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日傍晚,正是家家户户炊烟时。成屿伤还没好全,宋临江便贴心叫他去陪孩子玩,自己留在厨房跟着农妇学做菜。农妇不给成屿好脸色,但同为女人的宋临江,她和缓了脸色,虽然语气生硬,却能听出她的善意。

    她看宋临江忙活,叹了口气:“妹子,我是个粗人,不喜欢拐弯抹角,你这个夫君实在是危险。你们刚来的时候,一个满身血,一个三天不醒,吓死我了。你身体这样弱,跟个有仇家的夫君,他还对你不温不热的,我都揪心。”

    成屿正给二丫讲京城的事,眉飞色舞,笑起来如阳春三月。讲到生动处,二丫眼睛溜溜睁大,嘴巴成了闭不上的圆,哇哇不断。

    宋临江看着这一幕,似乎被感染了几分笑,却低下眉目,小声道:“能在他身边就很好了。”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不远听到这句话,循声看她一脸落寞的模样,胸腔深处泛起一丝心疼。

    农夫回来时就看见这样一副和谐图景,喊了声二丫就见女儿立刻便叫“爹爹”便朝自己飞奔而来。

    “姐姐跟我讲了京城的事。京城好热闹啊,比镇上还热闹!”二丫扑到爹的腰上,农夫顺势就托住了女儿屁股,用胡须扎她,逗得女儿四下躲避,咯咯直笑。

    父女情深,牛靠近小主人,哞了一声打招呼,慢慢用尾巴驱赶半空里乱飞的蚊子群。

    “行啊,乖,先下来,等爹这段时间把田里忙完,就带你去京城找姐姐玩。”他拍掉二丫屁股上一块巴掌大的泥块,放下女儿,去屋后头栓牛了。

    成屿看着农家家庭和睦的氛围,这一刻说不动容是不可能的。

    农妇要做韭菜鸡蛋,蹲下去看鸡蛋筐才发现蛋吃完了,顺口就说:“妹子,去没蛋了,去后头鸡窝帮忙拿两个蛋。”手下切韭菜的功夫不停,突然想起宋临江应该也是个十指纤纤不碰油烟的大小姐,赶紧改口,“帮我叫二丫拿几个过来。”

    宋临江去拿蛋,成屿便自己回屋换药。

    农夫常常去打野味,算是半个猎人,一年到头被什么陷阱伤到是常有的事,因此家里多备着自家做的金疮药。除了药性烈,涂到伤口格外痛以外,用起来比太医院的还见效。成屿深吸一口气,龇牙咧嘴给自己上药。

    鸡棚挨着牛棚,宋临江牵着孩子就跟在农夫身后。农夫在一边给牛倒干草,宋临江和孩子就在另一边给鸡群撒谷料。

    孩子眼尖,数着鸡棚暗处的蛋,小声说:“姐姐,我跟你讲,上次我开鸡蛋,有个特别大的,打开了它有两个黄!那个也很大,你说是不是双黄蛋?姐姐你吃过双黄蛋吗……”

    孩子话多,宋临江抿嘴笑着,或摇头或点头。

    二丫趁鸡去吃饲料时候赶紧去深处拣蛋,用衣服兜着出来,宋临江摸摸她的头,随口又夸了几句。

    “鸡蛋捡了这么多呢,赶紧拿去给你娘,想吃什么叫娘去做。”他脏手直接往身上麻衣搓搓,而后掏出一瓶还算干净的小瓷瓶,低声道,“早晚各一次,温水口服。”

    宋临江没接药,目光沉沉地看着他,等他做出解释。

    农夫目光躲闪,张了几回口都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只能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嗯,你听过说书吗?就是那种,经历了一世,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做了场梦。”

    宋临江瞳孔微微缩了一下。

    农夫继续道:“我梦到我抛弃家人游侠在外,结果被仇家追杀,妻儿都死了。我赶回来的时候途经洛阳,受了伤被一个神医救了,但是还是伤重不治。梦醒后发现自己还是年轻的时候,我按照梦里往洛阳走回——”

    “洛阳的神医是不是姓崔?”

    农夫忙不迭点头,目光亮了:“你知道他!你相信我!你也做了这样的梦!”

