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角多了一小捧灰烬。

    宋临江经过停顿了片刻,可惜道:“多好的风筝,主人家恐怕还要寻呢。”

    身边姑娘接说:“这也是为了保证娘子安静生活不被人打扰。”

    宋临江点点头,也不再多话。

    次日府门被人敲响了,朱门被拉开一条缝,露出门外腼腆的小脸,是个梳着双丫髻的小朋友,见到陌生人了,还有些不敢说话,稍稍回头看大人的反应,得到身后大人眼神鼓励了,才鼓起勇气道:“那个,那个,姐姐,你有没有……有没有看到一个风筝?”

    她身后是寻常布衣打扮的哥哥,也露面礼貌笑道:“那个是我妹妹心爱之物,好不容易拿出来放一回就丢了。我们沿风向找了一路,问人说有风筝落这边了,拜托您看看。”

    得到冷漠的摇头,一声“没有”便关了门。门后头透出一声叹气,孩子带着哭腔问哥哥:“早知道我就不拿出放了。”

    “爹爹给你扎的,就是想让你好好放风筝玩,哭什么。”

    “爹爹什么时候才回来啊?”

    “快了快了。哥哥再陪你去找找好不好?”

    脚步和声音都远去了,守门人松了一口气。听起来就是一对普通的兄妹。她想起来昨天烧的风筝上头确实写着乱七八糟的字,现在根据他们的话推测,那上头无非是些祝愿身体康健,早日归来的心愿。

    兴许就是普通百姓吧。但是他依旧将这件事报告给紫鸢,于是接下来几日宋临江明显感觉到身边人盯得更紧了,她面色不改,朝紧跟着自己去更衣的侍女笑道:“别这么紧张,我这样是跑不了的。”

    派出去的人跟踪了那对兄妹,他们沿路找了又找,许多家都问过了,没有得到答复,垂头丧气归家了。宅子建的偏远,村子人少,都是些妇孺儿童,很容易就监视到兄妹俩的生活。

    没有异样。

    然而等到第七天,宋临江被蒙上眼罩,紫鸢牵着她的手提醒下台阶。

    宋临江无奈笑道:“发生什么事了?”

    紫鸢凝视黑布条下的双眼轮廓:“那对兄妹上门不久,村子里就来了个生人。什么日子也不是,出远门的父亲突然回来了,临江觉得是不是很巧?”

    “怎么会呢?思念家人回家很奇怪吗?兴许是天公作美,风筝实现了孩子的心愿呢。”

    “你怎么知道风筝上是什么?”紫鸢敏锐抓住了关键。

    “……”

    宋临江但笑不语。

    蒙着眼罩行动十分不方便,上台阶下台阶,踩上一块松动的石堆,宋临江“哎呀”一声,不慎跌坐在地上,两个人纷乱的动作里眼罩就默默掉了。两双眼睛猝不及防直愣愣对上,宋临江一手勾起脱落的黑布条,笑道:“这可怎么办呢?”

    现在已经到外面了。

    紫鸢沉默地看着她,深吸一口气:“没事,看到就看到了,我给你戴上继续走吧。”

    “那可不行。这里很好,不过我待够了。”宋临江的声音忽然更加温柔了,笑语盈盈,“你瞧瞧你身后是什么?”

    不必回头,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大地仿佛都震动了,等紫鸢猛然转身只瞧见火光冲天,浓烟滚滚。

    等她回顾已是满眼泪水:“是你做的?”

    重瞳再次出现了,倒映火光黑烟,四只眼珠粘合、剥离,她像一只惨白的披着人皮的恶鬼。

    恶鬼舔舔唇瓣,多了一瞬的艳色,她“唔”了一声:“是啊。这些天多谢诸位款待,临江告辞了。”

    紫鸢忍下泪水,上前要抓住她,却被剑柄挡开,手腕吃痛放弃。

    峨眉站立在宋临江身边,亮起利刃。

    “真的是风筝。你是怎么做到的?”紫鸢问。

    “如果你捡到纸鸢归还给那对兄妹,峨眉还没有这么快发现我。”

    从一开始宋临江被带走就是一场戏,一直都有人远远跟着。只是因为担心被发现,所以无法确认具体人家。被怀疑的几栋私宅都飞了风筝,基于万家众人对宋临江的极度警惕,宋临江摸准了他们会避免所有外人接触宅子从而接触宋临江的可能,于是孩子采用笨方法挨家挨户地敲门,他们找不回的纸鸢就是直接证据。

    宋临江踏青那日,手下人借风筝为她传递消息,因此她必会采取行动助人确定自己。不过巧得很,她打算装病叫崔老入府的时机,紫鸢突然要带她离开。转移主人这件事对于宅子来说不会是一件小事,府内乱则生变,此刻做些搅浑池水的手脚是很简单的事。至于是什么手脚,紫鸢看到爆炸的瞬间也就知道了。

