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自然不担心他们猜测背后的主子,能有胆子坑害大殿下的,或是与他处处作对的成洲,或是其他窥伺储位的兄弟,成屿心头火起,连同平日里低眉顺眼的成渚也恨上了。

    借一线天光,宋临江替他剥去窝窝头沾上的污垢,地上潮湿,窝窝头砸下来时被水与泥沾湿了大半,摘去尘土,只剩半个巴掌大了。她仔细查看了干净与否,这才将窝窝头递到动弹不得的大殿下嘴边。

    大殿下锦衣玉食,叫他吃这个,简直是将他的尊严踩在脚底下。恨意蒙蔽了他的眼睛,自小教养让他不至于太失态:“你自己吃吧。”

    宋临江遵命。

    逃离京城的日子里,为了求生,水坑的污水、树皮,饿得很了,甚至学着灾民去吃观音土。克化不了的土堆积在她肚子里,整日整夜疼的死去活来。她比普通灾民体质更弱些,往往撑不过当天夜晚就死了。

    刺杀皇子的歹徒,给窝窝头吃,渴了还有干净的水。

    宋临江无声轻笑。

    窝窝头应该是和其他东西放的久了,串了味,吃到嘴里发苦。

    就这样挨了三日,成屿肚子里彻底没了食。他终于接受了窝窝头,像一头陷入绝境的兽犬,撕扯一个没他掌心大的馒头。

    披头散发,眼冒绿光,残留的理智叫他不愿面对宋临江。

    共苦已经够了,再逼下去,这份救命之恩就会被他日后视作污点,是时候该走了。

    宋临江眼睛里暗藏一丝高高在上的怜悯,冷漠而残忍,已经初具日后搅弄风云的雏形。

    宋临江摸索遍整个暗无天日的洞穴,终于开了口:“殿下,这里有风。”成屿闻言凝神,半幅身子撑在匆匆靠近的宋临江身上,一瘸一拐走到宋临江说的地方,墙壁上几缕风孔阴冷湿润。他伸手敲敲石壁,传来与普通石壁完全不一样的声响,轻而浮,似乎是一幢空壳,越往下越薄。

    “这里是空的。敲开它。”

    成屿没有力气,被放在一旁,旁观宋临江听话地捡起一块比她手还大的石块,一下一下往石壁上砸。她力气还是太小了,半晌才感知到石壁开始出现裂缝。平日里没做过这样的粗活,宋临江手抖的厉害,拿不住石头,任石头砸在成屿脚边。成屿捡起石头,手中的石头上干涸了一片血迹,成屿轻轻托住宋临江的右手,展开她的手发现已经磨破了一层血肉。

    宋临江小声“嘶”地抽冷气。成屿捧着她的手,闷声道:“手磨破了怎么不说?”

    “臣女想着,殿下希望赶快出去。”

    “疼吗?”

    宋临江摇摇头,想起黑暗中成屿看不见,勉强笑道:“殿下是第一个问我疼不疼的人。比起热蜡油和火灼之痛,还能忍受。”

    “什么?”

    不等宋临江回答,石壁碎了,光线陡然从外面照射进来,宋临江躲闪遮住眼睛。成屿手心里突然失去了一丝温度,一瞬间空了许多。面前的人憔悴虚弱,面色苍白,连唇瓣都没了血色。

    宋临江正欲搀扶成屿,手心却被那人覆盖住,牢牢牵在手中。意料中的疼痛并没到来,手心凉丝丝,带着一丝痒意,那丝轻微的痛痒爬上她的背部,恰似伤口愈合的征兆。

    成屿站在宋临江身前,率先走出洞穴。回到阳光下,宋临江有些不适应,所幸成屿修长,投下的阴影遮住宋临江的眼睛。

    成屿没有回头,松开了宋临江的手,他沉默半晌,迎上宋临江探究的双眼:“抱歉。”

    此时的他不再焦躁,一双带着怜悯而愧疚的眼睛静静地凝望着宋临江,仿佛换了一个人。

    他也重生了。不,不对。重生就该问为什么是宋临江在他身边而不是本应的宋明玉。

    宋临江手微微发抖,惊骇的神色一闪而过,思维飞转,不过一息应对的腹稿就打好了。

    不必她多说什么理由,成屿的指尖已经虚虚贴住自己的唇。宋临江旁观成屿那双眼睛慢慢浮上迷惑,四下张望,喃喃问道:“出来了?这是哪里?”