    宋临江含糊点点头,继续听农夫道:“我见到崔神医才知道原来那个梦是真的。我就决定立即回来,跟我娘子女儿搬到个没人的地方隐居。崔神医也记得梦的事,他说与我有缘,给了我这个救命丹丸,还说若是以后碰到一个身子虚弱得,十八岁左右的年轻娘子,快死了的话,救救她。

    “我今日才知道原来神医说的是你。”

    明明是隔了几辈子了,听到农夫憨厚的复述,宋临江那颗原以为死气沉沉的心抖了一下,眼中弥漫起一阵薄雾。只消一眨眼,便让人觉得像是看错了一般。

    药瓶默不作声放入袖中暗袋,同农夫一道回前院。

    该吃饭时却始终不见成屿身影,屋里只剩几卷换下的旧纱布。

    成屿怎么会甘心苟且偷生?他在京中时皇子斗法尚且防不胜防,如今失踪了,虎视眈眈太子之位的成洲怎么可能会放过这个修剪枝丫的绝佳机会?放任他发展,等伤养好了回京,京中恐怕就是他成洲一家独大了。

    他必然是趁夜人放松警惕,去找了自己的人。

    回来已经夜深了。农夫一家房内灯都熄了。

    宋临江没问他去了哪里,乖顺上前扶他上炕休息,出门端来了热饭。菜色依旧简陋,但今日成屿却罕见地发了火。

    看样子,小镇里已经多了不少人,彻底阻断他暂时回京的路。

    宋临江没劝他息怒,只在一旁拿针线替他缝补破了个洞的外衣。

    他火气的快,熄灭的也快。

    屋内是昏暗的烛火,窗外是早早唱夏的蛙与蝉,一切外物都不干扰这片宁静。成屿白日里见多了手足相残,心浮气乱,此时身处宁静,呼出浊气,手里筷子动作也缓了。

    如果他不是皇子,不用争皇位,像这样戴月归来,有妻子缝衣做饭,虽然日子平淡,但也不失温馨。

    可惜没有如果。他生在高墙内,就会一辈子困在你死我活的争斗里。毕竟,庶民的幸福,没有山珍海味,更不曾体会过何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宋临江给他编织的幻想只在一顿饭中,肚子填饱了,对平民百姓的向往也将烟消云散。她得再添点火:“殿下今日未得偿所愿吗?”

    成屿撰紧了拳头,眼中杀意如有实质:“孤有一位好弟弟啊。等孤回京,必要他百倍偿还。”

    余光瞥见他的神色,宋临江心下了然。

    他吃力便牵扯到肩胛处的箭伤,听到吃痛的抽气声,宋临江顿住针线,放下了还没接好的布料,轻轻覆上他的手,双眼迎着成屿,担忧呼不似作伪:“殿下,小心伤。等殿下伤好回京,还愁没有重整旗鼓的时候吗?”

    成屿凝视着她,抽出自己的手,冷声道:“你也觉得孤败了?”

    宋临江沉默了,她深吸一口气,声音有些颤抖,似乎带着几分惶恐,然而话却稳重而流利:“想必殿下回了以前的联络处了吧。结果若是得殿下心,此时臣女就不会在这里看到殿下了。殿下重伤,行动不便,却能从他们手中逃出来,可见殿下受天命眷顾。”

    她话里有话,成屿也起了怀疑。

    他今日装成个乞丐,去进京必经的驿站附近蹲守半日,却发现里面自己人都不见踪迹,迎来送往的都是一张陌生面孔,那些笑脸背后的人是不是安全的,成屿不敢赌。

    此时快马加急来了一封密报,惹得驿站人影骚动,趁此时成屿赶紧躲了出去。镇子上的眼睛还在盯着,青天白日不敢动手,不远不近缀着他,牛皮糖似得难甩。成屿找了个人多的街市,左拐右拐钻进巷子里空箩筐底直躲到菜市散了,搭了一个农家的牛车回来。

    那个驿站是他八方眼线中重要的一枚,它处在入京前最后一道关卡,直达天听的密报或是送到官员手中的信函都需要通过它来中转。虽无法做到彻底知晓那些往来书函内容,但是只字片语总会泄露出来。拖延严重的,拦截不利的,收取可用的,小小一个驿站,替成屿尽可能发挥作用。

    靠着这个驿站,成屿便占尽先机。

    如今失了这根暗线,他心几乎滴血。劳心分神,再加上又累又乏又饿,成屿警觉也失了七分。此时一路复盘才发现,他的行踪错漏百出,能活着回来几乎是个奇迹。

    那些刺客各个身手不凡,他全力时尚且需要警惕三分,负伤逃窜却如此轻松。成屿在巷子里靠竹筐甩掉他们,可是细想下去,他们搜人却忽视掉如此显眼的竹筐。菜市散场时不派人看紧坊门,简直不可思议。

