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雨阁连盏灯也没点，也没人守夜，闺房里沉沉睡着一个人，呼吸极弱，梦中传来几声沉闷地咳嗽。宋明玉内力不浅，耳聪目明，呼吸声中捕捉到梦呓般的“水”声。她翻身入户，快步给人倒了水，夜里水凉，宋明玉下意识就用内力温了水，等水温好了，宋明玉像清醒过来般，暗骂自己东郭先生：“吃力不讨好，这就是朵白莲花，用得着你假好心？”
然而身体却违心去扶宋临江，一手给她仔细喂水。
借着月光，宋明玉目光黏在咽着水的人脸上。她的唇都枯了，整张脸一点血色也没有，眼下青黑，憔悴虚弱，怕是日夜咳嗽，没睡过好觉。喝了水，唇润了些，多了血色，衬得苍白病态的脸平添几分妖异。
宋明玉想：这人平日里装一副高洁端庄，总骂我搔首弄姿、妖女祸水，要是她照照镜子，分明也是个艳鬼。
这样胡思乱想，没注意怀里人悄然睁开了眼。宋明玉鼻子尖，嗅到一丝血腥气，低头一看，发现人已经醒了，忙松开手。
宋明玉作出一副硬梆梆的姿态，问道：“还要水吗？”
宋临江没有回答，右眼掉了颗泪。一瞬间，宋明玉险些以为自己眼花了。
宋临江麻木道：“突然想起来要看笑话？来的晚了点吧？”
宋明玉气不打一处来：“你还真是好心当做驴肝肺，你干了那么多坏事，我没计较，反而照顾你，你还不领情？你刚喝的水是笑话吗？”
这一点生气终于让她动容了，宋临江抬眼看她，忽然意识到什么，疑惑问道：“……你说什么？”
宋明玉一口气添油加醋地把宋临江的黑心肠喷了一遍，没成想后者满眼讥讽：“若你想往我身上泼脏水，在场的只有你我二人，是用错了人，也用错了时候。”
宋明玉见她反应不似作伪，半信半疑：“不是你还能是谁？只有你有害我和娘的动机不是吗？”见她虚弱得厉害，宋明玉默不作声给她输了点内力。
你在干什么，救了她让她重新去害人吗？宋明玉魂魄摇摆，心神出窍，目睹自己为她续命，无论骂得多难听，最后无可奈何发现自己心甘情愿，恨铁不成钢地没用。
宋临江很久没和人这么说话了，宋明玉很会照顾人，身上被内力温着，心情也好转些，愿意多说两句：“你这么说也不错。”她眯了眯眼，似笑非笑，“我与你娘早就是死仇了。你可以杀了我，我活着，不屑玩些这些不痛不痒的手段，只有他们高台倾倒，痛不欲生，才使我痛快。”
她眼底里恨意与杀气如有实质，病到苍白的脸色犹如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直勾勾盯着宋明玉。看到宋明玉瞳孔倒影出的完全失态的自己，她弯了嘴角，忽然变了模样，露出一个极好看的笑，笑意从两湾月牙湖里倾泻出来，温柔得蛊人心智，像一块半融化的桂花蜜，眼神却带着散不去的癫狂：“你重生了是不是？”
宋明玉觉得自己听错了：“什么？”
宋临江笑得猖狂，不小心呛了口水，不住咳嗽，宋明玉赶紧给她拍背，一手放下水打算等她好些了喂，不经意间看到了水里的血丝。极细的一缕，月光下几乎看不见，宋明玉脸色一下子变了。
等宋临江咳完，放下帕子，宋明玉一把抽走，展开一看，果然，丝帕洇上一块不大的血迹。宋明玉几乎要拿不住它。
宋临江不甚在意，笑出声来：“宋明玉，你折磨我太久了，到这个时候又何必在我面前惺惺作态呢？”笑意渐渐阴冷，“无论你耍什么花招，我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
宋明玉听不懂她的话，心里被她的话刺得酸苦，宋明玉委屈至极，却着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委屈。
