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孟氏下葬七日左右，每半月传讯的西北监军没有半点消息。中书令被撤职以后，此事交由尚书左仆射协理。他又等了一日，发现依旧没有军机传来，他想起被因为耽误西北军务而被严惩的曾经上司，身子直冒冷汗，连休沐也不顾了，直奔兵部，兵部尚书反问道：“西北急报不是向来送到你们尚书省吗？此时问我兵部做什么！”
话音刚落就看见一双惊恐的眼睛。
回禀吗？若只是信使路上出了什么事情呢，下一刻就到了，自己岂不是犯了欺君之罪？可是若真是出事了呢？他犹犹豫豫，却见急匆匆跑来一个小官，他跑的太快了，措不及防左脚绊右脚，差点倒在地上，官帽歪到怀里也来不及拿，一脸焦急地冲到兵部尚书身边，耳语几句。
他还没说完，兵部尚书拍案而起，震惊道：“什么！”
小官焦灼道：“陛下已经召见郑国公、京兆尹、右仆射和北衙禁军首领。”
右仆射？右仆射负责看守闭门思过的袁府。
结合左仆射的问询，兵部尚书脑袋都大了一圈，他失声道：“快准备朝服！”他看了不解的左仆射，好心劝道，“大人快快去禀报陛下吧，出大事了！”他往外走两步，低声嘱咐手下小厮两句，他点点头便飞快出了兵部，转眼就不见踪影。
看来是西北出了事，左仆射出了兵部就快马直奔太极宫而去。
街道马匹接连急奔，掀起飞尘滚滚，他们俱是严阵以待的神色，高举腰牌驱散百姓与当值卫军，高声喊道：“急令！”行人连连退后，目送一晃而过的马队，不安的疑影笼罩心头。动静引得两旁坊市开了窗去观察接连的京官们，说书都不听了。
“……袁府门口守卫从来不曾懈怠，重重巡逻连猫都不可近袁府半步。十三天前袁忠被陛下允许去宋府祭奠，天将黑时也回来了，自那以后就再没出过府。”右仆射肯定道。
禁军首领道：“袁忠身长九尺，在常人眼中分外显眼，极易分辨，臣敢以性命担保，不曾有这般人高马大的可疑人出入京中。”
“两位大人都口口声声撇清关系，那么如今袁忠凭空消失，难不成还是耍戏法的把人变走了吗！”闵可弘斜眼冷冷看着他们，厉声责难道，“陛下召见我等臣子难道是听互相推诿的吗？”
左仆射刚到外头，里头只言片语传到他耳朵里，只觉得自己汗流浃背了。他撑起笑问：“公公，麻烦替下官通传一声，事关西北军事，下官不敢不报。”太监一听，立刻哎了一声。片刻后左仆射进了殿，跪在地上不敢直视陛下：“愚臣参见陛下，有事启奏。”他将此事一说，殿中死一样的寂静。
晋王府。
出嫁以来，晋王府不比宋家，整个府唯成屿命是听，许多事轮不着宋临江亲自操持，做得多了反而惹人不快。松快的同时反而多了重重束缚，就比方说如今外界与她传递消息便多了更多的阻碍。
她颇有闲情逸致侍弄花草，耍了三天才修剪好一盆幽兰，亲手给成屿送过去。恰巧撞上殿下正在和臣子谈话，十分有眼力见地放了兰花离开了。她回院路上心情颇好，甚至有心情拐弯去小厨房瞧瞧今天午膳。
鹤羽陪着她待在深院，外界书信难通，自然不知道她到底在高兴什么。
直到半夜府中突然起了不小的动静，成屿命人叫醒宋临江穿上朝服，顶着茫然的表情进宫面圣。
陛下将一沓书信丢在宋临江面前，指着部分泛黄的纸问：“你与他勾结可有段时日了啊。”
