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只有两句话：“娘子见谅，明日不能赴约。若阁下启程南疆，凭此书信，峨眉山脚医师乌先生可以相助。”信里字迹歪歪扭扭，错漏百出，好在能看出意思，目光下移，落款处只画了一串圆润奇异的字符，从未见过。
宋临江不相信等了自己这么久的人会在临门一脚突然放弃，然而对面是谁都不知道，宋临江又不敢轻易下结论。
次日，不见小二，掌柜的挠挠头，一脸茫然：“那小子突然说家里出了事，走了！……出了什么事？我不知道啊！”
峨眉看向宋临江，用眼神问她怎么办，宋临江摇摇头：“不用等了，收拾行李，咱们启程！”
越往西越难行，山陡水急，离城七天了，方圆百里不见人烟。快马赶往峨眉，马车颠簸，吃睡不安，如此两三天，宋临江小脸越发苍白了，峨眉也毫无办法。
车夫终于露出笑意，拿马鞭指着不远处云雾缭绕的山腰：“娘子们，快看，前面就是峨眉山了!”晨曦萌发，露水正浓，秋来寒意已经不薄了，峨眉为宋临江添上一件披风，她们掀开门帘，看到的就是一连遮天蔽日的山脉。
峨眉山。
宋临江带上一丝笑意：“峨眉，你的名字就是这个峨眉。”
一日之晨，正是生灵活动的时候，百鸟啼鸣，峨眉山猿猴长啸，山峡交合，回声拉得长，哀婉凄切。
车夫早听说峨眉的猴子难对付，一爪子能扇断一条胳膊，心惊胆颤，快快把主仆二人放下，休息也不要，马不停蹄走了。
峨眉山脚处，临水不远有一栋茅屋别院，屋子烟囱正升起炊烟。山路下来个箩筐老人，山路陡峭，却见他健步若飞，身轻似燕，远远瞥了她们一眼，快走到柴门口，将柴门打开，回头看她们一眼，示意宋临江进来。
“乌先生？”
乌先生没答话，自顾自到茅棚放下慢慢一筐柴火，又解开身上背着的囊，把新摘的果子全倒入院里盛着的水里。他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碗水，咕咚咕咚往肚子里灌，一气连喝两海碗还嫌不够，擦擦嘴，看向进院的两人。迎着光，略有些刺眼，乌先生微微眯了眯眼看着两个小姑娘，未语先习惯性谓叹一声：“借住的话，自己去西边那间茅草屋就行，有什么要的自己取。每天给我把旁边的地浇一下就行。”
宋临江慢慢靠近乌先生，递上书信，温和道：“不是住店，想请先生帮我带路。”
乌先生拆了信，扫了几眼，掀起眼皮瞅了宋临江一眼：“你要去南疆？苍梧派的人情我当然帮，不过你们去那里做什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一个会刷几招花拳绣腿的哑巴，赶着去送死？”
他的话毫不留情，宋临江也不生气，只是说：“先生既然帮我，送我们去就好，至于生死，必不会连累先生。”
乌先生收回信，归还给她，笑了一声：“我自然不会有什么事。你们的命跟我也没什么关系。我也用不着拦你们，看你们是长途跋涉来的，马上出发还没到就得倒下一个。这样，先休整两天，两日后出发。”
说完，转身往灶房走，也不给宋临江答话的机会。
宋临江苦笑一下，任峨眉扶着自己去西厢房休憩。
