道：“我们都是梳头铺床的下人，哪有这个胆子啊，要是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那肯定就是刘妈，刘妈她可是大娘子的奶妈啊，求妈妈饶了我们罢！”
刘妈照看宋临江长大，见惯了旧人死的死散的散，此刻轮到自己，任她们拖出去，刘妈也不哭不闹。她提心吊胆过了十余年，一朝死期将至，倒像得了解脱。她苦笑，望着这轮白日：“人在做，天在看。”
惨叫声不绝于耳，婆子站在旁边，不住说：“没吃饭吗，用力打！”她又笑眯眯转过头朝宋临江道，“我们夫人还说了，大娘子得好好看着，免得下回又说错什么话、做错什么事了，落得这个下场。啧啧啧，瞧瞧这满地的血，哎呦，真是吓人！”她生怕宋临江离远了看不清嬷嬷的惨状，两个婆子便扯着她走近庭院。
皮开肉绽，血肉模糊，板子带起的血肉飞溅到宋临江的衣裙上。宋临江忽然感觉脸上温热一点，伸手一摸，竟是一滴血。婆子得意地很，心道：这等场面，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小姐还不得吓死了。就等她吓晕过去，吓个好歹了，好讲给齐萋媛高兴高兴，自己也得个什么赏赐。
惨叫声逐渐低沉，直到只剩下板子落到肉上的钝响。行刑的人探了口气，报道：“没了。”令她出乎意料的是，这位大娘子居然只是脸色苍白，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们将人活生生打死。宋临江的眼睛从死去的刘妈身上移到这婆子脸上，她定睛看了在场所有人的脸，似乎在记人。血痕凝固在苍白的脸上，黑沉沉的眼睛此刻显得格外吓人。任婆子手底下有多少人命，此刻看到她这副半人半鬼的神情，身上竟惊起了鸡皮疙瘩。
“滚。”
婆子完成任务，见好就收，道：“得嘞，大娘子，夫人的告诫也到了，咱们就不打扰您休息了，走。”
一行人浩浩汤汤走了，留下一地狼藉。听雨阁下人们吓怕了，都只是远远望着庭院，不敢上前。宋临江低头凝视着嬷嬷死不瞑目的眼睛，突然呕出声，踉踉跄跄扶住柱子，胃里翻滚发烧，宋临江忽然发现自己的心居然能如此平静，她一面呕，一面想：原来我这么没心肝。照顾自己十数年的嬷嬷死了，我却连一点感伤也不曾。她肺腑都在灼烧，直到帕子上呕出一口血来。
那婆子回去朝齐萋媛细细讲了听雨阁的事，齐萋媛直拍手称快，笑得花枝乱颤，随手抛了个钱袋，婆子忙接过去，一打开，里面一卷数量不轻的飞钱，婆子当时笑得连缝都快消失在肉脸上。齐萋媛问道：“我且问你，宋临江见到死人是不是当场吓晕了？”
婆子一面将钱袋收到袖袋里，一面卑躬屈膝道：“回夫人的话，这倒没有，她就盯着死人看，一动不动的，像是吓傻了。”
齐萋媛笑道：“那老东西奶大了她，她就只是盯着，没哭？”
“回夫人，没有，一滴泪也没流。”
“哼，倒是个冷心冷肺的白眼狼。”
后来过了许久，齐萋媛顺嘴说起这件事时，宋明玉一时失语。
齐萋媛没有因为她的态度生气，反而笑道：“玉儿比为娘善良，这是好事。我玉儿就只管好好积阴德，日后必定是大富大贵，遇难成祥。其他事有娘呢。”
宋明玉与成洲聊起，后者调笑道：“面对频频朝你下手为难的仇人都能有几分不忍，对上我这个爱慕者，你倒是心狠。要我说，得收起你多余的怜悯，须知斩草除根，趁她病要她命，别给敌人喘息之机。”
春夏交际多暴雨，听雨阁走廊人走走停停，总能听到屋内传出的咳嗽，清苦的药香缠绵不绝。下人偶尔才能看见宋临江，她着身厚披风站在门口，风雨交加，她目光远远消失在帘幕后。凉风吹得她面色苍白，听够了雨，很快便掩门回屋，随后又传出几声更加猛烈的咳嗽，被掩盖在雷声下。
尸体挪走，雨却冲刷不净地上的血肉。
刘妈死了，府里的老人一个接着一个离开，剩下的吃到教训，对宋临江更是避之犹恐不及。成溋的死如今再难查到真相。自刘妈死后宋临江称病在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正巧错过了榴花节。天刚亮，西院的马车声就传到听雨阁中。打扫的下人凑上门口，艳羡道：“真好啊，我们要是二娘子院里的，说不定今天也能沾个光呢。”
另一个下人四下张望，一面嘘声：“喂！小声点！你不怕大娘子听到吗？”
“听到就听到了，她还能干什么？”
宋临江早在天亮前就起来了，只是下人们不用心，连大娘子已经起身了都未曾注意。她孤身一人爬上须臾楼顶，许久未来，宋临江在桌椅上摸了满手的灰。人一走过，扬尘便激起行人的阵阵咳嗽。宋临江站在楼上远眺，东方天际泛白，晨曦喷薄，房屋间隙，或隐或现可以看到远处一片硕大的断壁残垣，宋临江生长在相府，这片废墟似乎从未改变。