宋临江罔知所措，求助似得将目光投向身边的成屿，得到成屿“别怕照实说”的低声安慰，她依旧不解，捡起一封信，上头明白写着“袁”，而另一部上头则写着“宋”，“袁”字信字迹清秀娟丽，横平竖直颇具风骨，非长久练字的绝写不出，瞧着竟有几分像她的字迹。字迹从旧到新竟有数十封之多。宋临江不可置信，颤抖着手细细查看这些信件，只瞧一封封儿女情长、闺中怀春的手书。
“客从远方来，遗我一端绮。”宋临江喃喃念着其中一句，虽只有一句，然而下面明晃晃的相思跃然纸上。
如晴天霹雳，宋临江慌张道：“父皇、殿下，一个宋字无凭无据，分明是有人存心陷害儿臣，挑拨殿下与儿臣的关系。儿臣从不曾写过这些信件，更不认识什么姓袁的！”她越说越坚定，头重重磕在砖面，矢口否认，“求父皇明鉴，好好查清此事，儿臣是父皇钦定的皇子妃，绝不能凭空被污清白！”
情绪激愤，尾声都破了音，眼泪不受控，坚贞烈女姿态又因为孱弱显得楚楚可怜，宋临江侧过脸直视成屿，一字一句认真道：“殿下，臣妾新入府尚不熟悉管家之事，常常请教府中管事，出入更有无数仆从跟随，他们的眼睛都可为臣妾作证。若说怀疑是出阁前的事更是无稽之谈！臣妾与您的婚事虽然有些仓促，但是情生于患难之时，生死尚不可令臣妾放弃对您的情谊，又怎会因他物而变心？
她说的凄然动人，两行清泪如水中莲花上的晨露。
皇帝原本瞧着这些书信也不相信是宋临江写的，一个深闺妇人能有多大的能耐做出这等不要命的事来。即使妇人中出了一个周后，他也不将女儿家放在眼里，不过是喊来问一问，诈上一诈。此时见宋临江的反应不似作伪，一番表白更是完全贴合了皇帝对妇人如菟丝花般依赖夫君的想象，怀疑打消了，他放缓了声音：“你敢拿命去救晋王，世间能以命换命的夫妻都不多，朕又怎会怀疑你的真心。朕问你，你的字是谁教的？”
宋临江一时刹不住眼泪，乖乖回答道：“儿臣自己学的，没有师父。”
这些字风韵初成，骨气十足，笔劲虽稚嫩，绝不会是无师父教授能写出的。
皇帝温和道：“是你父亲教的吗？”
宋临江呆呆道：“儿臣不得父亲宠爱，父亲从未教过儿臣写字。儿臣年幼时羡慕父亲教妹妹，便偷偷捡父亲的墨宝临摹。”
果然。皇帝转过头问成屿：“晋王，袁忠与宋平邑勾连，为逆贼拖延时间，后里应外合放走袁忠，此事，你有没有参与？”
成屿猛地抬起头：“儿臣没有！绝无此事！”
宋临江怀疑是自己耳朵出现了幻听，她完全懵了：“父亲……和袁忠勾结……为逆贼拖延时间？”她惶惶然如隔云端，刚求得陛下与夫君信任的欣喜刹那消失的无影无踪，如坠冰窟，手脚都在发凉，她嘴唇颤抖着，再次看向那些信纸，她手抖至极，纸张秫秫，这才发现信封被裁开过了，里头空空。陛下的质询已经证明证据确凿了。
她眼前阵阵发黑，匍匐在天子脚下，几乎是从她的喉咙里挤出了声音，喑哑难听，像是谁占用她的口型：“不，陛下，不是的，不是父亲，是儿臣，是儿臣的信，是儿臣与逆贼的，是儿臣和袁忠私通，是儿臣的错……陛下，父皇，求您开恩，这件事与父亲无关的，是我……”
成屿生气，却无法真的对她发怒，无奈道：“王妃！”
她涕泗纵横，泪水洗花了她的妆，成屿这才发现他的这位王妃脸色有多难看。眼圈乌青憔悴，没了胭脂遮盖的双颊毫无血色，惨白得近乎新刷的白墙，若将死了三天的尸体摆在她旁边叫人来辨认，未必能认出这是个活人。
宋临江悲戚到失声，泪眼模糊凝望着成屿，愧疚与绝望一同交缠，恨不得她自己死去。
