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娘子?娘子醒醒,娘子该起了……”

    宋临江被摇醒时意识还是懵的,空睁两只眼呆坐在床上,僵直的躯体还是难以行动的。卷帘侍女偷偷瞟了一眼,只觉得床上少女浑身死气沉沉,带着一股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疲累,一夜过去,判若两人。然而靠近伺候的婢女却是一脸笑意,似是完全没有注意:“娘子睡糊涂啦?奴婢是紫鸢啊,娘子做噩梦啦?没关系,现在天亮了,梦已经结束了。”

    她脸上挂着憨厚淳朴的笑,瞧着与自己年纪相仿,还没消下去的肉嘟嘟的脸蛋粉粉嫩嫩,圆脸圆眼睛,是一张陌生却叫人看着欢喜的面相。宋临江闻言微微偏了头,眼珠却还没转过去,不受控制一般凝视面前。紫鸢挡住宋临江的身形,也刚好挡住下人朝她投来的窥探视线,于是宋临江分外鲜明的重瞳便落在人后。

    这双妖异的眼珠粘合处越发清晰了,如今已经可以看见多出来的那对珠子黑极泛红,因光线变化而细小收缩。宋临江眨眨眼,动作迟钝,不对劲的瞳仁慢慢闭合,和原本的眼珠合二为一,缓缓呼吸几口气,就只剩下泛红的眼瞳线边缘。

    “看到了不怕吗?”她的声音很轻。

    紫鸢说话声音软软绵绵,笑眯眯,也小声道:“不怕,紫鸢也有双不一样的眼睛呢。”她撩起头帘密发,睁大圆溜溜的眼睛,一只绿色,一只黄色,颜色浅淡,两汪天池,恍若琉璃,漂亮极了。

    “我和哥哥的眼睛都是这样的,有人说我们是猫妖化形。”鸳鸯眼扑闪,真像一只进贡的波斯猫。她放下刘海,扶着已经看不出异样的宋临江下床,耳语道,“陆道长叫我来照顾你,娘子别担心,从今天起,娘子不是一个人了。”

    她们起坐环视四周,还是须臾楼内的布置,阳光洒满地,窗明几净,春风和熙,一切都抚慰人心。然而越过窗户往外看,外头开阔平坦,院子不远挖了一湾小浅池,几尾赤红、斑白的锦鲤上下拨动池水,波光粼粼,映着不刺眼的太阳,折射在屋顶成了浮动的光斑。

    没有枯死的桃树,也没有竹林,这里已经只是仿照须臾楼摆设的新院子。

    和人伺候主子梳洗了,紫鸢就赶紧端上来一盘热气腾腾的鱼肉粥放在宋临江面前,两处酒涡伴着她说话,像两粒星子。

    “娘子早上起来,喝了好养胃呢!吃完了,紫鸢陪娘子去放风筝好不好?”

    她就像一个小太阳,暖洋洋地照着人,不远不近的距离跟随宋临江转,很爱说话,嘴上时刻不停,多了她一个,屋子里沉寂的空气都被占满了。偏偏她的话又不令人生厌,恰好把握住一线旁人能接受的度,逗屋子都是一双弯弯眼。

    宋临江静静听几个人天南海北地聊天,偶尔会出声问两句话,逗笑两句,借着人气,心绪慢慢平复了。

    一只小猫嗅到香味跳进屋子,喵呜一声就乐冲冲往宋临江怀里钻,然而跑了两步靠近了主人,迟疑地停下脚步,不确定喵喵唤了两声,没有上前。

    紫鸢“呀”一声,从后头捉住它抱在怀里,握它的爪子,靠近宋临江,一边安抚,一面逗孩子般道:“咪咪,怎么不认识人啦?这是你宋姐姐啊,是不是啊咪咪……”她抬头示意宋临江摸摸它,“不认得宋姐姐了?昨天还给你那么多吃的,今天怎么不认人啦?”

    紫鸢的声音原本略尖,说话时放慢放柔便如同软绵的甜酪,现在尖着嗓子说话,如同浸蜜糖罐子里一般。

    宋临江顺着猫毛摸两下,还挑起一勺鱼粥凑上它嘴边,咪咪一点疑心都没有,连舔带咬吃干净了,挣脱紫鸢怀抱,立刻认人跳上宋临江的怀抱,喵呜喵呜蹭她,重新把自己的猫味蹭满宋临江身上。

    收拾的婢女笑道:“好个见饭眼开的畜生,吃饱了可别去偷池塘里头的鱼了啊!”她伸手点点咪咪的鼻子,手快没被猫爪刨一下,抱着东西就退出去了。

    宋临江问道:“你们什么时候把我带出来的?”