两天时间，乌先生一点也不关心这两人的目的，偶尔宋临江问起一两句，他耐心一点便答，多数时候懒得说话。几乎井水不犯河水地过完两天，乌先生在柴房捡拾两根稍微结实点的木棍，一根给宋临江，一根留给自己，照他的话说“会武功的那个用不着棍子，她单脚跳都能比我们走的快”。
走的是山间羊肠小路，七弯八绕，等淌过一条小河，河对岸便有人守着，用艰涩难懂的方言打了句招呼，乌先生正穿着鞋，手指钩住鞋跟，费力往上提。夏水上涨，漫过连接两岸的石子路，近看都难以观察，非得一个地方熟人领着淌水而过。远远看去，山林深处，像是踏浪而行的仙人。
宋临江躲着男子穿鞋袜。淌水时犹豫半晌，然而权衡再三，念及鞋袜湿了的不方便处，也解开了鞋袜。
等穿戴好从遮蔽处出来便迎上南疆人若有所思的目光。
乌先生与他交流完，回到两人身边，低声说道：“跟他走就是南疆领域，他没有恶意，很愿意带你们去南疆，只是要带上眼罩。”
宋临江微微眯着眼远望接下去的路，只见林木重叠，林中瘴气浓厚，遮遮掩掩看不到去路，偶有黑影晃过，也不知往前走会对上哪一双颜色的眼睛。河流挡住了瘴气，便以水为界，西为南疆，东走燕唐。
难怪需要这么多人带路。
乌先生只需要交付人就好，他从袖里掏了一贯钱，数了十文交给南疆人，南疆人便送回一瓮巴掌大的小瓷罐。乌先生开罐看了一眼，闻了闻味道，笑了，用南疆语回了句：“成色不错。”
南疆人从袋子里抽了两根黑而宽的布条，操着一口不流利的官话道：“戴上走，我领路。”
眼前彻底黑下来，失去视觉，听觉在异常寂静的林中也失去作用，鼻尖萦绕着腥味，每一口都像是将腐烂的土地吸入肺。只有拐杖在指路，无法交流往往带来失控感和不安，完全陌生的环境下，宋临江开始有一股隐隐的焦躁，如同暴风雨前的闷热。
右手心传来峨眉温热的触感，峨眉在她掌心写字：别怕。
宋临江握住写字的手，定定神，心道：至少，我不用怕死。
然而想到死，宋临江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谁知道轮回什么时候结束，如果逃出京城就是最后一世呢？宋临江念及此处，身上激起一层鸡皮疙瘩，手微微战栗：如果是怎么办？我带峨眉一起死吗？我死在什么都没查出来的时候？
不知走到哪里，风逐渐大了起来，眼罩好像系松了，被风吹散了，光驱散黑暗，入目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原。
雪原？怎么可能是雪原？
是白雾吗？还是什么障眼法？
宋临江不知怎么忽然慌了，她看不见领路的人，回头去抓峨眉的手，却抓了空。
峨眉不见了。
身后是寂静的树林，松软而腐烂的土地一直蔓延到脚下，然后——戛然而止。
宋临江颤颤巍巍，向雪原迈进一步，直到自己融入了雪原，连风也停息了。
世界寂静到只剩下宋临江的呼吸。
什么在滚？
熟悉的声响似乎是两颗玻璃球，滚在地上，直到碰撞在一起发出“砰啷”的脆声。世界慢慢震动，“咚——咚——”有节奏的重击，宋临江曾看过府里修缮屋梁的工匠，斧凿一下一下往里敲击，铁钉便一寸一寸没入木梁。这个震动越来越重，从模糊到清晰，好像宋临江就身处木心。震动完全覆盖了玻璃球的声音。
不安越来越重，头皮都在一阵阵发麻，宋临江不舒服地揉揉心脏，总觉得心头发紧地难受。如同心有所感，宋临江抬头上看，陡然对上一只向里看的眼睛，棕褐色的瞳仁左右转着，似乎在寻找什么。宋临江只觉得头皮一炸，源源不断的恐惧涌上心头，下意识地就要寻找躲藏的地方，然而宋临江惊然发现自己连动都动不了，腿软发麻，身体里的呼吸都要无以为继。