你瞧，你做的人家全然不领情，你要救一条毒蛇了。
宋明玉握紧了宋临江的手，心里不知来处的绝望层层上涌，去年冬天的水，突破冰层，势不可挡，只能放任它不断淹没。她浮在水面，比掉入冰湖的时刻还要窒息。
不要这样对我。求你，不要这样。
宋明玉说不出口，强忍鼻头的酸涩，搭上她的脉搏，脉象虚浮微弱，偶然几下沉重的跳动，已是回光返照之相。
今夜十五，满月的光辉洒在宋临江身上，笼在月色里，仿佛披上一件鲛人纱，苍白皮肤与皎白月光融成一片，身影都有些虚无了，旁人看去都要放轻呼吸，唯恐她下一刻就要飘然而去，凝成月华一段。宋临江背对月亮，看不见长久挂在高空的月亮边缘逐渐扭曲变形，受挤压一般，两端越来越长、越来越细，竟像一只将睁未睁的眼睛。
这只白色的眼睛颤了颤，那些传说中“桂树”“蟾宫”的阴影晃动吸附向中间汇拢成一个灰色的圆。眼睛将开未开之际，宋明玉下意识般，迅速抬手打晕了宋临江，将她摁到床上，墙阻挡了月光，阴影完全遮挡住宋临江的身体，而下一秒——等不及宋明玉反应，那只眼睛刹那间睁开，死死盯住月下的宋明玉。
下一刻，剧烈的疼痛席卷全身，灵魂深处的被撕扯般的疼立刻激起宋明玉满身的冷汗，全身僵直，动弹不得，灵魂仿佛已经被千刀万剐，一分一毫都在喊疼。
好疼啊——
心里深处有个声音告诉自己：如果是自己，忍过疼还能活，如果是她，她会死。她一定会死的。
保护她，记住，保护宋临江。
星月西沉，彩云终于遮住了月光。宋明玉倒在地上，彻底不能动弹。有一瞬间，那些积压的记忆如山峦崩塌，用不着去等待回忆起，情感会先于往事凝聚在出口的唇舌。
她喃喃喊床上那人的名字，混乱下唇齿不清，恐怕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喊哪两个字吧。
紧接着铺天盖地的绞痛与黑暗。她到底是没想起关于她们的一切。
宋明玉醒的比宋临江早，昨晚仿佛是一场梦，梦醒就什么都忘了。她看着自己摁着宋临江的手，大惊失色，忙撤回手，发现还有气后，快步跑回隋珠院，暗想；难道是昨晚我练功练岔了，也学古人梦中杀人了？
宋临江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下人进屋收拾好了，见大娘子醒了，立刻来人伺候更衣洗漱。宋临江想起昨夜，问道：“昨天二娘子来过吗？”
“不曾。”
宋临江转头看桌上——没有水。
“谁收了桌上的杯子？”都说不曾。
梦吗？梦吧。
宋临江点点头，避开了下人搀扶的手，神态自若地吩咐她们去唤宋平邑和孟氏，丫鬟疑惑问她为什么，宋平邑说过不见她。
“因为我要死了。”话毕，呛出一口实在忍不住的黑血，一口血吐出来了，手脚便软了，支撑不住她的身体，落在地上。慢慢逝去的光影里，宋临江看见了慌乱的人群，尖叫声也远去了。
光消失了，黑暗包裹了她。
……
这是第一次，宋临江甫一睁眼便朝冰湖坠去，背后传来重量，另一只手使劲拽住她，天旋地转间，宋临江站稳在地上，身后传来“扑通”入水声。几声惊呼：“有人落水了！”
“谁落水了？”
“好像是宋家大娘子？”
“快救人！”
落水的人挣扎两下，扑腾出一串水花，很快没了声息。等人救上来，才发现那人是宋明玉。一旦来到赏梅宴她无论怎么样都会落入冰湖，但宋临江意外的是，宋明玉这次竟是为了救自己才落入湖中。
宋临江想起前世的晚上，受那个晚上的蛊惑，她趴在人家窗上，也不知道是恨还是期待。
