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尹与刑部查的极快,宋临江回府不过两日,就已经得知宋家满门上下因证据确凿被关押入天牢。用不着重刑拷打,翠夫人首先摁了口供。得知有人认了罪,刑罚还没上一半,陆陆续续更多人承认牵连之罪。

    京兆尹满意地嗯声笑道:“呵呵,这场案子雷声大雨点小,本官还做足了长期准备,没成想居然这么简单。”他捞起拷打用的烧红烙铁,顶端已经被炭火淬炼地明亮发橙,远远的热量传递到把手处,连木质的把手都感到了温热,可想而知前头温度有多高。他将其摁到自始至终都不曾改口的宋平邑身上,得到后者皮下狰狞的青筋,因剧烈疼痛的喘息声被他压抑地低沉折磨。

    “嘶嘶”的烫熟皮肉的声音传到其他人的耳朵里,还在嘴硬的下人泪与黄液均失禁了。齐萋媛的痛呼从隔壁传来,她哭嚎着叫饶命,调子没有刚用刑的尖锐锋利,沙哑无力,如一根在镜面划了许久的铁针,只剩下笨重的划痕。

    “我认,我什么都认了……我不想被折磨了……”惨叫和刑罚活生生磨了人两天两夜,即使闭上眼,血和皮肉翻起的模样也历历在目。下人认罪地快,三位主人除了惨叫与冤枉却无一人开口。

    不能认,痛死也不能认罪,宋明玉不能再走上自己的老路,我烂命一条,可以生不如死,玉儿不可以!为防她画押前咬舌自尽,狱卒还给她嘴里叼了木头,齐萋媛疼得泪眼模糊,为了忍疼,牙齿深深陷入木头,现在崩掉了三颗,鲜血豁了半张脸。

    鹤羽听到人汇报时感慨道:“唉,若是此时是我在天牢里,哪里受得住这种折磨。真是难为他们了。”宋临江但笑不语,咳嗽两声,呕出一口鲜血来。她自顾自拿茶水漱了口,接过干净的帕子擦净了唇。

    血从帕子洇染到手心、指缝,宋临江漫不经心地擦拭,一面问:“三位殿下已经去救人了?”

    “是,晋王刚刚离府。”

    “行,咱们也走吧。”她起身,随意将染血的帕子丢在熏香中。先前因书信燃起小火的熏炉,得了丝帛火更烈了一些,火舌吞卷尽血迹,腥味彻底沉到浓厚的熏香中。等人走后进屋打扫的侍女被香味呛着了,忙开窗通风,一边掩鼻子,一边打开香炉查看香还剩多少。

    奇怪,前日刚换的熏香,今日就用光了。

    侍女倾倒香灰,将黑色与灰色的屑都搅和在一起,重新换了一炉香。

    马夫是新面孔,等王妃上了车与王府拉开距离,才朝车厢内低声道:“袁家与突厥王私下签了盟约,愿以割让西北为代价换取今年不再进犯,为袁家举旗造反争取时间。如今薛家粮与兰桂坊的火器图纸都到了西北,今晚就会拿监军祭旗,向京城攻来。”

    “这些年鄯州吃了不少西北军备,养的肥硕娇贵,是振奋将士的好猎物。”

    “有鄯州一场胜战振奋将士的血性,想必袁家军必能长驱直入,一往无前。只要趁幽州反应不过来之前夺下长安,一切就能成定局了。”

    “幽州支持西宁王殿下,如今三位殿下中两位兄长风头正盛,西宁王走了姜亲王的老路,失了夺嫡优势,他眼看从龙希望渺茫,自然要借袁家的风,去吹乱如今的林子,重新树立西宁王的优势。无利不起早,他绝不会积极赶来勤王。”

    宋明玉被三位殿下看重,早已挪出了这栋死牢,而宋平邑仍处在天牢中,他为主谋,待在牢狱的最里层。越往里走,惨叫喊冤的手伸出去够宋临江衣裙的就越少,狱卒提着灯笼赔笑领路,指着几间空狱笑:“这几间是专门处置犯罪的皇室的,”他拍拍身边的一扇木栅栏,“这间,里头还关过先太子呢。”宋临江驻足在另一间门前,手抚上它的锁链。里头摆了一张破旧低矮的木桌,石头垒高的炕上铺满杂乱干草,上头覆盖一张粗制乱造的草席,就算做床了。