    今天是个阴天,太阳藏在云层后,于是火就成了村里最明显的光。

    心脏跟随冲天的焰火沉钝跳动着,仿佛要崩裂外头这层皮肉。

    宋临江动也不动,木偶般盯着灰色的天光,面无表情又无比烦躁,无数嘈杂的声音都压在死灰底下,尖叫、咒骂无声无言地沸腾在脑子里。背景的人声被拉长扭曲成两重奏的哨音,渐渐清晰成一道指令,出自她的嘴巴:

    “现在你可以死了。”重瞳冷漠说。

    峨眉瞬间暴动,剑尖直指喉部。紫鸢没有武功,惊呼后退,却不慎跌坐在地上,忙唤道:“哥哥!”

    突如其来飞来一柄手臂长的短刀,远远打在软剑中部,以一股霸道强悍的怪劲冲开了软剑锐气,来者步伐鬼魅般瞬间近身,双掌起势,赤手空拳直击峨眉腰腹要害。峨眉不躲反迎,手中软剑立刻化刚为柔,欲绞敌人手腕。两人没有任何退缩的意向,你来我往开战了。软剑绞上手臂一刹那峨眉便觉触感不对,撕碎布料露出缠满手腕的金线铁衣,失去布料两者金属相撞划出挠心的锐器声音。

    他没使用武器,也动不了武器。峨眉近身刺杀的功夫放在武林上也是数一数二的,他选择靠近挡住紫鸢的法子此时就显示出些许局促来,但是峨眉却能越战越勇,步步纠缠,摆脱不得。

    不过瞬息就过了数十招。然而二人相比,后者的武功、内力更为夯实,熟悉了峨眉的剑术很快就能占到上风。慢慢地,峨眉的体力渐渐不支了,她呼吸重了,身法也粗笨了一刻,对于他们这一个水平的侠客来说,一刹那的失误就足以致命,峨眉暴露了一个不小的破绽。敌人立刻就抓住了,翻腕直取后心。说时迟那时快,峨眉软剑难以回转抵抗,她瞬间弃剑取软剑剑柄,直接拔出一枚巴掌大的匕首。这把匕首极其小巧,长度刚好将一个武将体格的前胸后背穿透。峨眉以命门为饵,下手快准狠,将刺敌人心脏!

    鸳鸯眼的侠客不敢置信,眼中却忍不住流露出赞赏来。清楚知道敌我差距,果断选择以身饲虎,铤而走险换取胜利,峨眉真是一个武学的天才刺客。

    “住手!要不然我就要杀了你主人!”紫鸢喊道。

    匕首霎时就顿住了,哥哥错手掐中筋骨,当即擒住峨眉。二人望去,宋临江无奈地任紫鸢拿哥哥之前救命的刀横在脖颈。她叹了口气:“对不住啊峨眉,我拖后腿了。”

    峨眉摇摇头,唇语道:“是我轻敌。”

    鸳鸯眼侠士复姓慕容,与紫鸢正是一母同胞的哥哥,他制服峨眉,清缴武器完便道:“干脆一了百了,这一世她活着对诗人来说始终是个大麻烦。她在京城那边留的死手叫陆道长快忙死了,现在想来应该能解决。”

    “不行。陆道长吩咐了,至少这一世要好好照顾她,能偏离原本的命运就好。”紫鸢认真。

    慕容皱眉:“陆道长也说过,我们自己的性命比什么都重要。宋临江甚至可以对你动手,为什么要帮她说话?”

    “哥,她现在这样也是因为生病了。是我没照顾好她,导致咱们这次的伤亡,我的错。接下来我不会给她伤害我们的机会的。”

    “你哪来这个本事?”

    宋临江被捂上了迷药,昏睡前听到的对话便停留在这里。等她醒来,居然是熟悉的药寮。崔老正在给自己扎针,紫鸢还守在床边。见她醒过来关切问她还难不难受,好似之前囚禁又逃脱的日子不复存在。

    崔老慢慢收针,叹气道:“你们啊,有话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商量呢?陆道长和乘舟难道是你死我活的世仇吗?”

    宋临江斜眼瞧紫鸢:“崔老说的是。前世诸位与我携手,成果大家有目共睹,私以为我等将继续前世的功业。可惜,临江没想到盟友竟上山拐走我,拖我出京城,强硬打断了布局。临江愚笨,实在是搞不懂到底是盟友临阵倒戈,还是万家出现分裂,背叛了前世的行动。”

    她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拐弯抹角给人告状,嘴上半点不饶人。

    紫鸢正想反驳,崔老先敲了临江一指节,不重,陡然一下叫宋临江呆了一瞬,瞪着两只眼睛看崔老。

    崔老吹胡子瞪眼:“好好说话!”