皇帝叹道：“静安，你有这样一颗孝心，可你知不知道，你父亲为了掩人耳目，拿的是你的名誉和袁忠谋划。你情愿替死，你父亲却实实在在在要你的命。”他身边的太监得陛下示意，详细道：“娘娘，您可知，除了这些伪装您亲笔的书信，还有您亲自为祖母置办的上等棺木，那具棺木中除了孟氏的尸体，底下还藏一具足容纳九尺大汉的空隙。查到制棺人的铺子，老板已经死了三天有余了。”
那时宋临江听说王爷喜欢兰花，恰巧携仆从去花市，相中了一盆兰花想为他亲手修剪。
太监继续道：“宋平邑故意伤到了右手，推脱拿不起笔，然而对比他书房的字迹，在各式模仿他人字迹的笔墨中发现其中一张，与这些书信几乎一致。郑国公亲自领兵抄了家，在书房的暗格里搜出了这个。”陛下点点头，太监就将一册红本子奉上宋临江面前。宋临江翻开一看，折子上琳琳琅琅写满了奇珍异宝、古玩字画，光是良田好铺都不计其数，这是袁家给宋明玉的聘礼单子。
宋临江草草看完一遍，这份聘礼单子虽然夸张，但是并证明不了什么，她疑惑地抬头看了一眼公公，转而又将无助的视线投向陛下。
太监指着聘礼折子，怜悯道：“娘娘不如仔细瞧瞧这封折子的夹层？”
宋临江低头翻折子，然而她颤抖的手就没停过，心思大乱，找不到夹层，反倒弄掉了折子。成屿替她捡起折子，翻弄两页就找出了折子的夹层，沿着已经有松动的纸张，轻轻一撕，里面用朱笔写着两姓之好，袁家愿以一半江山迎娶凤命之女宋明玉为后，愿以成氏血脉洗净十六年前成溋惨死之仇。
凤命……宋临江想起来了：“年幼时三藏法师曾为我姐妹二人算过命，说过我们二人必出后位，父亲说是我，这件大事闷在父亲心里。儿臣后来嫁给了殿下，我还以为是我，原来是妹妹。”
她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去了，跪坐在地上，一味无声流泪，她忽然抬眼望陛下，膝行至皇帝脚下，哭道：“罪臣之女愿以死，换父亲全尸。”
她拜在陛下靴下，长久没有起身。直到成屿唤她，抬起她的头才发现宋临江已经晕倒多时了。
她睡在偏殿，太医诊治了叹了口气：“娘娘是心火上扬，刺激过甚，导致骤然晕厥。晋王妃体内陈毒未清，这些年操劳不止，常处于惊惧之中。使用了过量的安神香，虽能解一时的难捱，但是成瘾极大，对身子的损害更是年复一年，如今看娘娘的脸色，想来安神香的作用也是微乎其微了。娘娘还用过猛药，身体短时间提高，却实则损心伤肝，大大助长了余毒扩散速度。若是早几年好好调养，兴许还能多几年的寿元，到了现在地步，”太医下跪请罪，“即使华佗、扁鹊在世，也是回天乏术。”
成屿守在榻边，松松握着宋临江的手，眼睛离不开床上人不安的睡颜，她身上扎了许多针，随呼吸轻微起伏。他捉摸手心一点余温，平静听完太医的话，温和道：“她还剩多久呢？两年？一年？还是更少？今年我想和她过中秋，可以吗？”
太医道：“臣与太医院诸位同僚一起商议医治，必要竭力使殿下得偿所愿。”
成屿笑道：“好，多谢大人了。”
他完全不紧张宋临江的命，更无所谓她身上的毒，说是不在意妻子，却又想着能和她共度中秋，自相矛盾，真是令人匪夷所思。不过晋王的心思，轮不着太医去揣测。他告退，还要去向陛下回禀王妃的情况。
他清退了在场的宫使，蜻蜓点水般细细亲吻宋临江的手，而后慢条斯理地掀开宋临江的衣袖，往上一直拨开，手臂纤瘦雪白，光滑的皮肉露出第一道疤痕，第一条伤疤露面，其他纷杂凌乱的线条都挤到广袖外，怵目惊心。成屿不见意外，他半起身，嘴唇离开宋临江的手，一路往上，描摹她旧时不断的陈伤。