经过这么多世，以为自己长大了，到了这步田地才发现，自己还是个无能为力的孩子，就像眼睁睁看着娘的棺柩被合上，挣扎的幼儿被抱开。
宋临江突然心脏一阵绞痛，就像那颗震动的长钉钉入心脏，紧接钝痛，不久就是满头虚汗，疼痛在脑袋轰地炸开，然后扩散到全身，密密麻麻，都是绞痛的余波。
眼睛没注视到她。疼到模糊的视线渐渐染上雪原的白茫，多次失去知觉，然后继续被痛醒。
空白过后脑子忽然清醒了，诡异的歌调与钉柱子的声音彻底唤醒宋临江。
她睁开眼，眼前是跪拜的人，咿咿呀呀唱着不成曲调的歌，一下一下朝自己拜服，五体投地。宋临江因剧痛双眼失焦，许久才凝起视线，每个人的眼睛里都充斥着嗜血的狂热，直惊地宋临江一身冷汗。
黑夜里火光冲天，他们的眼睛里火焰熊熊燃烧，而月色冰冷彻骨。
心脏的钝痛从未停止，宋临江低下头看见被刺穿的心脏，她被束缚在大树中央，一根尖刺扎穿了心脏，将她活活钉在树干。
余光里宋临江看见了一颗人头，被穿在铜矛上。宋临江全身的血都涌上头，头疼欲裂，与峨眉短短数个月的光景回马灯一样在脑子里闪现，她不敢置信，却连说话的声音也没有了：“峨眉有什么错？你们、你们杀她……”她不敢细看峨眉的尸首，余光却替她细细描摹到峨眉的每一处疤痕。
三根箭，一条捅入腹内的长剑，还有……身首异处。
那颗人头满脸血糊，睁着空洞的双眼看着宋临江。
她的尸身被随意丢弃在角落，围满蛇鼠虫蚁，已经能看到血肉下的森森白骨了
痛感压过不知所措，宋临江忽然看到不远处的宋明玉。
“害人终害己，你姐姐没想到啊，本要把你送上祭台活活叫蛊虫啃食至死，奈何蠢笨如此，自己成了我南疆的祭品！如此蚀心血之刑还真是便宜了她！”宋明玉身边那个华衣男子讥讽道。
宋明玉冷笑道：“我忍她是姐姐，可惜她一直要害我娘。想找红颜散，那就自己试试蛊虫的滋味。”
宋临江听的一清二楚，却始终无法理解。慢慢地，宋临江逐渐感觉不到四肢，耳边跪拜的吟唱声也越发遥远、消失，眼皮越来越沉，直到陷入黑暗。
……
“大娘子？大娘子？醒醒，大娘子？”
宋临江紧闭双目，不住喃喃，手指抓握着被子，连被子也被手上的汗沾湿了。她似乎梦魇了，身体微微抽搐，满额头的虚汗。婢女小翠给她擦汗，一边擦一边嘀咕：“又魇住了，前世杀人如麻，今生怨鬼缠身。”她把湿帕子浸了水，扭头叫峨眉：“这样，你先去拿檀香，屋子里香炉再多加点，熏浓点。”
又给宋临江擦了会汗，装模作样压了压被子，不注意一看，峨眉抱着剑守在身后，冷脸一动不动。
小翠皱眉道：“去啊？你还在这碍事干嘛？”人依旧不理不睬。房里还有其他人，小翠被当众下了脸，难堪道：“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现在我使唤你都不行，你是连大娘子都不放在眼里了是吧？”
屋子里安静的很，此刻打扫动静都没了，所有人看似在忙手里的事，实则余光全聚在两人身上。一个是老爷拨过来的大丫头，一个是娘子自己的心腹，二人相争，谁都在看笑话。
小翠说的太快，峨眉读不懂她的话，也不想理她，只当自己是个木头。