    紫鸢回答:“宋二娘子落水后,您就被送去了且歇山,于是陆道长就带您下山在这里小住。这一世娘子醒得好晚呢,现在世界线可以跳过娘子了,您就安心在这里待着吧。”

    是吗。

    猫咪的呼噜声传到宋临江手心,呼吸浅浅起伏,它放心张开肚子任主人揉,伸爪子去勾宋临江袖子上的丝线,宋临江手捧着猫头,它乖巧地喵一声,头抵着她的手腕蹭。

    这里实在是太好了。好的像是假的。

    “你不是说放风筝吗?风筝准备好了吗,我们去吧。”宋临江低眉挠咪咪的下巴,咪咪露出喉管任她更好地顺毛,舒服闭上眼睛。

    紫鸢哎了一声,取来早准备好的风筝:“娘子不再问些什么了?”青色纸鸢足有半个人大,花纹别致清新,寥寥几笔勾勒出一只大圆眼睛的飞燕。

    “或许以后会有。”

    她醒在孟春,正是踏春的好时节,柳青花黄,燕语呢喃,阡陌间幼童相伴出行,成群结队黄狗黑狗时上田垄时跃青苗,奔跑吠叫,呼朋唤友。

    紫鸢和几个陌生的婢女一起跟着她,不紧不慢缀在后头,忽视不了。

    “小陆,你跑快点啊!风筝都起不来!你好菜啊!”

    远处田垄上头霸占了一处好放风筝的地方,风筝头牵在那边,风筝线太细了,看不清线在哪里。花语半笑半喊:“快点快点,风来啦——”

    风自身后吹拂,春衫玉带和青丝纷纷扬扬洒在风中凌乱,乌发遮眼,错过风筝起来的一瞬间,只听数声“哇”“飞起来啦”的惊呼,理好头发时,半空已经飞起一片纸鸢。

    紫鸢也“哇”了一声,羡慕道:“真漂亮啊!我们也玩吧!”

    她扯开纸鸢,将轴轮给宋临江,拿起燕子,笑道:“娘子,咱们占了个好位置!”

    明媚的少女奔跑在风里,燕子乘风飞过她的头顶,紫鸢回身,一手牵着线继续后退,一边笑着喊:“娘子!我放手啦!”

    宋临江招手示意可以,纸鸢刹那趁扶摇而起,风和线扯着宋临江往前走,宋临江便顺着纸鸢,手上时收时放,纸鸢便稳稳飞至高天之上。

    目光都放在纸鸢上面,拽燕子的手偶尔轻轻扯着,助燕子在风中更稳。紫鸢目光离不开纸鸢,跑回她身边,真心赞道:“娘子风筝放的好厉害!”

    宋临江抿嘴一笑,她温和道:“若没你,它飞不起来,我只是站在这儿。”

    众纸鸢里头有一只穿风而过,迎风长啸,簌簌依稀似曲,风过别调又不成声。花语神采奕奕,得意非常,一只有哨音的风筝在众纸鸢里可谓是一枝独秀,她放得又高又远,引群童稚子在旁艳羡崇拜。

    陆逢扬问她:“还需要我帮忙吗?”

    花语直推道:“去去,去找你的江姑娘去,本姑娘这儿你没用了。”

    陆逢扬嗯了一声,提腿就往宋临江这头来。

    今日春风和熙,清风不断,陆逢扬顺风而来,梳上去的头发也被风揉乱几缕,落在额前眉间,风里摇曳没入交领深处。他走的不紧不慢,脸上笑意轻快明媚,偶有闲心弯腰捡起一朵小花来,拈在手里,另一只手护着花不被风吹折,越走近,反倒加快了脚步,花在人前,送到宋临江发髻间。

    清水浓云,只一二木钗束好三千丝,多了朵明艳的小黄花,点睛般顿时有了些许颜色。宋临江空出一只手来,去碰头上的花,摸到柔软的花瓣时就收了手,怕它被自己碰落了。美人颔首,略带几分羞涩地笑,避开陆逢扬的眼光,继续放她的风筝。

    身边人早有眼力见地退下了。紫鸢忍不住笑,冲陆逢扬挤挤眼,马上给两个人空出了位置。她走不远,一长身青年就等在那儿。

    风过发梢,露出两个人不同却又极其相像的双眼。

    “哥哥!”