那些伤被他吻过，又泛起轻微的疼痛，传递入梦。
宋临江又拿起一柄刀，在自己的手臂上划。背景变幻莫测，熟悉的房间皆被扭曲成陌生画面，从听雨阁到须臾楼。
重瞳道：“我们在做梦。”
宋临江回：“看起来是。”
重瞳笑：“或许不是梦，是新的轮回。”
宋临江凝眉，照着烛光观赏白刃与鲜血，手臂惨不忍睹，她道：“不疼。”
重瞳道：“真的不痛吗？”
斑驳的伤口泛起痛痒，如蚂蚁叮咬。
梦里才能见到分离的灵魂，重瞳牵起她的手，似镜子里钻出来的自己，伤痕和鲜血暴露在她的右手臂，她第一次没有反驳自己，两个身影轻声合道：“或许习惯了吧。”
山风呼啸，猛开山门，殿里三千烛火明明灭灭，顶头三尺有神明。她仰首望这尊巨大的黄金相，透过可怖而熟悉的兽首傩面，一双低垂的眼睛正正俯视山底的凡尘，她在其间。
蜉蝣朝夕，梁下燕子几时回，草芥在祂半阖的双眼里消逝，白马绕膝，春草又生。
黄金锁链四面八方交织，毫无喘息之机牢牢束缚着宋临江，末端没入皮肉，像一只孱弱的蛾。鲜血顺着锁链蜿蜒而逝，部分落入白玉滴漏，点点盛在琉璃盘，给白玉神尊染上嫣红之色。
宋临江举起自己的手，手上布满五彩斑斓的尸斑，在其上却生长无数鲜艳逼真的莲花，她忍不住冷笑。万华镜中无数的宋临江都在冷笑。
话音刚落就看见一双惊恐的眼睛。
回禀吗？若只是信使路上出了什么事情呢，下一刻就到了，自己岂不是犯了欺君之罪？可是若真是出事了呢？他犹犹豫豫，却见急匆匆跑来一个小官，他跑的太快了，措不及防左脚绊右脚，差点倒在地上，官帽歪到怀里也来不及拿，一脸焦急地冲到兵部尚书身边，耳语几句。
他还没说完，兵部尚书拍案而起，震惊道：“什么！”
小官焦灼道：“陛下已经召见郑国公、京兆尹、右仆射和北衙禁军首领。”
右仆射？右仆射负责看守闭门思过的袁府。
结合左仆射的问询，兵部尚书脑袋都大了一圈，他失声道：“快准备朝服！”他看了不解的左仆射，好心劝道，“大人快快去禀报陛下吧，出大事了！”他往外走两步，低声嘱咐手下小厮两句，他点点头便飞快出了兵部，转眼就不见踪影。
看来是西北出了事，左仆射出了兵部就快马直奔太极宫而去。
街道马匹接连急奔，掀起飞尘滚滚，他们俱是严阵以待的神色，高举腰牌驱散百姓与当值卫军，高声喊道：“急令！”行人连连退后，目送一晃而过的马队，不安的疑影笼罩心头。动静引得两旁坊市开了窗去观察接连的京官们，说书都不听了。
“……袁府门口守卫从来不曾懈怠，重重巡逻连猫都不可近袁府半步。十三天前袁忠被陛下允许去宋府祭奠，天将黑时也回来了，自那以后就再没出过府。”右仆射肯定道。
禁军首领道：“袁忠身长九尺，在常人眼中分外显眼，极易分辨，臣敢以性命担保，不曾有这般人高马大的可疑人出入京中。”
“两位大人都口口声声撇清关系，那么如今袁忠凭空消失，难不成还是耍戏法的把人变走了吗！”闵可弘斜眼冷冷看着他们，厉声责难道，“陛下召见我等臣子难道是听互相推诿的吗？”
左仆射刚到外头，里头只言片语传到他耳朵里，只觉得自己汗流浃背了。他撑起笑问：“公公，麻烦替下官通传一声，事关西北军事，下官不敢不报。”太监一听，立刻哎了一声。片刻后左仆射进了殿，跪在地上不敢直视陛下：“愚臣参见陛下，有事启奏。”他将此事一说，殿中死一样的寂静。