“你这个聋子——”她又羞又恼，站起身来一巴掌欲扇下去，峨眉随手用剑柄挡下她的巴掌，手腕一翻砸中她的麻筋，后者尖叫一声，手掌被打下去，整个掌心都红肿了，火辣辣地疼。麻筋被砸，半个身子都瘫坐到地上，又疼又麻。
“好你个聋子，我是老爷的人，你竟敢这样对我！老爷要是知道了——”
“老爷派你伺候我，看来你很是不情愿。”身后人虚弱道。小翠僵住身子，转过头去，看见峨眉正将宋临江扶起来。她顺着峨眉端来的水喝了一口，润润嗓子，宋临江仍然苍白着脸，半倚在峨眉的身上，继续道，“我说过，我的屋子里没得我首肯不允许熏香。我也警告过，峨眉的事不准提，你全当耳旁风。”
她俯视着小翠，冷声道：“院里跪着，自己掌嘴五十。其余人，如若再犯，逐出听雨阁。”
小翠张嘴就要喊，对上宋临江的眼睛，心头发虚，不敢再出声了。
宋临江很少发火，此次示威连老爷的脸都不顾了。
重生这么久，依旧每晚都梦回南疆，醒来头疼不止，甚至严重时会耳鸣。宋临江脾气被疼痛带起一阵火气，发作了小翠，才平复了些心绪，唤峨眉扶她下床。立刻就有人上去服侍她洗漱更衣，院子里掌嘴声清脆，如同打在每个心怀鬼胎的人身上，听雨阁一时人心惶惶，生怕又惹怒了这个主子。
顷刻小翠的双颊就有了明显的巴掌印，嘴角都带上了血。她满眼溢出来的憎恨，听雨阁的人只想把头低入地底下。小翠被罚，但是她到底不是普通丫鬟。二殿下送给中书令的美人，齐氏嫉恨，求着老爷把人送给大娘子使唤，平日里听雨阁上下对她都忍让几分。谁知今天突然被罚。
宋临江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刘妈，你亲自把人哪来的送回哪去，我院子小，容不下第二个主子！”
绕了大圈去前院。
半路上，刘妈忽然拉着小翠的手到人烟稀少处，从怀里掏出一盒沁香的药膏，送给小翠，满眼心疼：“翠姑娘，我看着你的脸都疼，多俊俏的姑娘，赶紧擦了，可别脸上留疤了。”
小翠接过药膏，打开一看，膏体晶莹若水，闻着一股天然清香，不用想都是好东西。她疑惑地看着刘妈，不解道：“这是？”
刘妈给她试了试，抹在手上就如同雾化一般，水润芬芳：“姑娘不知道，这是我们大娘子都舍不得用的祛疤胶，暗中托奴婢给姑娘消肿。不过，只怕姑娘现在心里还埋怨我家娘子，我家大娘子真是有苦说不出啊！”
她擦了擦眼泪，顶着小翠越来越多的疑虑：“姑娘知道，你是二殿下送来给老爷的，隋珠院那位故意把你送给娘子使唤，就是害怕你一来就抢了相爷的宠爱啊！你想想，咱们十多年没有正经夫人了，你要是服侍相爷，就是和齐萋媛平起平坐。她一介罪臣之女，而你是二殿下的人，靠着二殿下，身份都高出她一截，隋珠院的不就紧张了吗？她把你送到不受宠的女儿身边，一则老爷不来，见不着你的美貌；二则，父亲看上女儿的侍女，传出去要遭耻笑的，相爷避讳这个。
“你侍奉娘子有一段时间了，娘子什么心性你也算清楚。就为了一个下人的称呼和熏不熏香罚你？”
小翠半信半疑地摇摇头。刘妈成热打铁：“你想想，你刚来，打碎了娘子心爱的琉璃樽，隔天又泼湿了娘子的画，娘子种了一年的兰花也被你浇死了。只一件，换做旁人都要狠罚你了，娘子呢？
“你扪心自问，今天罚你是不是太牵强了？”
小翠思及自己刚来不服娘子，给宋临江添了不少堵，点点头。