    那张草席有一股霉味,躺上一夜是只是闭眼歇息,睡不着的。底下窸窸窣窣爬动虱子或者老鼠,它们不怕人,等睡着了就敢咬一口。虱子很小,看不清,爬到身上、头发间啃食吸血,使劲抓挠,指尖都有血肉了也依旧奈何不了。

    宋临江遥遥看着头顶上那方狭小的窗。狱里烛灯昏暗,只待上三日就年岁不知了,只剩下那扇窗能告诉自己白昼黑夜。她日夜凝视那扇窗户,光影微小变化,宋临江就靠着这个来数时间。

    前世她以为自己要终于这间呻吟惨叫不断的监狱,诗人却给她送来了一盒上路饭,当着他的眼线,宋临江向宋明玉说出了自己干的罪孽,无数人命都在结束在她手上,当然她自己的性命也终结在自己手上。

    “我自己的结局,自己来选。”

    重瞳喃喃道,宋临江从回忆抽身,嘴角却带上一丝笑意,她收回视线继续往深处走,最后一间就关押着宋平邑。

    狱卒拿钥匙开了门,作揖道:“娘娘好聊,小的这就离开,不过娘娘可千万注意时辰。”鹤羽从袖子里掏出一袋碎银递到狱卒手上,摆摆手示意他快退下。狱卒手心一重,顿时喜笑颜开,“嗳”一声小步走了。

    宋平邑被折磨地不成样子,躺在地上,逆光看不清来者。

    低哑的呻吟告诉宋临江他还活着。那声音太小了,比宋临江行走间裙角翻飞,珠佩叮咚的碎声还要小。

    “父亲受了好大的苦啊。”宋临江俯首可怜地看着他。

    宋平邑撩起眼帘看着她:“是你做的吗?”

    宋临江喝了口茶,这监狱里与其说是茶,不如说是掺了土和渣的水,她面不改色咽了下去,随即吩咐人换一壶好茶来,鹤羽退下,一时之间就剩两个人,许多不能听的话该说了吧。宋平邑心想,这是要跟我这个爹摊牌了。

    她好像不知道怎么开口,半晌也没说话。宋平邑留耳只有无言的沉默,这沉默仿佛已经给了回答,宋平邑叹息一声。

    终于宋临江说话了:“父亲,我走了。”

    她将一柄匕首放在宋平邑的身前,那是一柄普通而破旧的刀,刀刃被磨得极为锋利,刀身拿血开过刃,在黑暗里不惹人注目地泛着不祥的冷光。

    重瞳问她:“不是要问他后不后悔娶娘的吗?不是要气死他的吗?为什么什么都不说呢?”重瞳疯狂地跳着,牵她的手想反悔去骂一句。宋临江摇摇头,说,不必了,后不后悔的答案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她杀了那多人,每个人临死的求饶或是求死,什么话都说的出口的人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和后悔。

    宋临江穿过黑暗,两边救命冤枉的哭嚎不绝于耳,木栅栏里伸出无数只想牵绊住她的手。幻象生于这些往外抓握的手,哭泣和狞笑慢慢重合,昏暗的牢狱成了黑雾笼罩的地府,白骨从地下伸出来缠绕住宋临江往前走的脚腕。捧着头的鬼怪拦住她的去路,将一条黑沉沉的锁链拷住宋临江的脖子,扯着她往回走。呓语鬼哭狼嚎,一个字都听不懂。

    重瞳嘻嘻跳了一步,绕开一块隆起的坟堆,抬脚碾碎了地上白骨,她回头牵住宋临江的手,捏断绑在她身上的锁链,松快往前走去,走过这边混乱的幻象,见到光明。

    光明换了夜色,天空寥寥几颗黯淡星。

    于此同时,西北剑拔弩张,旌旗被风卷的狂舞,“唰唰”作响,大军压阵,篝火猛地一炸,倒映在每个将士眼瞳中都燃着两簇火光。袁二郎领军站在最前面,没人面前都摆着一碗浊酒,目光灼灼看着台上整装待发的袁将军。

    “西北的儿郎们,我袁家与诸位守边几十年,无一日不兢兢业业,肝脑涂地。一年三百六十日,日日夜夜吃沙子吹北风,命悬在刀尖上和外头的敌人对垒,为的是什么?为的是此地往内,咱们的家人平安,为的是咱们自己,步步高升!可是西北的将士们,咱们有过过一天好日子么?咱们的粮食不足了,我们的君上有体恤过一眼吗?”