晋王府。
出嫁以来，晋王府不比宋家，整个府唯成屿命是听，许多事轮不着宋临江亲自操持，做得多了反而惹人不快。松快的同时反而多了重重束缚，就比方说如今外界与她传递消息便多了更多的阻碍。
她颇有闲情逸致侍弄花草，耍了三天才修剪好一盆幽兰，亲手给成屿送过去。恰巧撞上殿下正在和臣子谈话，十分有眼力见地放了兰花离开了。她回院路上心情颇好，甚至有心情拐弯去小厨房瞧瞧今天午膳。
鹤羽陪着她待在深院，外界书信难通，自然不知道她到底在高兴什么。
直到半夜府中突然起了不小的动静，成屿命人叫醒宋临江穿上朝服，顶着茫然的表情进宫面圣。
陛下将一沓书信丢在宋临江面前，指着部分泛黄的纸问：“你与他勾结可有段时日了啊。”
宋临江罔知所措，求助似得将目光投向身边的成屿，得到成屿“别怕照实说”的低声安慰，她依旧不解，捡起一封信，上头明白写着“袁”，而另一部上头则写着“宋”，“袁”字信字迹清秀娟丽，横平竖直颇具风骨，非长久练字的绝写不出，瞧着竟有几分像她的字迹。字迹从旧到新竟有数十封之多。宋临江不可置信，颤抖着手细细查看这些信件，只瞧一封封儿女情长、闺中怀春的手书。
“客从远方来，遗我一端绮。”宋临江喃喃念着其中一句，虽只有一句，然而下面明晃晃的相思跃然纸上。
如晴天霹雳，宋临江慌张道：“父皇、殿下，一个宋字无凭无据，分明是有人存心陷害儿臣，挑拨殿下与儿臣的关系。儿臣从不曾写过这些信件，更不认识什么姓袁的！”她越说越坚定，头重重磕在砖面，矢口否认，“求父皇明鉴，好好查清此事，儿臣是父皇钦定的皇子妃，绝不能凭空被污清白！”
情绪激愤，尾声都破了音，眼泪不受控，坚贞烈女姿态又因为孱弱显得楚楚可怜，宋临江侧过脸直视成屿，一字一句认真道：“殿下，臣妾新入府尚不熟悉管家之事，常常请教府中管事，出入更有无数仆从跟随，他们的眼睛都可为臣妾作证。若说怀疑是出阁前的事更是无稽之谈！臣妾与您的婚事虽然有些仓促，但是情生于患难之时，生死尚不可令臣妾放弃对您的情谊，又怎会因他物而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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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原本瞧着这些书信也不相信是宋临江写的，一个深闺妇人能有多大的能耐做出这等不要命的事来。即使妇人中出了一个周后，他也不将女儿家放在眼里，不过是喊来问一问，诈上一诈。此时见宋临江的反应不似作伪，一番表白更是完全贴合了皇帝对妇人如菟丝花般依赖夫君的想象，怀疑打消了，他放缓了声音：“你敢拿命去救晋王，世间能以命换命的夫妻都不多，朕又怎会怀疑你的真心。朕问你，你的字是谁教的？”
宋临江一时刹不住眼泪，乖乖回答道：“儿臣自己学的，没有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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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温和道：“是你父亲教的吗？”