刘妈说：“所以啊，娘子就是要找个合适的时间和借口，把你送回老爷身边，你是老爷的人。”
宋临江不相信等了自己这么久的人会在临门一脚突然放弃，然而对面是谁都不知道，宋临江又不敢轻易下结论。
次日，不见小二，掌柜的挠挠头，一脸茫然：“那小子突然说家里出了事，走了！……出了什么事？我不知道啊！”
峨眉看向宋临江，用眼神问她怎么办，宋临江摇摇头：“不用等了，收拾行李，咱们启程！”
越往西越难行，山陡水急，离城七天了，方圆百里不见人烟。快马赶往峨眉，马车颠簸，吃睡不安，如此两三天，宋临江小脸越发苍白了，峨眉也毫无办法。
车夫终于露出笑意，拿马鞭指着不远处云雾缭绕的山腰：“娘子们，快看，前面就是峨眉山了!”晨曦萌发，露水正浓，秋来寒意已经不薄了，峨眉为宋临江添上一件披风，她们掀开门帘，看到的就是一连遮天蔽日的山脉。
峨眉山。
宋临江带上一丝笑意：“峨眉，你的名字就是这个峨眉。”
一日之晨，正是生灵活动的时候，百鸟啼鸣，峨眉山猿猴长啸，山峡交合，回声拉得长，哀婉凄切。
车夫早听说峨眉的猴子难对付，一爪子能扇断一条胳膊，心惊胆颤，快快把主仆二人放下，休息也不要，马不停蹄走了。
峨眉山脚处，临水不远有一栋茅屋别院，屋子烟囱正升起炊烟。山路下来个箩筐老人，山路陡峭，却见他健步若飞，身轻似燕，远远瞥了她们一眼，快走到柴门口，将柴门打开，回头看她们一眼，示意宋临江进来。
“乌先生？”
乌先生没答话，自顾自到茅棚放下慢慢一筐柴火，又解开身上背着的囊，把新摘的果子全倒入院里盛着的水里。他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碗水，咕咚咕咚往肚子里灌，一气连喝两海碗还嫌不够，擦擦嘴，看向进院的两人。迎着光，略有些刺眼，乌先生微微眯了眯眼看着两个小姑娘，未语先习惯性谓叹一声：“借住的话，自己去西边那间茅草屋就行，有什么要的自己取。每天给我把旁边的地浇一下就行。”
宋临江慢慢靠近乌先生，递上书信，温和道：“不是住店，想请先生帮我带路。”
乌先生拆了信，扫了几眼，掀起眼皮瞅了宋临江一眼：“你要去南疆？苍梧派的人情我当然帮，不过你们去那里做什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一个会刷几招花拳绣腿的哑巴，赶着去送死？”
他的话毫不留情，宋临江也不生气，只是说：“先生既然帮我，送我们去就好，至于生死，必不会连累先生。”
乌先生收回信，归还给她，笑了一声：“我自然不会有什么事。你们的命跟我也没什么关系。我也用不着拦你们，看你们是长途跋涉来的，马上出发还没到就得倒下一个。这样，先休整两天，两日后出发。”
说完，转身往灶房走，也不给宋临江答话的机会。
宋临江苦笑一下，任峨眉扶着自己去西厢房休憩。
两天时间，乌先生一点也不关心这两人的目的，偶尔宋临江问起一两句，他耐心一点便答，多数时候懒得说话。几乎井水不犯河水地过完两天，乌先生在柴房捡拾两根稍微结实点的木棍，一根给宋临江，一根留给自己，照他的话说“会武功的那个用不着棍子，她单脚跳都能比我们走的快”。