    “没有!没有!没有!”似遥远的雷鸣,地龙翻滚的和声,刀枪咚咚撞地,无数血气方刚的男儿撕扯声音吼道。

    “没有吃的喝的,没有刀剑甲兵,没有高官俸禄,那些战死沙场的弟兄家人没有收到抚殉银两,咱们这么卖命尽忠换来的是皇帝一日复一日的削减用度,重罚我们西北袁家军,我问你们,值吗?”

    “不值!不值!不值!”

    “将士们,咱们要找皇帝要说法!咱们要清君侧!咱们要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咚咚的金锐声,三千将士怒声如山峦崩塌:

    “王侯将相宁有种!”

    “王侯将相宁有种!”

    “王侯将相宁有种!”

    袁二郎出口喊的话融在将士的齐声中,用尽喉咙的吼声淹没在潮水之下,反倒像没有声音了。

    宣言说完了,袁忠提着刀来到一旁被堵着嘴绑在木桩上的监军身边,他闷了一口酒,举刀一喷,凌厉痛快地喷满整个刀面,长刀滴酒,闪着嗜血的寒光。他抽了监军堵口的布,监军激烈驳斥道:“袁贼,你意图谋逆,是要诛九族的!若你回头是岸,本官会替你说好话,从轻发落!”他又冲台下喊,“西北的将士,不要一错再错!”

    底下是无数双狠厉的狼眼,似乎在夜色反光,磨牙朝监军恨不得在他身上撕下一口肉来。

    袁忠深吸一口气,放声:“今日便拿这等残害阻碍我将士的狗官的血来祭旗!”得到“杀!杀!杀!”的回应,长刀手起,监军还想说什么,呆呆张着口,两只眼睛震惊地看着自己身体留在柱子上,鲜血喷涌,高高溅起的血染红了袁家旗,头颅滚了几滚,很快双眼就没了光。

    袁二郎端起酒碗,朗声道:“我愿做先遣军,绕路急攻,为大业探明前路!”他仰首而尽,狠狠将喝光的碗砸在地上,碎渣飞溅。随他一道,先遣军一众都喝完了酒,热辣辣的酒水入喉肠,碗碎在地上。

    袁家整军完毕,袁二郎率兵趁夜而动,急进军直攻鄯州,快行军一路缴毁驿站,提前占取军情。大军压在后,带着充足的粮草与军备快速往内行军。他们是与突厥那等马背上征战的蛮族抗击的勇士,久经骚扰,实战经验充足,作战本事高超,适应久行军,与在内守卫的将士天壤之别。

    袁忠鹰眼微微眯起,看着尚不可见的鄯州方向,或者说长安城,舔舔自己干裂的厚嘴唇。他在心中演练过无数遍率军攻长安,如今真正坐上马背,他的胸腔差点压制不住即将喷吐而出的野心。

    袁二郎一路摧毁官驿,速度极快,率领一队骑兵,如草原上突如其来的龙卷风,奔袭而过,便将一处驻守的朝廷人员尽数斩于马下,留给大军重新调整官驿联络的据点,每到一处,等不了一盏茶就解决完往下一处直奔。靠近鄯州突转调转往下,翻过山去。远远见到城墙,他们留在最近的地方修整两日,袁二郎就搭弓上箭,百里外瞄准城墙上穿着不同的盔甲,下一刻就听见人倒落的惨叫声。

    城墙上头人头混乱,奔喊“敌袭!敌袭!”,随即狼烟冲天,袁二郎勾起了嘴角。

    两日日夜不停地骚扰,这个小城可谓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早早往鄯州递了求救信。惹来了鄯州兵,袁二郎随即率轻骑绕路,溜了鄯州援兵一圈,快速消失了踪迹,化整为零,渡河而东,绕了一个圈,装成流民埋伏在鄯州,等待与大军里应外合。