    刀客舒怀任妹妹扑入怀中,终年凌厉此刻也被春风揉碎了眉眼。

    纸鸢飞至高空,红丝遥遥牵绊与风呼扯,绷紧的丝线被绞断的一瞬间,风便卷拖长尾,忽坠云间。

    燕子疾风而去,残线还在自己手中,空无着处低垂腿弯。

    “剪断纸鸢,带走流年不利,愿今年的行舟无病无灾,健康顺遂。”陆逢扬与她同站,共同看被束缚的纸鸢自由自在,如一只真正的燕子翱翔云间。

    乘马车回别院,如来时一样,宋临江被用黑布条蒙住了眼睛,外头又加了一帘帷帽,遮挡严严实实。紫鸢为她理好衣冠,重重白纱给原本不见光的布条又添了一层见不到的柔影,外人看来只觉得是哪户的深院女儿家规矩。

    宋临江不适地抚上束得略紧的布条,打趣道:“怕我记路逃走吗?”

    陆逢扬立刻上前为她稍稍松了松脑后的结,认真道:“怕,你太厉害了,怕你不在我视线里一刻,又出了什么事。”

    他低声问她会不会难受,等到宋临江回答可以了,陆逢扬却没离开,一只手滑下那双被蒙住的眼睛,隔着布条描摹底下的眼睛,另一只手轻轻抬起帷帽。风里白纱浮动,朦朦胧胧遮住一双若即若离的恋人。

    陆逢扬离开她的眼睛,不舍道:“至少这一世,不要再想那些事情好不好?”

    宋临江嘴角上扬,没有视线却神奇般找到对方的唇瓣,踮起脚亲了一口,一触即返,她转身伸手试探,握住紫鸢扶过来的手心,小心上了马车,笑道:“陆道长,别害羞呀。”

    呆呆在原地的人从脸红到脖子,耳垂都在烧。

    身边的人起哄学道:“陆道长,别害羞啊——”得到陆逢扬一记不轻不重的肘击。

    黑暗里耳朵和触感就更加敏感了,马车往前走,拐弯、颠簸,都被记在脑子里,重新被验证一遍。

    很快如她所想,与放纸鸢的孩童操着一口相似的乡音,各家的百姓呼唤自己顽皮孩子回家吃饭,此时有了明显的口音变化,再对比起府内婢女的官话就能察觉到她们字里行间些许微小的不同了。

    原来是洛州界内啊。

    听村民腔调与府内的不同,有几分偏向襄州的口音,而自己所处又更近洛阳。再算算一路车程,抛开那些经过大型城镇的官道,剩下的可供车马行驶的小径就剩下几条了。而府邸到底在何处,宋临江心里大致有了打算。

    或许是这一次醒的晚,没有来得及获得分毫助力,自己这具身体如同一只被拔了尖爪利齿的病猫,于是叫人放松警惕,居然敢把自己放在曾待过的洛阳。

    宋临江讥笑藏在面纱下,眼睛被蒙盖住,故而肆无忌惮地表露出来。重瞳出现在黑暗中,已经在盘算怎么脱身的法子了。

    一切计算完毕,宋临江也该下车了,她落入紫鸢细心搀扶的手弯,脑海忽然划过一丝灵光:留自己在洛阳,是为了方便崔老来救治吗?

    随即重瞳耳语道:是吗,那么他们为什么不让我们直接去崔老药寮呢?为什么不敢让崔老跟随入府呢?为什么明知我们血仇在世,却要囚禁监视至此呢?为什么要除掉你的爪牙,不敢给你一丝力量?是因为……

    宋明玉。

    他们站到宋明玉的一方了。

    他们已经是披着皮的敌人了。

    院门被重重关上,到了府内,紫鸢才放心给她除去头上双重遮饰。方才看不清,在门槛处跌了一跤,松了发髻,紫鸢才发现她头上的小花不见了。宋临江略略失意,罢道:“丢就丢了吧。”她跟着紫鸢回屋,余光扫到院中树枝头。身边姑娘也注意到,笑道:“这是哪家的纸鸢,跟我们的还有些像呢!”

    有人上前取了,拿来诸人细观,直道说应是人用心之作,上头画流水潺潺、青山雾缭,还题诗作对,好不雅致。紫鸢问道:“家里有人来问吗?”

    “还没呢,或许很快就来寻它了。”

    宋临江想拿纸鸢瞧瞧,却被人避开了,紫鸢牵起宋临江的手,温柔一笑,耐心道:“娘子想吃点什么呢?现在是枇杷的时节,我给你做枇杷膏吃好不好?”得到宋临江点头后,紫鸢开心又道,“走走,临江呢,陪我一起去做枇杷膏。阿慈,哥哥这次给咱们带了武夷岩茶,你茶道最好,快去烹茶,等我们的枇杷膏好了咱们晚上一起吃!”她不由分说地握住宋临江的手,拉着她走去厨房。

    诗人说,手上不停,心才能停。紫鸢瞧着揉面的宋临江,她脸上蹭了一点面粉,几番动作下去,脸上也带了红光。

    嘿嘿,等临江亲手做好了给陆道长送一罐去,他要是知道是临江亲手做的,必然要当宝贝供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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