走的是山间羊肠小路，七弯八绕，等淌过一条小河，河对岸便有人守着，用艰涩难懂的方言打了句招呼，乌先生正穿着鞋，手指钩住鞋跟，费力往上提。夏水上涨，漫过连接两岸的石子路，近看都难以观察，非得一个地方熟人领着淌水而过。远远看去，山林深处，像是踏浪而行的仙人。
宋临江躲着男子穿鞋袜。淌水时犹豫半晌，然而权衡再三，念及鞋袜湿了的不方便处，也解开了鞋袜。
等穿戴好从遮蔽处出来便迎上南疆人若有所思的目光。
乌先生与他交流完，回到两人身边，低声说道：“跟他走就是南疆领域，他没有恶意，很愿意带你们去南疆，只是要带上眼罩。”
宋临江微微眯着眼远望接下去的路，只见林木重叠，林中瘴气浓厚，遮遮掩掩看不到去路，偶有黑影晃过，也不知往前走会对上哪一双颜色的眼睛。河流挡住了瘴气，便以水为界，西为南疆，东走燕唐。
难怪需要这么多人带路。
乌先生只需要交付人就好，他从袖里掏了一贯钱，数了十文交给南疆人，南疆人便送回一瓮巴掌大的小瓷罐。乌先生开罐看了一眼，闻了闻味道，笑了，用南疆语回了句：“成色不错。”
南疆人从袋子里抽了两根黑而宽的布条，操着一口不流利的官话道：“戴上走，我领路。”
眼前彻底黑下来，失去视觉，听觉在异常寂静的林中也失去作用，鼻尖萦绕着腥味，每一口都像是将腐烂的土地吸入肺。只有拐杖在指路，无法交流往往带来失控感和不安，完全陌生的环境下，宋临江开始有一股隐隐的焦躁，如同暴风雨前的闷热。
右手心传来峨眉温热的触感，峨眉在她掌心写字：别怕。
宋临江握住写字的手，定定神，心道：至少，我不用怕死。
然而想到死，宋临江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谁知道轮回什么时候结束，如果逃出京城就是最后一世呢？宋临江念及此处，身上激起一层鸡皮疙瘩，手微微战栗：如果是怎么办？我带峨眉一起死吗？我死在什么都没查出来的时候？
不知走到哪里，风逐渐大了起来，眼罩好像系松了，被风吹散了，光驱散黑暗，入目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原。
雪原？怎么可能是雪原？
是白雾吗？还是什么障眼法？
宋临江不知怎么忽然慌了，她看不见领路的人，回头去抓峨眉的手，却抓了空。
峨眉不见了。
身后是寂静的树林，松软而腐烂的土地一直蔓延到脚下，然后——戛然而止。
宋临江颤颤巍巍，向雪原迈进一步，直到自己融入了雪原，连风也停息了。
世界寂静到只剩下宋临江的呼吸。
什么在滚？
熟悉的声响似乎是两颗玻璃球，滚在地上，直到碰撞在一起发出“砰啷”的脆声。世界慢慢震动，“咚——咚——”有节奏的重击，宋临江曾看过府里修缮屋梁的工匠，斧凿一下一下往里敲击，铁钉便一寸一寸没入木梁。这个震动越来越重，从模糊到清晰，好像宋临江就身处木心。震动完全覆盖了玻璃球的声音。
不安越来越重，头皮都在一阵阵发麻，宋临江不舒服地揉揉心脏，总觉得心头发紧地难受。如同心有所感，宋临江抬头上看，陡然对上一只向里看的眼睛，棕褐色的瞳仁左右转着，似乎在寻找什么。宋临江只觉得头皮一炸，源源不断的恐惧涌上心头，下意识地就要寻找躲藏的地方，然而宋临江惊然发现自己连动都动不了，腿软发麻，身体里的呼吸都要无以为继。