思绪飘得太远了，竟然想起了这件小事。宋临江自嘲地笑着，更衣太久，薛风颐忍不住进来瞧瞧，宋临江很少穿艳丽的颜色，这样精致的红石榴裙穿在她身上竟也不算突兀。薛风颐已经收敛好心情，上前打趣道：“真美。京城多美人，我在西北时从没见穿红衣穿的比你好的人。可以想见你嫁衣会多美了。”
宋临江抿嘴一笑，用袖半蒙住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如何？像不像？”
她们姐妹风格迥异，一副皮肉各有各的风采，更像她们的母亲，然而这双眼睛，活脱脱继承了宋平邑的模样。
薛风颐以为东施效颦，皱眉以示不赞同：“你这是做什么？”
宋临江俏皮地眨眨眼：“唱一出以假乱真。”还真挺像宋明玉的。
红纱蒙面不久，外头慌忙跑来一个小丫鬟，见着薛风颐就焦急大喊：“娘子，前院出了刺客，现在一片混乱！”听完她的叫喊，宋临江嘴角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目光闪烁：“薛娘子且在这里等一会儿，我的妹妹还要请你多多照顾呢。”
她快步朝前院走去，将出院门，突然回头看向薛风颐，将食指树在唇前，不过一息，她便离开了视野。
短短一盏茶时间，后院送来同样一袭红衣的宋明玉，红纱遮面，果然和宋临江极像。她喝了足量的迷药，此刻被捆了双手，封住穴道，薛风颐看着宋明玉单薄的身子，暗地疑惑：宋临江这是把她妹妹当江洋大盗？她相信要是能有传说中的捆仙索，宋临江一定会用那个绑。
等前院刀兵暂歇，打听的人回来才知道，众女献艺不久，四周突然围上刺客。有刺客化身成了侍女和侍卫，更有不少埋伏在水中，也不知道他们藏了多久，手持凶器，暴起伤了不少人，直冲大殿下而来。宋明玉来不及换衣，急着帮大殿下解围，替大殿下挡了一刀，被充当人质胁持走了。
“刺客给酒水下了药，大家浑身瘫软，逃都逃不了。要不是大殿下武艺高强，后果不堪设想。但是为了救公主，大殿下也受了伤。刺客都逃了，殿下负伤都追了上去，没想到殿下与宋二娘子用情深至此处，二人自身安危都不顾了。”
“宋二娘子？”薛风颐疑道，“宋明玉不就在屋里吗？宋临江还托我照顾她呢。”此话刚出，破空之声突至，薛风颐浸润骑马射箭已久，对于射箭声，耳朵比常人敏感，她猛地避开身，那柄箭下一刻贯穿了那个下人的喉咙。
“啊？宋大娘子怎么会……”他连话都没说完，痉挛着吐出血来，手指无力去抓薛风颐的裙摆。他鼓着一双血眼求救，像一只将死的兔子，很快就没了声息。薛风颐没杀过人，眼前活生生的人死在她面前，已是惊恐地一动不敢动了。
那枝箭尾绑着一根布条，上头用血字写着：噤声。
薛风颐想起宋临江临走前的神态，忽然冷颤一下。宋临江提起的薛家私隐，既是警醒，现在又和那张被血泊彻底沾湿、没了字迹的布条一起，成了宋临江对她的警告。
噤声。
为什么选我？她们不过第一次见。
不远处，知道确认薛风颐不会说出不利宋临江的话后，鹤羽才换上一脸惊惧，如同普通的婢女，跌跌撞撞逃窜着，几步避开侍卫，混入一众慌乱的人群。
睁开眼，宋临江眼前是一片黑暗，鼻子萦绕着湿气和一股难以形容的臭味，有点像烧焦的气息。黑暗中只有呼吸，隔着墙，山石后似乎能听见水声。
居然是这里。她亲手烧的地方，怎么会认不出呢。
且歇后山。
倒霉死了，和尚还说自己是个天神眷顾的命格，结果只是复刻宋明玉美救英雄，就差点要了自己的命。唯一幸运的就是被困在一个熟悉地方，想逃也知道路。
她挣扎起身，扯动刚止血的伤口，“嘶——”，她没忍住冷抽一口气。好疼，但是只有疼才能半真半假才能做成一场好戏。正如此时，听见自己的动静，醒过来的大殿下成屿，他吸了足量的软筋散，一时半会起不来身。他吸食了软筋散，肩胛还中了一箭。