    鄯州是一道人关,鄯州之后是黄河天险,长安就处在两处拱卫之下,袁忠必须在长安收到幽州兵支援之前连破两关,直攻长安。

    铁骑浩浩,漫漫黄沙被黑甲覆盖,兵甲摩肩接踵,脚步踏在一个节奏,沉重而不可退后,如一整个庞大的巨物,缓缓往前推进。站在瞭望塔侦查,山坡低矮处飞尘上扬,一条巨蟒盘踞山丘,蜿蜒而下,乌黑鳞片将阳光反射成冷光,暗红色旌旗作了黑蛇的眼。

    那硕大的脚步踩在瞭望兵的心头,撑不起他呼吸,小兵眼神惊恐,手比喊“敌袭”的嘴还快,拿起鼓槌就要落在战鼓上,谁料险象环生,鬼魅身影与割喉刀刹那夺过他的命,侦察兵落地几乎无声。

    袁二郎很快就被发现了,他奔袭几天却不见憔悴,反倒精神奕奕,他挑衅一笑,手上长绳作鞭,抽在围上来的兵脸上、颈上,生生刮下来一道血线,他飞身踢腿,直接将最前的小兵踢落高墙。惨叫声截然而至在重物落地,袁二郎笑了,平添邪气,众人一时犹豫不敢上前,互相目视,发狠一起举刀砍下,袁二郎闪身一步上瞭望塔边间隙,底下是高耸城墙,普通人看一眼都要腿软,他手抱塔柱,横身纵跃,瞬间落在他们身后。

    他溜着人玩,另一边顺着绳子陆续飞身上来先遣兵,长枪被后来人抛出,袁二郎不必回头,抬手便接住他的兵器。袁二郎笑意更甚,长枪游龙,快如闪电穿刺敌人,如马背上戳兔子一般,他手劲极大,枪身因为前头横贯成人弯了一个弧度,他挑枪手后撤,抓住末尾,单手横扫士兵,很快就将其全部丢下高塔,惨叫不绝于耳。

    其余人占据护城墙,阻止弓箭上来。

    民众早被混乱吓地避入内城,留出足够的空间给两军对垒。鄯州兵刚赶到车门,西北军已经离城门不足百米了。袁二郎哈哈一笑,朝将士们挥手:“撤!”他们不往袁家军方向走,反倒各自再次化整为零,飞身没入逃难的百姓群中。他们穿的一身破烂乞丐服,谁能分出贼人?

    袁二郎的先遣队人不多,但每人都是以一当十的高手。在西北军正式降临前如一柄潜行利刃,率先破开敌人牢不可破的阵营。这个不足百人的队伍是专门针对突厥勇士的利器,吃够了突厥的亏,于是袁家花大代价培养出来他们,如今却倒转枪口对准了长安。

    百里已经到了射程之内,大军停在原处,盾阵上前排列,弓箭手拉开弓弦。袁忠笑道:“二郎们,今天在鄯州城内修整!”回以沉重的盾声。

    盾后一队放箭,立刻训练有素地接上,不过瞬息万箭齐发,黑雨密布。鄯州兵即使撑起盾阵也防备不足,中箭者破开的盾被人补上也只能略作弥补,剑雨完全阻挡了弓箭手上城楼,打乱阵脚。

    袁家军还从没打过这般轻松的战役,战鼓咚咚越战越高昂急促,这是往前的指令,战鼓指令心脏的跳动,怦怦往全身迸发血液。

    大军锐不可挡,军靴踏往前一步,随着盾开路,最后一批弓箭退后,盾开,骑兵纵马前冲,飞虎抓在骑兵手里蓄力等差几步远时,钩子直卡墙洞,骑兵借力攀墙而上,而后头搬运云梯的士兵快速跟上。

    早在抵挡不住弓箭时,门口的守军已经退入城门中。箭雨减弱时,鄯州守城军快速出场,持剑割断他们的绳子。尸体滚落高墙,城门被两方堵得摇摇欲坠,轰隆隆恩的巨响撼动整个鄯州,攻城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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