经过这么多世，以为自己长大了，到了这步田地才发现，自己还是个无能为力的孩子，就像眼睁睁看着娘的棺柩被合上，挣扎的幼儿被抱开。
宋临江突然心脏一阵绞痛，就像那颗震动的长钉钉入心脏，紧接钝痛，不久就是满头虚汗，疼痛在脑袋轰地炸开，然后扩散到全身，密密麻麻，都是绞痛的余波。
眼睛没注视到她。疼到模糊的视线渐渐染上雪原的白茫，多次失去知觉，然后继续被痛醒。
空白过后脑子忽然清醒了，诡异的歌调与钉柱子的声音彻底唤醒宋临江。
她睁开眼，眼前是跪拜的人，咿咿呀呀唱着不成曲调的歌，一下一下朝自己拜服，五体投地。宋临江因剧痛双眼失焦，许久才凝起视线，每个人的眼睛里都充斥着嗜血的狂热，直惊地宋临江一身冷汗。
黑夜里火光冲天，他们的眼睛里火焰熊熊燃烧，而月色冰冷彻骨。
心脏的钝痛从未停止，宋临江低下头看见被刺穿的心脏，她被束缚在大树中央，一根尖刺扎穿了心脏，将她活活钉在树干。
余光里宋临江看见了一颗人头，被穿在铜矛上。宋临江全身的血都涌上头，头疼欲裂，与峨眉短短数个月的光景回马灯一样在脑子里闪现，她不敢置信，却连说话的声音也没有了：“峨眉有什么错？你们、你们杀她……”她不敢细看峨眉的尸首，余光却替她细细描摹到峨眉的每一处疤痕。
三根箭，一条捅入腹内的长剑，还有……身首异处。
那颗人头满脸血糊，睁着空洞的双眼看着宋临江。
她的尸身被随意丢弃在角落，围满蛇鼠虫蚁，已经能看到血肉下的森森白骨了
痛感压过不知所措，宋临江忽然看到不远处的宋明玉。
“害人终害己，你姐姐没想到啊，本要把你送上祭台活活叫蛊虫啃食至死，奈何蠢笨如此，自己成了我南疆的祭品！如此蚀心血之刑还真是便宜了她！”宋明玉身边那个华衣男子讥讽道。
宋明玉冷笑道：“我忍她是姐姐，可惜她一直要害我娘。想找红颜散，那就自己试试蛊虫的滋味。”
宋临江听的一清二楚，却始终无法理解。慢慢地，宋临江逐渐感觉不到四肢，耳边跪拜的吟唱声也越发遥远、消失，眼皮越来越沉，直到陷入黑暗。
……
“大娘子？大娘子？醒醒，大娘子？”
宋临江紧闭双目，不住喃喃，手指抓握着被子，连被子也被手上的汗沾湿了。她似乎梦魇了，身体微微抽搐，满额头的虚汗。婢女小翠给她擦汗，一边擦一边嘀咕：“又魇住了，前世杀人如麻，今生怨鬼缠身。”她把湿帕子浸了水，扭头叫峨眉：“这样，你先去拿檀香，屋子里香炉再多加点，熏浓点。”
又给宋临江擦了会汗，装模作样压了压被子，不注意一看，峨眉抱着剑守在身后，冷脸一动不动。
小翠皱眉道：“去啊？你还在这碍事干嘛？”人依旧不理不睬。房里还有其他人，小翠被当众下了脸，难堪道：“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现在我使唤你都不行，你是连大娘子都不放在眼里了是吧？”
屋子里安静的很，此刻打扫动静都没了，所有人看似在忙手里的事，实则余光全聚在两人身上。一个是老爷拨过来的大丫头，一个是娘子自己的心腹，二人相争，谁都在看笑话。
小翠说的太快，峨眉读不懂她的话，也不想理她，只当自己是个木头。
“你这个聋子——”她又羞又恼，站起身来一巴掌欲扇下去，峨眉随手用剑柄挡下她的巴掌，手腕一翻砸中她的麻筋，后者尖叫一声，手掌被打下去，整个掌心都红肿了，火辣辣地疼。麻筋被砸，半个身子都瘫坐到地上，又疼又麻。