心里逃生的念头直转了一瞬，她决定赌一把，带上成屿。
宋临江闭上眼，脸上慢慢出现担忧的表情，她惊疑道：“谁在那？”
成屿咳嗽一声，压着声音道：“是我。”
宋临江靠近石床上的大殿下，喜泣道：“大殿下！大殿下你终于醒了！”
“宋大娘子？”之前蒙着脸，穿着与宋明玉相差无几的衣裙，看不出来区别，这时说了话，截然不同的声音，成屿立刻冷了脸，“怎么是你？明玉呢？”这问话很不妥，他想起宋临江替他挡的一刀，缓和了语气，“大娘子没事吧？”
宋临江如同听见一声令下，抽泣道：“回禀殿下，臣女没事。臣女醒来就看见昏迷的殿下，手足无措，幸得老天庇佑，殿下没事。”四周黑暗不见光，五官都难以辨认，宋临江也懒得去挤眼泪做戏了。
成屿心想：她怎么说都只是一个小姑娘，刺杀、劫持一天内都经历了，害怕也是正常。成屿安慰着她，听她抽泣声逐渐低沉。
“你知道我们在哪吗？”
话音刚落，头顶上开了一道光线，宋临江惊吓一声，起身躲开，一瓢冷水便一滴不剩全浇在成屿身上。听见成屿疼到抽气的嘶声，头顶传来几声讥讽嘲笑：“没想到堂堂大殿下也有这么狼狈的时候！各为其主，小的们对不住了，您老身娇肉贵，好好受着吧！”
宋临江气愤至极，浑身都在颤抖：“你们残害皇子，不怕刑律吗！”
“哟，刑律，真是吓死爷爷们了！”头顶又丢下几个泥水里滚过的窝窝头，砸在成屿身上，又砸出几声吃痛声，宋临江满眼泪水，慌张遮挡着成屿，生怕下一刻再砸出什么。头顶继续道，“咯毛的凤凰不如鸡，你小爷我得了从龙之功，你一个阶下囚还想摆什么皇子之尊吗？”
等了许久，脚步声渐远，宋临江才起身，凄凄然含着泪，黑暗中唯一明朗的双眼此刻闪着温柔坚韧的光，她半跪在大殿下面前，伸手替他拂开一缕黏在脸上的湿发，下一秒握住箭使劲扯出——“殿下别怕，我会一直陪在您身边。”
疼痛在这句话下都显得不再沉重了，这一双几乎一模一样，却又格外不同的眸子注视下，成屿脑子一片空白，忍不住握住了她的手。
然而身体却违心去扶宋临江，一手给她仔细喂水。
借着月光，宋明玉目光黏在咽着水的人脸上。她的唇都枯了，整张脸一点血色也没有，眼下青黑，憔悴虚弱，怕是日夜咳嗽，没睡过好觉。喝了水，唇润了些，多了血色，衬得苍白病态的脸平添几分妖异。
宋明玉想：这人平日里装一副高洁端庄，总骂我搔首弄姿、妖女祸水，要是她照照镜子，分明也是个艳鬼。
这样胡思乱想，没注意怀里人悄然睁开了眼。宋明玉鼻子尖，嗅到一丝血腥气，低头一看，发现人已经醒了，忙松开手。
宋明玉作出一副硬梆梆的姿态，问道：“还要水吗？”
宋临江没有回答，右眼掉了颗泪。一瞬间，宋明玉险些以为自己眼花了。
宋临江麻木道：“突然想起来要看笑话？来的晚了点吧？”
宋明玉气不打一处来：“你还真是好心当做驴肝肺，你干了那么多坏事，我没计较，反而照顾你，你还不领情？你刚喝的水是笑话吗？”
这一点生气终于让她动容了，宋临江抬眼看她，忽然意识到什么，疑惑问道：“……你说什么？”
宋明玉一口气添油加醋地把宋临江的黑心肠喷了一遍，没成想后者满眼讥讽：“若你想往我身上泼脏水，在场的只有你我二人，是用错了人，也用错了时候。”
宋明玉见她反应不似作伪，半信半疑：“不是你还能是谁？只有你有害我和娘的动机不是吗？”见她虚弱得厉害，宋明玉默不作声给她输了点内力。
你在干什么，救了她让她重新去害人吗？宋明玉魂魄摇摆，心神出窍，目睹自己为她续命，无论骂得多难听，最后无可奈何发现自己心甘情愿，恨铁不成钢地没用。