    回到此时,见成屿的神色,更是证实了宋临江的大胆设想。只听她接着道:“臣女在京时久居深院,下人行走府内府外,也常常听人夸殿下品性贤德,极重人才,门下之客甚多,有文帝遗风。殿下的心腹,遍布整个京城,手下能人甚至出现在这样一个默默无闻的小镇。臣女如今知道,也是不得不心生敬佩。”

    俗话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番话虽然无法抵消成屿的不虞,但是也消解不少,他目光稍稍和缓,然而眉头却紧皱:“不过是闲人之谈,一传十十传百的谣言。”

    “百姓口口相传,足可见殿下是民心所向。

    “不过殿下,您想想,殿下还未得太子之位就贤名远扬至此,等殿下一朝得位,一呼百应,陛下又该如何自处呢?”她声音逐渐降低,轻柔担忧的劝谏在静谧中竟逼得成屿惊出一身冷汗。

    “你是说……”

    宋临江满眼都是他,摇摇头,语气中忧虑却越来越深:“臣女不敢揣测圣意,只是愿为殿下多思虑些。圣上正当壮年,殿下却越来越出众。

    “殿下可还记得臣女的舅舅?”

    突然提起这个人,成屿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宋临江的舅舅?

    “臣女冒犯攀一门亲,臣女舅舅是先帝极其疼爱的太子,自小便是当做储位培养,先帝寄予厚望。当年他贤能仁厚的盛名谁人不知,可谁能想到竟落得废储被杀的下场。请殿下恕臣女直言,敢问殿下,您觉得当今圣上于您的宠爱,比之当年太子如何?”

    言下之意尽在不言中。

    宋临江继续道:“夺嫡之路凶险异常,一步错步步错,是臣女不敢想象的。然而臣女与殿下数天以来,除了榴花节当日杀招重重,那些刺客竟仅仅只是囚禁折磨。对于其他皇子来说,难道不是除掉您这位最大的竞争者更为保险吗?”

    骨肉相残,兄弟阋墙,在这个位置上,成屿可说不出什么成洲因为一母同胞才放过他的鬼话。不是成洲,还能是谁呢?

    宋临江握住了他的手,成屿才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父皇?父皇!我是他的亲生孩儿,他说过我最像他……”

    是啊,宋临江微不可查地挑了挑眉,你当然最像他。他逼死兄弟,害死子侄,连幼子都不想放过。如此相像的父子,他怎么能不警惕?能留你一命,已经是他“仁慈”了。

    宋临江想起白蒺藜口中的真相,面上阴晴不定,双眼中流露出鲜明的恨意。

    所幸灯下昏暗,遮住了宋临江的表情。她察觉自己不该出现的神情,立刻暗地调整出一份忧虑。

    她怜悯道:“当然,这些都只是臣女的揣测。或许只是哪位殿下一时糊涂,如今念及兄弟之谊,不愿再伤害您了,也有可能啊!”

    这就是句不过心的安慰。同一个母妃膝下的兄弟尚且为了皇位能互下死手,其他人只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真相恐怕就是当今圣上见无法制衡各皇子,成屿一家独大威胁到他的皇位,故而借其他皇子夺嫡的手来牵制他,各自打压,剪除党羽。

    成屿自认为不是一个好哥哥,却着实做到了孝字。为父皇分忧,替母妃解愁。他自认为是做好了人子之责,但是却被他们伤害至此!难道他们的算计不怕失策,那些招招要害的刺客出手取走自己的命吗?

    是了,没了自己,还有成洲,那个只知道舞刀弄枪、处处与他作对的弟弟,再不济,也有出身低贱,无母族撑腰,更好拿捏的成渚!再说了,陛下春秋鼎盛,后宫的孩子自然会一波接一波的生,他怎么会在乎一个威胁到他的皇子?

    皇帝做戏做全套,必然在清缴完朝廷后继续演他父慈子孝的戏码,他不想自己的亲生孩子反过头来举刀霍霍,然而宋临江更不想看着他们父子情深,得此天赐良机,宋临江不仅要掀开这层遮羞布,还要火上浇油,彻底撕毁皇帝妄想子孙绕膝的美梦。

    他们是一对落难小夫妻,自然不会有多余的床。收拾了碗筷,宋临江安然睡在他枕边。此时成屿心里如惊涛翻滚,胆颤与埋怨推着他迟迟入眠。待到雄鸡三唱,成屿才靠着宋临江进入梦乡。

    两人心思各异,不约而同地彻夜难眠,眼皮子累的抬不起来,才浅浅睡了会觉,而梦中又是怎样情形,那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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