须臾楼的呼吸都沉在宋临江一人身上。
“娘亲，这次临江会好好的，如果您在天有灵，保佑我，我一定能找出真相，替您沉冤昭雪。”
榴花节才过不久，热天里孟氏不呆在山上避暑，反而回到京城中。
晚间大厅便是久违的热闹，虽说面和心不和，也勉强算作团圆。一家人很少聚齐，今日为孟氏归家洗尘，又恰巧等到宋临江病愈，好不容易在院里吃顿饭。宋平邑扶着孟氏坐上主位，她另一手招呼宋临江，亲切唤道：“来，江儿，坐这儿。”
齐萋媛忍不住白了一眼，她假笑道：“母亲，临江大病初愈，挨着您坐怕是会过了病气，您再疼临江，等她好全了再说也不迟。”她胳膊肘碰了碰宋明玉，示意她上前去。齐萋媛笑里藏刀，暗骂道：“要不是你这老不死的拿着那死人的嫁妆，谁还搭理你！”她小动作一直没得到回应，回头看去，宋明玉居然在走神。
宋平邑倒是很认可这话，附和道：“媛娘有理，不如今日就让玉儿来尽尽孝道吧，您不在，小孙女也很想祖母呢。玉儿！”宋明玉抬起头应了一声，作势要去孟氏身边。
孟氏淡淡道：“不必了，江儿熟悉我的口味，叫旁人来布菜我还不习惯了。”她转头拉着宋临江的手，放手里搓搓，心疼得很，“手凉得很啊，虽然天逐渐热了，但是你也别贪凉，照顾你的下人是哪个？实在不用心，吴嬷嬷——”
旁边站出来个低着头的下人。孟氏道：“今天你就去大娘子屋里伺候。娘子身边不能没个年长的。”她又摸摸宋临江的头发，“这是吴嬷嬷，心细，懂些药理，叫她照顾你，祖母放心。”宋临江乖巧地点点头，侧目而视，这位吴嬷嬷看起来年过四十，是个生面孔。
她很快收回目光，心下思量：不知道这位老人嘴里能撬多少东西。
这场家宴吃得人难受，碍于孟氏，宋齐只敢眉目传情，以往活泼的宋明玉也安静下来，就剩下宋临江一人偶尔添道菜，悄声关心一二。
宋临江瞧见一道陌生的汤点，红枣燕窝银耳制成，看着像甜食，色泽又十分诱人，略取了些尝尝，沁香满口，清甜不腻，宋临江十分喜欢，复盛一碗送到孟氏面前，眉眼弯弯：“您尝尝，好像是扬州的大师傅新出的菜色。”
孟氏尝了一口，笑道：“嗯，是那位扬州师傅的手艺，难怪你爱吃。”她点点头，赞叹一声，“你们也尝尝，不错。”
青竹调笑道：“我们大娘子是投错地方了，她这口味合该生在江南。”
宋明玉从暖香手里接过甜汤，方入口，猝不及防吐了出来，反胃般干呕几声，面色都苍白了。
齐萋媛立刻扶住女儿，轻拍着她的背，紧张道：“怎么了怎么了？快去叫郎中！”“不要！”宋明玉止住下人，刚想说句没事，又呕了一声。
“这这……我怎么看，二娘子这像是有了？”一个下人惊恐道，她声音不大，在纷乱中却穿透力极强地传到众人耳中。齐萋媛又惊又怒，一巴掌扇在那下人的脸上：“贱人！你是个什么东西，胡嚼些什么！来人拖下去，打！”
孟氏霍然起身，宋临江连忙搀扶上去。她沉着道：“青竹，去看看。”
青竹手搭上了宋明玉的脉搏。
宋平邑守在一旁，沉默不语。
诊脉的时间不短，足以叫暖香说出实话：“榴花节的时候，二娘子叫奴婢先走了，奴婢真的不知道。奴婢只知道娘子上个月葵水没来……”
青竹收回手：“老夫人，是喜脉，已是一月有余。”
宋平邑勃然大怒，手中茶盏狠狠摔在地上，碎片溅起划花了宋明玉的手。孟氏面沉如水，她松开宋临江的手，走到宋明玉面前，一巴掌落下。宋明玉认命般闭上眼，然而掌掴没落在自己身上，齐萋媛被突如其来的巴掌打蒙了。
“这就是你养的好女儿。”孟氏转头朝宋平邑道，“一府上下，名誉同生。你宠妾昏了头！
“府中大娘子回回出事，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你来处理，你是怎么办的？如今你疼爱的小女儿闹出这等丑闻，御史知道了也要参你治家不严！你放纵齐氏、溺爱幼女，有没有想过你的长女也是你的亲生女儿？有没有想过江儿马上要及笄定亲，会被姊妹连累？”
宋平邑惭愧道：“府中中馈还请娘暂行代理，至于玉儿，儿子想问问那登徒子，玉儿毕竟还小，一时被蒙蔽了……临江，临江她总会有夫婿……在场的下人若是敢把今天的事吐露半个字，本官定叫你们生不如死！”下人纷纷跪下发誓不敢。
可至于那个登徒子，无论怎么问宋明玉，都是一问三不知。
宋临江冷眼旁观了这场闹剧，竟隐隐觉得痛快：没想到，我不在，榴花节的祸事就会落到你头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