    花语抱着手,小大人似得正色点头:“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好好说出来,大家一起想办法,两全其美,我们不是死对头!”

    宋临江抿了抿嘴,别过头不理人。

    这赌气的模样倒有些生气了。

    紫鸢忍不住笑,伸手牵着宋临江的袖子摇了摇,软软地卖可怜:“临江,你别难过。陆道长不是要关着你的,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好不好。”

    房间里只剩下紫鸢和宋临江。

    慕容站在檐下抬头看屋顶的峨眉。

    那个长不大的孩子坐在屋脊远眺,对着江南的方向。

    她是个死脑筋,柳叔养大了她,她就听柳叔的话。柳叔叫她唯宋临江是从,她就做宋临江手里最放心的刀。

    峨眉是个很典型的木偶。

    这个世界没有人,只存在数不清的木偶。

    包括他们,也只是一个供人玩乐的木偶而已,与峨眉这样的孩子区别在于,他们会挣扎一二,说不清谁更痛苦。

    谁也不用再讲一遍故事,大家都重复了太多次,提起都累了,宋临江更不想再听一遍自己稀烂的人生,任她再适应,也不希望别人引导着她再回顾一遍不止多少次的死亡。

    但是当两双眼睛缓缓对视,不约而同的怪异里流露颤抖,她们的人生迥异,命运不同,这份沉寂的痛苦得到共鸣。

    眼眸如镜,反映出宋临江几近呆滞的表情,没有声音,没有表情。

    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一个夜晚。

    惊涛骇浪的心脏阻碍她入眠,宋临江紧闭双眼翻来覆去睡不着。夜晚宁静,心跳声都能响彻耳际。

    求神仙娘娘庇佑……

    宋临江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喃喃出声了。

    她第一次意识到重生不是一场幻梦,她带着记忆来,避开了前世致死的一碗汤药。宋临江还失眠了。她整夜祈祷,求满天神佛,求自己一条性命。仅仅是能依仗记忆,她总能活的下去。

    渐渐地,她开始贪婪,渴求更多,她渴求属于妹妹的一切,她用了妹妹的手段第一次抢走别人的机缘。

    于是她祈祷,不要出现第二个重生的人。

    可惜机关算计一场空,反为他人作嫁衣裳。

    紫鸢面露出一丝怜悯,小声劝道:“宋姑娘,你没事吧。”

    宋临江似乎才回过神,咳嗽先于话语出口,她猛烈咳着,像是要咳出皮下肺腑,咳地眼泪都出来了。眼尾红地惊人,一时间比她嘴角血丝还要吸引视线,她摆摆手,声音低哑。

    “让我一个人待会。”

    紫鸢懂事起身,她出门前不忍回头,仿佛一刹那,损失在宋临江的时光全部归还在她身上,如同刚刚不属于她外表年龄的沧桑的声音,无形的手抽去了她身上仅有的生机,她真正像一个老者了。

    咳嗽地嗓子不舒服,宋临江想给自己倒一杯茶,拿不稳茶壶,勉勉强强倒出一杯水,大水弥漫过桌案。她想喝水,手抖得送不到嘴边,最终落在地上。

    水面是比眼睛更清晰的镜子。

    镜子里的宋临江睁着一双迥异恐怖的重瞳,透过镜子凝视着。好像那个不是她。

    怪物。

    宋临江这样说。

    门外紫鸢听到屋里动静,着急道:“宋娘子!”

    “滚!”

    门里是歇斯底里的吼叫。

    阴影逐渐爬上宋临江的眼睛,夕阳的残光顺着鼻尖往下走。半张脸笼罩在橙黄的光里,眼睛沉在越来越多的黑暗中。

    宋临江喃喃:“重瞳,那么多人因为你而死。那么多无辜的人……那么多人……只有你一个凶手,只有你一个罪不可赦……”

    没有回答。

    这一刻,她再也听不到重瞳的话了。夜色浓郁,黑暗沉寂着无数只挣扎的手,无数怨毒的眼睛盯着她。

    无辜人的尸体、她自己的尸体站在宋临江面前。

    为什么活着的是我。

    太安静了。

    ……

    为什么我还不去死。

    ……

    紫鸢烧了诗人发来的信函,诗人说想看住宋临江很简单,只需要一句话。不过诗人有些心疼,嘱咐紫鸢在不得已时再做出选择。

    “宋临江,你知道么,这个世界是虚假的,所有的人,所有的命运,都是编造的。”

    所以,宋临江,你的仇恨也是假的。

    这个世界只有一件事是真实:你为了一个谎言,杀了那么多人。

    有人问陆逢扬,宋临江杀的人不也是假的吗,你瞧,她那样折磨仇人,他们还活蹦乱跳地复生呢。

    陆逢扬扯着嘴角,眉眼间尽是悲哀,他放眼望去,天地广阔望不见他的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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