宋临江呆呆道：“儿臣不得父亲宠爱，父亲从未教过儿臣写字。儿臣年幼时羡慕父亲教妹妹，便偷偷捡父亲的墨宝临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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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屿猛地抬起头：“儿臣没有！绝无此事！”
宋临江怀疑是自己耳朵出现了幻听，她完全懵了：“父亲……和袁忠勾结……为逆贼拖延时间？”她惶惶然如隔云端，刚求得陛下与夫君信任的欣喜刹那消失的无影无踪，如坠冰窟，手脚都在发凉，她嘴唇颤抖着，再次看向那些信纸，她手抖至极，纸张秫秫，这才发现信封被裁开过了，里头空空。陛下的质询已经证明证据确凿了。
她眼前阵阵发黑，匍匐在天子脚下，几乎是从她的喉咙里挤出了声音，喑哑难听，像是谁占用她的口型：“不，陛下，不是的，不是父亲，是儿臣，是儿臣的信，是儿臣与逆贼的，是儿臣和袁忠私通，是儿臣的错……陛下，父皇，求您开恩，这件事与父亲无关的，是我……”
成屿生气，却无法真的对她发怒，无奈道：“王妃！”
她涕泗纵横，泪水洗花了她的妆，成屿这才发现他的这位王妃脸色有多难看。眼圈乌青憔悴，没了胭脂遮盖的双颊毫无血色，惨白得近乎新刷的白墙，若将死了三天的尸体摆在她旁边叫人来辨认，未必能认出这是个活人。
宋临江悲戚到失声，泪眼模糊凝望着成屿，愧疚与绝望一同交缠，恨不得她自己死去。
皇帝叹道：“静安，你有这样一颗孝心，可你知不知道，你父亲为了掩人耳目，拿的是你的名誉和袁忠谋划。你情愿替死，你父亲却实实在在在要你的命。”他身边的太监得陛下示意，详细道：“娘娘，您可知，除了这些伪装您亲笔的书信，还有您亲自为祖母置办的上等棺木，那具棺木中除了孟氏的尸体，底下还藏一具足容纳九尺大汉的空隙。查到制棺人的铺子，老板已经死了三天有余了。”
那时宋临江听说王爷喜欢兰花，恰巧携仆从去花市，相中了一盆兰花想为他亲手修剪。
太监继续道：“宋平邑故意伤到了右手，推脱拿不起笔，然而对比他书房的字迹，在各式模仿他人字迹的笔墨中发现其中一张，与这些书信几乎一致。郑国公亲自领兵抄了家，在书房的暗格里搜出了这个。”陛下点点头，太监就将一册红本子奉上宋临江面前。宋临江翻开一看，折子上琳琳琅琅写满了奇珍异宝、古玩字画，光是良田好铺都不计其数，这是袁家给宋明玉的聘礼单子。
宋临江草草看完一遍，这份聘礼单子虽然夸张，但是并证明不了什么，她疑惑地抬头看了一眼公公，转而又将无助的视线投向陛下。
太监指着聘礼折子，怜悯道：“娘娘不如仔细瞧瞧这封折子的夹层？”
宋临江低头翻折子，然而她颤抖的手就没停过，心思大乱，找不到夹层，反倒弄掉了折子。成屿替她捡起折子，翻弄两页就找出了折子的夹层，沿着已经有松动的纸张，轻轻一撕，里面用朱笔写着两姓之好，袁家愿以一半江山迎娶凤命之女宋明玉为后，愿以成氏血脉洗净十六年前成溋惨死之仇。
凤命……宋临江想起来了：“年幼时三藏法师曾为我姐妹二人算过命，说过我们二人必出后位，父亲说是我，这件大事闷在父亲心里。儿臣后来嫁给了殿下，我还以为是我，原来是妹妹。”