    原来如此,他还没醒过来。看来宋明玉也跟他一样,都是还不完全重生的状态。

    宋临江急促的心跳平复了:“回殿下,是且歇后山。去年冬天臣女在这里被救下的。”

    等不及成屿问出什么,后头隐隐传来追兵的脚步声,伴随越来越近“分头追”的呼喊,成屿跑两步便龇牙咧嘴地疼,危机关头,于是宋临江当机立断,牵着成屿跳入湖中。后山背阴,即使照到阳光,湖水也常常冰凉,甫一入水,宋临江便觉得肺腑都淬了一层冰,呼不出气。

    那一瞬间,宋临江分神想起掉入冰湖的一世,自嘲道还是雪地里入水难受。来不及多想,成屿这边就出了问题。

    成屿马术射技精湛,太傅也称其武艺极佳,无一不通,自己便自然而然以为成屿水性也好,完全没料到成屿居然是个旱鸭子!此时成屿呼吸呛出的气泡一个劲往水面冒。他再挣扎下去,别说救人,宋临江自己都要被他带着多一条溺毙的死法了。

    宋临江此刻只恨那些刺客动手太轻,没干脆废掉成屿的手臂。

    成屿挣扎一会,连续灌入几口水入喉鼻,渐渐喘不上气,手脚动作也缓了下来,眼神逐渐迷离了。宋临江背后带着他浮上水面,却在此时岸边传来声音:“他们必定往湖边跑了!往山脚追,必要在他们回京前截住他们!”

    宋临江深吸一口气,重新潜入水底。

    光透入湖底,碧色水中他们的发丝纷扬沉浮,如海藻般交织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他们离得如此近,停滞的鼻息只有偶尔泄露出一两个泡沫。唇齿纠缠,泡沫被尽数吞入二者喉舌。宋临江闭上因湖水刺激的双眼,将全部感官都放到岸上越来越近的奔袭声。

    宋临江心都提到嗓子眼。

    成屿被渡了口气,勉强恢复了生气。白日晃动,波光粼粼,湖水削减了热烈的太阳,如同一块碧色的琉璃将两人彻底包裹住,彻底隔绝外界那些不善的探寻目光。

    他任由宋临江凑近自己,任由那些分不清的发丝一寸一缕绕过指尖。他嘴角微微上翘,手臂顺着水流浮动,环绕在宋临江身侧,包裹一般将宋临江纳入自己怀中。

    岸边脚步走远,宋临江立刻撤开,拽着成屿上浮,钻出水面一瞬间,二人猛吸几口,许久才缓解闭气太久导致的胸痛。趁着追兵远去,他们赶紧回游上了岸。

    大难不死,宋临江提起的心却始终放不下去,但此时并不是思考的好机会。

    此刻成屿恢复大殿下的气性,虚弱不减他高傲的性情:“远远跟在他们后头回京。他们既然以为我在前面,我就给他们来一个瓮中捉鳖!”

    他们如今一起失踪,在京城人面前,自己便和成屿绑定了,不久便会赐婚。宋临江的最低目的已经达到,但是她仍不知足:

    “殿下英明。但是殿下如今负伤回程只会加重伤势,何况臣女体弱拖累行程,对殿下不利。更何况歹徒追杀一路都不见目标,必然会回头,狭路相逢,殿下虽英勇无比但是双拳难敌四手。”

    成屿听她一番话热血渐渐冷却,沉思片刻,道:“我一时气性上头倒失了智,多亏你顾虑周全。既然如此,最危险处也就是最安全处,咱们就在山脚歇息。”

    伤的那么重,又经冰冷的湖水一激,伤口早发了炎,暂时松了一口气的代价就是成屿才走几步,突然一头栽倒在地上,人事不知了。宋临江焦急唤了两声“殿下”,伸到他额头摸出一手滚烫,人都开始冷得发抖。

    离山脚下小镇还有一些距离,宋临江拖着彻底昏迷的成屿,脚步越发虚浮,眼前也开始泛白了。实在撑不住了,便把人丢在道旁,自己靠着树喘气。能撑到现在,对宋临江来说简直是个奇迹。

    她眼前阵阵发黑,手脚软绵,宋临江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晕过去了。

    吱呀吱呀慢慢来了人,破破烂烂的农夫驾着破破烂烂的牛车靠近了二人,农夫扯着牛车,看清地上是两个浑身湿透的人,细看一个身上还有血,赶紧蹲下去探鼻息。

    宋临江只能看出是个人影,连他的话都听不见了,求生本能牵着手去扯来者的衣服,气声道:“救命。”