宋临江很久没和人这么说话了，宋明玉很会照顾人，身上被内力温着，心情也好转些，愿意多说两句：“你这么说也不错。”她眯了眯眼，似笑非笑，“我与你娘早就是死仇了。你可以杀了我，我活着，不屑玩些这些不痛不痒的手段，只有他们高台倾倒，痛不欲生，才使我痛快。”
她眼底里恨意与杀气如有实质，病到苍白的脸色犹如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直勾勾盯着宋明玉。看到宋明玉瞳孔倒影出的完全失态的自己，她弯了嘴角，忽然变了模样，露出一个极好看的笑，笑意从两湾月牙湖里倾泻出来，温柔得蛊人心智，像一块半融化的桂花蜜，眼神却带着散不去的癫狂：“你重生了是不是？”
宋明玉觉得自己听错了：“什么？”
宋临江笑得猖狂，不小心呛了口水，不住咳嗽，宋明玉赶紧给她拍背，一手放下水打算等她好些了喂，不经意间看到了水里的血丝。极细的一缕，月光下几乎看不见，宋明玉脸色一下子变了。
等宋临江咳完，放下帕子，宋明玉一把抽走，展开一看，果然，丝帕洇上一块不大的血迹。宋明玉几乎要拿不住它。
宋临江不甚在意，笑出声来：“宋明玉，你折磨我太久了，到这个时候又何必在我面前惺惺作态呢？”笑意渐渐阴冷，“无论你耍什么花招，我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
宋明玉听不懂她的话，心里被她的话刺得酸苦，宋明玉委屈至极，却着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委屈。
你瞧，你做的人家全然不领情，你要救一条毒蛇了。
宋明玉握紧了宋临江的手，心里不知来处的绝望层层上涌，去年冬天的水，突破冰层，势不可挡，只能放任它不断淹没。她浮在水面，比掉入冰湖的时刻还要窒息。
不要这样对我。求你，不要这样。
宋明玉说不出口，强忍鼻头的酸涩，搭上她的脉搏，脉象虚浮微弱，偶然几下沉重的跳动，已是回光返照之相。
今夜十五，满月的光辉洒在宋临江身上，笼在月色里，仿佛披上一件鲛人纱，苍白皮肤与皎白月光融成一片，身影都有些虚无了，旁人看去都要放轻呼吸，唯恐她下一刻就要飘然而去，凝成月华一段。宋临江背对月亮，看不见长久挂在高空的月亮边缘逐渐扭曲变形，受挤压一般，两端越来越长、越来越细，竟像一只将睁未睁的眼睛。
这只白色的眼睛颤了颤，那些传说中“桂树”“蟾宫”的阴影晃动吸附向中间汇拢成一个灰色的圆。眼睛将开未开之际，宋明玉下意识般，迅速抬手打晕了宋临江，将她摁到床上，墙阻挡了月光，阴影完全遮挡住宋临江的身体，而下一秒——等不及宋明玉反应，那只眼睛刹那间睁开，死死盯住月下的宋明玉。
下一刻，剧烈的疼痛席卷全身，灵魂深处的被撕扯般的疼立刻激起宋明玉满身的冷汗，全身僵直，动弹不得，灵魂仿佛已经被千刀万剐，一分一毫都在喊疼。
好疼啊——
心里深处有个声音告诉自己：如果是自己，忍过疼还能活，如果是她，她会死。她一定会死的。
保护她，记住，保护宋临江。
星月西沉，彩云终于遮住了月光。宋明玉倒在地上，彻底不能动弹。有一瞬间，那些积压的记忆如山峦崩塌，用不着去等待回忆起，情感会先于往事凝聚在出口的唇舌。
她喃喃喊床上那人的名字，混乱下唇齿不清，恐怕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喊哪两个字吧。
紧接着铺天盖地的绞痛与黑暗。她到底是没想起关于她们的一切。
宋明玉醒的比宋临江早，昨晚仿佛是一场梦，梦醒就什么都忘了。她看着自己摁着宋临江的手，大惊失色，忙撤回手，发现还有气后，快步跑回隋珠院，暗想；难道是昨晚我练功练岔了，也学古人梦中杀人了？