她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去了，跪坐在地上，一味无声流泪，她忽然抬眼望陛下，膝行至皇帝脚下，哭道：“罪臣之女愿以死，换父亲全尸。”
她拜在陛下靴下，长久没有起身。直到成屿唤她，抬起她的头才发现宋临江已经晕倒多时了。
她睡在偏殿，太医诊治了叹了口气：“娘娘是心火上扬，刺激过甚，导致骤然晕厥。晋王妃体内陈毒未清，这些年操劳不止，常处于惊惧之中。使用了过量的安神香，虽能解一时的难捱，但是成瘾极大，对身子的损害更是年复一年，如今看娘娘的脸色，想来安神香的作用也是微乎其微了。娘娘还用过猛药，身体短时间提高，却实则损心伤肝，大大助长了余毒扩散速度。若是早几年好好调养，兴许还能多几年的寿元，到了现在地步，”太医下跪请罪，“即使华佗、扁鹊在世，也是回天乏术。”
成屿守在榻边，松松握着宋临江的手，眼睛离不开床上人不安的睡颜，她身上扎了许多针，随呼吸轻微起伏。他捉摸手心一点余温，平静听完太医的话，温和道：“她还剩多久呢？两年？一年？还是更少？今年我想和她过中秋，可以吗？”
太医道：“臣与太医院诸位同僚一起商议医治，必要竭力使殿下得偿所愿。”
成屿笑道：“好，多谢大人了。”
他完全不紧张宋临江的命，更无所谓她身上的毒，说是不在意妻子，却又想着能和她共度中秋，自相矛盾，真是令人匪夷所思。不过晋王的心思，轮不着太医去揣测。他告退，还要去向陛下回禀王妃的情况。
他清退了在场的宫使，蜻蜓点水般细细亲吻宋临江的手，而后慢条斯理地掀开宋临江的衣袖，往上一直拨开，手臂纤瘦雪白，光滑的皮肉露出第一道疤痕，第一条伤疤露面，其他纷杂凌乱的线条都挤到广袖外，怵目惊心。成屿不见意外，他半起身，嘴唇离开宋临江的手，一路往上，描摹她旧时不断的陈伤。
那些伤被他吻过，又泛起轻微的疼痛，传递入梦。
宋临江又拿起一柄刀，在自己的手臂上划。背景变幻莫测，熟悉的房间皆被扭曲成陌生画面，从听雨阁到须臾楼。
重瞳道：“我们在做梦。”
宋临江回：“看起来是。”
重瞳笑：“或许不是梦，是新的轮回。”
宋临江凝眉，照着烛光观赏白刃与鲜血，手臂惨不忍睹，她道：“不疼。”
重瞳道：“真的不痛吗？”
斑驳的伤口泛起痛痒，如蚂蚁叮咬。
梦里才能见到分离的灵魂，重瞳牵起她的手，似镜子里钻出来的自己，伤痕和鲜血暴露在她的右手臂，她第一次没有反驳自己，两个身影轻声合道：“或许习惯了吧。”
山风呼啸，猛开山门，殿里三千烛火明明灭灭，顶头三尺有神明。她仰首望这尊巨大的黄金相，透过可怖而熟悉的兽首傩面，一双低垂的眼睛正正俯视山底的凡尘，她在其间。
蜉蝣朝夕，梁下燕子几时回，草芥在祂半阖的双眼里消逝，白马绕膝，春草又生。
黄金锁链四面八方交织，毫无喘息之机牢牢束缚着宋临江，末端没入皮肉，像一只孱弱的蛾。鲜血顺着锁链蜿蜒而逝，部分落入白玉滴漏，点点盛在琉璃盘，给白玉神尊染上嫣红之色。
宋临江举起自己的手，手上布满五彩斑斓的尸斑，在其上却生长无数鲜艳逼真的莲花，她忍不住冷笑。万华镜中无数的宋临江都在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