    农夫哎了一声,拖两具躺尸上车。抱起宋临江时,她已经完全昏迷了。农夫赶紧取出一丸丹药塞进宋临江口中。

    宋临江那具弱不禁风的身体,吃了药能撑到现在也算是极限,崔老的药虽然尽可能削弱副作用,饶是如此拖了这么久也损害不轻。诗人给宋临江下了这种狠药,连办事的农夫临行前都受崔老迁怒,惹得他老人家好大的火,算是耗尽了崔老对诗人最后的情分。

    宋临江,你可千万别浪费诗人这么大代价的心意啊。

    农夫带着两个人,慢慢走向完全相反的路,越来越荒无人烟。

    次日中午饭蔬香气唤醒成屿肚中虚空,他睁开眼睛就是一个双髻幼童,女童戳了戳他的脸,高兴地露出两点酒涡,转身便一边喊爹娘一边跑,说大哥哥醒了。他浑身酸痛,手臂大腿都被粗布裹着,一动就酸麻地发疼。手在床上乱摸,摸到另一只手。成屿偏过头便看到沉睡的宋临江,蜷缩在床的另一角。

    很快来了人,先前离开的小童牵来一位妇人,见到他就松了娘的手,三步两步爬到炕上去看宋临江。

    “娘,这个姐姐为什么还不醒?爹捡回来时她就在睡,睡到现在她不饿吗?”

    妇人赶紧一把把孩子抱下炕,面带歉意道:“哎呀,孩子不懂事。”低头认真对孩子说,“别打扰姐姐,姐姐太累了,让她多睡会。乖,去把给哥哥的饭端过来。”

    孩子嗯了一声跑出房门,妇人接着说:“你们昨天昏倒在路边,当家的街上卖菜回来刚好经过,便把你们带了回来。当家的看了你的伤,伤的还挺深,幸好当家的常上山打猎,懂些皮毛,给你处理了,过些日子养养就行。你家娘子也是受苦了,气血不足,累着了,多休息休息,别担心。”

    成屿朝她拱拱手表示感谢:“多谢夫人,此番救命大恩,待我伤好了,必得好好报答。”

    妇人摆摆手:“我们就是些平头百姓,平日里吃穿能糊口,那些大富大贵我们也不贪。当家的事,我也不好过问。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你们这些大人物的恩怨别牵扯到我这个家就是大恩德了。要是真想报答我们,就赶紧养好伤走吧。”

    这番话说的成屿脸瞬间阴沉下来,然而这份救命之恩却堵住他的不耐。孩童不知气氛,一手粗饭一手青菜端到成屿面前,菜里加了微乎其微的猪油和肉末,香味也微乎其微。连吃三天的窝窝头,现在就这样一份粗茶淡饭是什么山珍海味都比不上的。

    妇人虽然话难听,但是也只是嘴硬心软。牵着孩子出门,低语:“咱们先去给爹送饭好不好?”

    “好!我们去和爹一起吃饭吧!”

    成屿最终还是吃干净了饭,勉强填了肚子。

    等到第三天傍晚农夫耕地回来,宋临江才悠悠转醒。漫长一觉过去,休息够了,她终于恢复了些精神气,但脸上仍然没什么血色。刚出屋子,一家正在吃饭。农夫瞧见她,来不及咽下嘴里的菜,赶紧放了筷子,欲起身去扶宋临江。

    二丫惊喜道:“姐姐终于醒了!”小跑去扶她。

    成屿从孩子手里结果宋临江,扶住人让她靠着自己身上走,一经手才发现她双手冰冷得惊人,体虚羸弱,不堪风吹,他低声问:“还好吗?你睡了三天,我担心得很。”

    宋临江躺的久了,声音犯懒:“您放心,现在已经没事了。”她随后又给农夫夫妇盈盈一拜,真诚道,“多谢二位相救,若没你们,我恐怕已经横尸荒野了。”

    农夫连忙摆摆手,一脸憨厚:“说什么谢不谢的,路上瞧见能顺手帮一把的,谁都会这么做的。”他朝农妇使眼色,农妇经不起他求,去厨房给宋临江端来一碗温热的时蔬汤,二丫懂事添上一句:“小心烫。”

    宋临江感激点点头,端起碗甫一入口,愣了一下。奈何身边人还看着,她面不改色喝光了汤,面带笑意朝他们道谢。

    农夫没发现她不对劲,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宋临江敏感察觉到他的神色,心里已经有了成算。

    汤里混了药。宋临江在家时汤药不断,对药的味道也极其敏锐。农夫绝不简单,他救了自己和成屿,便没抱着害人的心思,那么这药对自己应该不会有害。无论是谁,他们既然想隐居在这里,不管什么目的,不会干涉自己,就没必要去追根究底了。

    喝了药,宋临江身上暖和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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