宋临江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下人进屋收拾好了，见大娘子醒了，立刻来人伺候更衣洗漱。宋临江想起昨夜，问道：“昨天二娘子来过吗？”
“不曾。”
宋临江转头看桌上——没有水。
“谁收了桌上的杯子？”都说不曾。
梦吗？梦吧。
宋临江点点头，避开了下人搀扶的手，神态自若地吩咐她们去唤宋平邑和孟氏，丫鬟疑惑问她为什么，宋平邑说过不见她。
“因为我要死了。”话毕，呛出一口实在忍不住的黑血，一口血吐出来了，手脚便软了，支撑不住她的身体，落在地上。慢慢逝去的光影里，宋临江看见了慌乱的人群，尖叫声也远去了。
光消失了，黑暗包裹了她。
……
这是第一次，宋临江甫一睁眼便朝冰湖坠去，背后传来重量，另一只手使劲拽住她，天旋地转间，宋临江站稳在地上，身后传来“扑通”入水声。几声惊呼：“有人落水了！”
“谁落水了？”
“好像是宋家大娘子？”
“快救人！”
落水的人挣扎两下，扑腾出一串水花，很快没了声息。等人救上来，才发现那人是宋明玉。一旦来到赏梅宴她无论怎么样都会落入冰湖，但宋临江意外的是，宋明玉这次竟是为了救自己才落入湖中。
宋临江想起前世的晚上，受那个晚上的蛊惑，她趴在人家窗上，也不知道是恨还是期待。
思绪飘得太远了，竟然想起了这件小事。宋临江自嘲地笑着，更衣太久，薛风颐忍不住进来瞧瞧，宋临江很少穿艳丽的颜色，这样精致的红石榴裙穿在她身上竟也不算突兀。薛风颐已经收敛好心情，上前打趣道：“真美。京城多美人，我在西北时从没见穿红衣穿的比你好的人。可以想见你嫁衣会多美了。”
宋临江抿嘴一笑，用袖半蒙住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如何？像不像？”
她们姐妹风格迥异，一副皮肉各有各的风采，更像她们的母亲，然而这双眼睛，活脱脱继承了宋平邑的模样。
薛风颐以为东施效颦，皱眉以示不赞同：“你这是做什么？”
宋临江俏皮地眨眨眼：“唱一出以假乱真。”还真挺像宋明玉的。
红纱蒙面不久，外头慌忙跑来一个小丫鬟，见着薛风颐就焦急大喊：“娘子，前院出了刺客，现在一片混乱！”听完她的叫喊，宋临江嘴角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目光闪烁：“薛娘子且在这里等一会儿，我的妹妹还要请你多多照顾呢。”
她快步朝前院走去，将出院门，突然回头看向薛风颐，将食指树在唇前，不过一息，她便离开了视野。
短短一盏茶时间，后院送来同样一袭红衣的宋明玉，红纱遮面，果然和宋临江极像。她喝了足量的迷药，此刻被捆了双手，封住穴道，薛风颐看着宋明玉单薄的身子，暗地疑惑：宋临江这是把她妹妹当江洋大盗？她相信要是能有传说中的捆仙索，宋临江一定会用那个绑。
等前院刀兵暂歇，打听的人回来才知道，众女献艺不久，四周突然围上刺客。有刺客化身成了侍女和侍卫，更有不少埋伏在水中，也不知道他们藏了多久，手持凶器，暴起伤了不少人，直冲大殿下而来。宋明玉来不及换衣，急着帮大殿下解围，替大殿下挡了一刀，被充当人质胁持走了。
“刺客给酒水下了药，大家浑身瘫软，逃都逃不了。要不是大殿下武艺高强，后果不堪设想。但是为了救公主，大殿下也受了伤。刺客都逃了，殿下负伤都追了上去，没想到殿下与宋二娘子用情深至此处，二人自身安危都不顾了。”