“好你个聋子，我是老爷的人，你竟敢这样对我！老爷要是知道了——”
“老爷派你伺候我，看来你很是不情愿。”身后人虚弱道。小翠僵住身子，转过头去，看见峨眉正将宋临江扶起来。她顺着峨眉端来的水喝了一口，润润嗓子，宋临江仍然苍白着脸，半倚在峨眉的身上，继续道，“我说过，我的屋子里没得我首肯不允许熏香。我也警告过，峨眉的事不准提，你全当耳旁风。”
她俯视着小翠，冷声道：“院里跪着，自己掌嘴五十。其余人，如若再犯，逐出听雨阁。”
小翠张嘴就要喊，对上宋临江的眼睛，心头发虚，不敢再出声了。
宋临江很少发火，此次示威连老爷的脸都不顾了。
重生这么久，依旧每晚都梦回南疆，醒来头疼不止，甚至严重时会耳鸣。宋临江脾气被疼痛带起一阵火气，发作了小翠，才平复了些心绪，唤峨眉扶她下床。立刻就有人上去服侍她洗漱更衣，院子里掌嘴声清脆，如同打在每个心怀鬼胎的人身上，听雨阁一时人心惶惶，生怕又惹怒了这个主子。
顷刻小翠的双颊就有了明显的巴掌印，嘴角都带上了血。她满眼溢出来的憎恨，听雨阁的人只想把头低入地底下。小翠被罚，但是她到底不是普通丫鬟。二殿下送给中书令的美人，齐氏嫉恨，求着老爷把人送给大娘子使唤，平日里听雨阁上下对她都忍让几分。谁知今天突然被罚。
宋临江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刘妈，你亲自把人哪来的送回哪去，我院子小，容不下第二个主子！”
绕了大圈去前院。
半路上，刘妈忽然拉着小翠的手到人烟稀少处，从怀里掏出一盒沁香的药膏，送给小翠，满眼心疼：“翠姑娘，我看着你的脸都疼，多俊俏的姑娘，赶紧擦了，可别脸上留疤了。”
小翠接过药膏，打开一看，膏体晶莹若水，闻着一股天然清香，不用想都是好东西。她疑惑地看着刘妈，不解道：“这是？”
刘妈给她试了试，抹在手上就如同雾化一般，水润芬芳：“姑娘不知道，这是我们大娘子都舍不得用的祛疤胶，暗中托奴婢给姑娘消肿。不过，只怕姑娘现在心里还埋怨我家娘子，我家大娘子真是有苦说不出啊！”
她擦了擦眼泪，顶着小翠越来越多的疑虑：“姑娘知道，你是二殿下送来给老爷的，隋珠院那位故意把你送给娘子使唤，就是害怕你一来就抢了相爷的宠爱啊！你想想，咱们十多年没有正经夫人了，你要是服侍相爷，就是和齐萋媛平起平坐。她一介罪臣之女，而你是二殿下的人，靠着二殿下，身份都高出她一截，隋珠院的不就紧张了吗？她把你送到不受宠的女儿身边，一则老爷不来，见不着你的美貌；二则，父亲看上女儿的侍女，传出去要遭耻笑的，相爷避讳这个。
“你侍奉娘子有一段时间了，娘子什么心性你也算清楚。就为了一个下人的称呼和熏不熏香罚你？”
小翠半信半疑地摇摇头。刘妈成热打铁：“你想想，你刚来，打碎了娘子心爱的琉璃樽，隔天又泼湿了娘子的画，娘子种了一年的兰花也被你浇死了。只一件，换做旁人都要狠罚你了，娘子呢？
“你扪心自问，今天罚你是不是太牵强了？”
小翠思及自己刚来不服娘子，给宋临江添了不少堵，点点头。
刘妈说：“所以啊，娘子就是要找个合适的时间和借口，把你送回老爷身边，你是老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