“宋二娘子？”薛风颐疑道，“宋明玉不就在屋里吗？宋临江还托我照顾她呢。”此话刚出，破空之声突至，薛风颐浸润骑马射箭已久，对于射箭声，耳朵比常人敏感，她猛地避开身，那柄箭下一刻贯穿了那个下人的喉咙。
“啊？宋大娘子怎么会……”他连话都没说完，痉挛着吐出血来，手指无力去抓薛风颐的裙摆。他鼓着一双血眼求救，像一只将死的兔子，很快就没了声息。薛风颐没杀过人，眼前活生生的人死在她面前，已是惊恐地一动不敢动了。
那枝箭尾绑着一根布条，上头用血字写着：噤声。
薛风颐想起宋临江临走前的神态，忽然冷颤一下。宋临江提起的薛家私隐，既是警醒，现在又和那张被血泊彻底沾湿、没了字迹的布条一起，成了宋临江对她的警告。
噤声。
为什么选我？她们不过第一次见。
不远处，知道确认薛风颐不会说出不利宋临江的话后，鹤羽才换上一脸惊惧，如同普通的婢女，跌跌撞撞逃窜着，几步避开侍卫，混入一众慌乱的人群。
睁开眼，宋临江眼前是一片黑暗，鼻子萦绕着湿气和一股难以形容的臭味，有点像烧焦的气息。黑暗中只有呼吸，隔着墙，山石后似乎能听见水声。
居然是这里。她亲手烧的地方，怎么会认不出呢。
且歇后山。
倒霉死了，和尚还说自己是个天神眷顾的命格，结果只是复刻宋明玉美救英雄，就差点要了自己的命。唯一幸运的就是被困在一个熟悉地方，想逃也知道路。
她挣扎起身，扯动刚止血的伤口，“嘶——”，她没忍住冷抽一口气。好疼，但是只有疼才能半真半假才能做成一场好戏。正如此时，听见自己的动静，醒过来的大殿下成屿，他吸了足量的软筋散，一时半会起不来身。他吸食了软筋散，肩胛还中了一箭。
心里逃生的念头直转了一瞬，她决定赌一把，带上成屿。
宋临江闭上眼，脸上慢慢出现担忧的表情，她惊疑道：“谁在那？”
成屿咳嗽一声，压着声音道：“是我。”
宋临江靠近石床上的大殿下，喜泣道：“大殿下！大殿下你终于醒了！”
“宋大娘子？”之前蒙着脸，穿着与宋明玉相差无几的衣裙，看不出来区别，这时说了话，截然不同的声音，成屿立刻冷了脸，“怎么是你？明玉呢？”这问话很不妥，他想起宋临江替他挡的一刀，缓和了语气，“大娘子没事吧？”
宋临江如同听见一声令下，抽泣道：“回禀殿下，臣女没事。臣女醒来就看见昏迷的殿下，手足无措，幸得老天庇佑，殿下没事。”四周黑暗不见光，五官都难以辨认，宋临江也懒得去挤眼泪做戏了。
成屿心想：她怎么说都只是一个小姑娘，刺杀、劫持一天内都经历了，害怕也是正常。成屿安慰着她，听她抽泣声逐渐低沉。
“你知道我们在哪吗？”
话音刚落，头顶上开了一道光线，宋临江惊吓一声，起身躲开，一瓢冷水便一滴不剩全浇在成屿身上。听见成屿疼到抽气的嘶声，头顶传来几声讥讽嘲笑：“没想到堂堂大殿下也有这么狼狈的时候！各为其主，小的们对不住了，您老身娇肉贵，好好受着吧！”
宋临江气愤至极，浑身都在颤抖：“你们残害皇子，不怕刑律吗！”
“哟，刑律，真是吓死爷爷们了！”头顶又丢下几个泥水里滚过的窝窝头，砸在成屿身上，又砸出几声吃痛声，宋临江满眼泪水，慌张遮挡着成屿，生怕下一刻再砸出什么。头顶继续道，“咯毛的凤凰不如鸡，你小爷我得了从龙之功，你一个阶下囚还想摆什么皇子之尊吗？”
等了许久，脚步声渐远，宋临江才起身，凄凄然含着泪，黑暗中唯一明朗的双眼此刻闪着温柔坚韧的光，她半跪在大殿下面前，伸手替他拂开一缕黏在脸上的湿发，下一秒握住箭使劲扯出——“殿下别怕，我会一直陪在您身边。”
疼痛在这句话下都显得不再沉重了，这一双几乎一模一样，却又格外不同的眸子注视下，成屿脑子一片空白，忍不住握住了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